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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尖上的那点凉意顺着脖颈上的肌肤渗进去,丝丝缕缕,冷彻心扉。
用剑挟持我的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他相貌平庸,表现得也过于胆怯惊惶,以至于扣在剑上的手不停得抖,薄削锐利的剑刃颤巍巍地滑过我的肌肤,留下几道血痕。
铁甲银胄的禁军火速围了上来,若骤然凝聚的阴云,挟着肃杀凝重之气压迫而来。为首的人执剑相向,冷声道:“宇文颖,你装病在前,挟持夫人在后,是不想要命了么?”
我从重烟雾萦中找出一点星明,却听见一个恐惧至深几近癫狂的声音从咫尺间传来:“反正我这条命已注定是保不住了,不如拼死一搏,就算注定无法逃脱,还能拉着李世民的女人垫背。”他嘴上逞凶强恶,心底却是更加紧张,手不停地抖,我的脖子上立马添了一道更深的血痕,绯红血珠顺着光熠银亮的剑身流下来,像是在上面镌刻了道道伤痕,凄幻而狰狞。
禁卫中再无异动,像是投鼠忌器,我知道他们是在等着世民来。趁着平静的间隙,我压低了声音问:“谁指使你得?”
他狂躁地怒喝:“闭嘴!”
我放缓了声音,夹在进劝诱:“你肯定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来劫持我,定然是有人指使。让我想想……既然劫持我是被人指使,那么撺掇杨文干造反也是被人指使……”
“闭嘴!”他的声音愈加狂乱烦躁,拖着我连步后退。
我们尚未停下,一道银光破空袭来,如天坠星矢,缭乱炫目,刹那间只听一声短啸,我脖子上的剑如失了线的木偶疲软地落下。再回头,一根箭稳稳地插在宇文颖的额头上,将他整个人钉在了身后的墙上,他双眸圆瞋欲裂,却已失了生气,空洞茫然地盯着远方。
这一箭来得干净利落,未有一滴血溅到我的身上,宇文颖已丢了性命。
我方才感觉出脖颈上的伤口传来的痛楚,下意识地捂住,果然见禁卫向两边退却,让出一条路,世民从中间走过来。
他眼底锋棱暗肆,靠近我时,阳光落下,在他的面上勾勒出浅淡错落的阴翳,舒缓了他眼底的凌厉,多了几分担忧心恸。
修长的手指轻轻将我覆在伤口上的手拿下来,立时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我睨见自己的掌心沾染了不少血渍,赶紧扣成拳,生怕会沾到他的身上。
垂首查看了我的伤势,他纤薄的唇抿成了一道弧线,神色冷硬,手下的动作却极是温柔。喊了随行的军医过来,世民下令在驿馆休整一天。我告诉他只是小伤,不必因为我耽误行程,他携着我的手顿了顿,沉默片刻,别有意味地说:“不只是因为你的伤,有些事情是该整顿清楚。”
我明白他话中未曾言明的蕴意,却是鲜有得倾心赞同。
我们一路回去,正是草长莺飞的烂漫时节,陌上初熏,百花争妍,夏日阳光明媚璀璨,却无法照亮我的心情。时至今日,我总算明白世民当初的苦心,若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的意识永远混沌糊涂,这样便不用面对这世间最面目狰狞的阴谋与背叛。可惜世事总是如此,非要在百转千回之后才回眸悔不当初,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再苦再痛也得走下去。
斑竹燮纹的屏风墨色浅淡,却可以恰到好处地遮挡住我的身影。站在朦胧的屏风之后,仍可以近切地感受到屋内那隐隐流动的压迫与剑拔弩张。
世民修身玉立于屏风前,遣退众人,语音凉漫隐透慑意:“宇文颖这一路上都格外安分守己,怎得你萧公子一被放出来,他就卧病染疾,偏偏这病还生得真是时候。”
屋中缄默,萧逸未曾置言。我偏头看去,见他瑧首微偏,恰巧将视线越过世民投注到屏风之上,凝视良久,缓缓而笑。
“殿下心中不是已有了答案吗?箫笙不才,还是有那么点煽动人心的本事,不过比起殿下的独断专行,还是不值一提得。如今从庆州押解回来的俘虏,多已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他日到了御前,只怕辩解起来也是颠三倒四,不足取信。陛下如此多疑,此事怎能了了而终。”
世民不为所动,淡然道:“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只需一句,今天宇文颖劫持瑶瑶,是不是你指使?”
“是。”他语音清朗,掷地有声。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拂动屏风上的穗子微微摇晃,打在浮雕莲瓣纹的紫檀嵌座上,圆润而清晰。世民似是未曾料到他承认地如此爽快,竟一时未言,沉默片刻却是又传来萧逸略带戏谑的声音。
“司农卿宇文颖是何人?天知地知,我知,秦王殿下也知。他真是包藏祸心已久,蓄意撺掇杨文干造反么?一个如此胆小懦弱的人怎会有这般胆量,除了有人撑腰之外,我还真想不出旁的理由。只不过这个幕后主使当真是太子么?”
气氛倏然凝重起来,几乎迫人窒息。我睨见世民若无意地摸向腰间佩剑,心弦紧绷,生怕他一时起意杀了萧逸灭口。
屏风前的身影岿然不动,连声音也是波澜不兴得,“宇文颖跟你说什么了?”
萧逸浅笑:“殿下当真称得骁勇天下的三军统帅,无论当前敌情何等凶险,仍能闲庭自若。真是王者气概,无人望其项背,难怪不甘心久居人下。”
世民亦笑了,却是带了轻蔑之意:“这等赞誉本王可当不起,眼前未在千军万马敌营阵前,也没有什么凶险敌情,只有一条捏在本王手里的人命。只要我一声令下,连活着走出这间屋子都是奢望。”
我在屏风紧紧攥成拳,世民说得一点没错,眼前形势对萧逸百无一利。他若想挽救己命于囹圄中,唯有尽快说服世民改变心意,但,这可能吗?
可似乎是我一人在杞人忧天,萧逸似乎不为世民话外的威胁之意所动,他悠闲地依靠在墙上:“萧逸有自知之明,自然当不起殿下口中的敌情。可宇文颖已经死了,此事传入陛下耳中,他老人家当作何感想?”
自然是杀人灭口。我现在终于理清了整个事情的脉络。世民指使宇文颖充当说客,撺掇杨文干造反以达到构陷李建成的目的。也许还想让他扮演在李渊面前指证的角色,但似乎他这一次有些用人不当。选了个胆小懦弱的,不仅当不起这个重任,反而被萧逸有隙可乘。
我不明白萧逸在这当口说这些话的意思,颇有种虎口捋须,自讨死路的感觉。
果然,世民的言语中有了怒气:“事情到此地步自然赖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本王轻敌,错放了一条毒蛇。”这般说着,始终徘徊在剑刃间的手却松了下来,他抚着额头,平复了情绪,言语清淡:“可本王向来言而有信,不能失信于一直襄助自己的臣工。所以这一次,我还是会放过你,但却是最后一次。”
峰回路转的突然,令我始料未及。我望着屏风后萧逸清淡的影络,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离了险境。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世民已绕过屏风走到我身边。他的视线胶着在我被绢帛层层裹着的脖颈上,半天未语。再偏头看,屋中已空荡荡得,萧逸已离开。我不完全明白萧逸的打算,却知这一次是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而误了世民的绸缪。正想反省,却见他唇角含笑:“其实这一次真是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箫笙。只怪我求胜心切,用人不当。若不是箫笙设计逼我杀了宇文颖,他日到了长安,还真说不准这把我精心磨砺的利剑会成为我披荆斩棘的武器,还是伤人不得反伤己身的隐患。”
我疑惑,箫笙此举是故意拆世民的台,还是早已看出宇文颖难成大事,暗中替世民剪除后患。
修养了两日,禁不住我的再三催促,世民下令启程。其间我找机会与萧逸见了一面,他覻见我脖间的伤痕,面带愧色。有些底气不足地问:“你还好吧?”
我讽道:“还好,没被你整死。”见他唇角嗡动,像要解释,我连忙接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非要世民亲手除去宇文颖?”
河畔青芜,堤上柳叶翩飞,缭乱光夕阳影色,投落到他的脸上愈加晦暗不明。
“自然是为了增添李渊的疑心。两个儿子,一个野心勃勃,一个不甘人下,他将来必定是左右摇摆。李渊的这种态度最妙了,既不肯全力扶植李建成彻底打压李世民,又不肯易储,长此以往下去,这两个人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将来若是有一日祸起萧墙血洒宫廷,很大一部分是拜当今陛下这种态度所赐。”说到最后,清雅俊秀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狠决的神色。
我听得他说得风轻云淡,心口一阵闷钝,转身便要走。他在背后轻声道:“你生气了?”
我摇头:“怎么会?你是笙哥的弟弟,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
背后沉默良久,再传来的声音已是冷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我是阴险狠毒,可是杨忆瑶,你不要忘了,我大哥是怎么死得,是为谁而死。阴险狠毒和忘情寡义,谁又能说得清楚哪一种更卑劣。”
我停下脚步,“我一天都没有忘记笙哥是为我而死,所以我就算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会保护你。但是,笙哥若在天有灵,他不会愿意看见现在的你”,万般情绪悄然沉淀,我苦涩地轻叹:“现在的我们。”
他站在身后一直未动,我却已渐行渐远。落日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数道渲染的光束宛若道道银河,将我们隔绝在了原野苍陌的两端。
这场武德年间的谋反结局,果然如萧逸所料。仁智宫一众文臣武将向李渊求情,他最终赦免了李建成,保留了他的太子之位。而面对李世民自然绝口不提易储的许诺。
夜晚降临,一轮清月静静地照耀着雕梁画栋的秦王府。
我以为世民会难过,他却只是释然地笑了笑:“我本就没有报什么期望。我从来都知道,想要一样东西唯有自己去争去抢,而万万不能等着别人施舍。”
夜寐梦醒,身边空凉凉得,我披上衣服出来,见他独立在月光之下。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皎洁的光华覆下,宛若一头霜花。
他曾在波诡云谲形势艰险的沙场之上,号令三军运筹帷幄,横扫无数问鼎中原的豪雄枭主,统帅千军万马,决胜于千里之外。世人对人有敬,有畏,有忌惮,有憎恨,却鲜有人想起,他还未至而立之年,却已陷入这世间最惨烈最无情的争斗中。那些垒砌在他身后的荣耀权位无一不是构筑在累累白骨之上。
至尊至苦,人间帝王位。
如今,已是退无可退,新兴的王朝在文鼎盛世中将上演一场兄弟阋墙、手足厮杀的血雨腥风。
隐约中,我似乎听见远方传来的鼓乐笙哥,低徊缠绵一如我当年在父皇逝世后初来长安时听到的那般凄婉。
原来无论怎样艳糜多变的辞赋,一旦与序章风韵相似,都是到了该终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