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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半夜把一个人背回去又安顿好之后,暗沉沉的天色已经透出几丝亮光,倾盆的大雨也转为豆丁小米粒,随即很快就停了,露出初升的红日,洒下阵阵金色曙光。
火炉上熬煮着药汤,阵阵白烟飘散开来,熏得没睡够的苏景言昏昏欲睡。若非眼前这人还生死未卜、且又占了自己床铺,在半宿亲力亲为替人清理包扎伤口、擦拭身体、洗头洗脚之后,他此刻最想做的就是把自己裹在柔软的床铺和温暖的被褥之中。
可现在他得等药熬好,还得每隔小半个时辰查看一次男人的脉象,以确保不知不觉之中身边不会多出一具真正的尸体。
不知道第几次用手撑着脸打瞌睡没撑稳被晃醒,苏景言干脆将占据了他床铺的病号向里挪了挪,给自己空出一尺多宽的空间,坐靠到了床头。
这样一来,他也算得上和对方肢体相接。触碰到的地方冰凉一片,凉意顺着薄薄的布料在皮肤上渗开,苏景言顺手又替男人掖了掖被角,而直起身子时,视线凑好便落到了男人的脸部。
那上面覆盖着一层不知什么材料铸造的半张面具,冷冽的银色,雕刻出挺起的鼻梁和凹陷的眼窝,因为少了人面真实的色彩温度,空洞麻木,甚至还渗出点冷意。而与此相对的,下半张脸布着胡茬,毫无血色,微厚的嘴唇干裂,布满许多细小的裂痕,并未完全紧闭,像是在呼唤什么,充斥着异样的生命感。
虽然对面具下的脸有点好奇,可苏景言一向是从不主动惹事的性格。再说,一张面具说不定可以降低这人苏醒后第一时刻对自己抽剑解决隐患的可能。
在性命威胁前,不该有的好奇心只会害死猫。
待到近中午,苏景言替男人灌了第三次汤药之后再诊脉时,脉息已经一点点好了起来,虽然仍然不能掉以轻心,但总算,人是被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
确认到这点后,第一次阶段性履行完自己的大夫任务的青年去了厨房填饱肚子,习惯性地准备了一人份的食材后,又默默地增添了半人份的食量。而后祭完五脏庙,便开始慢火替那个估计傍晚可以清醒一次的病号准备素粥。
下午的时候苏景言窝去书房的小塌补了会觉,感觉没睡多久,因为时间不对而睡不踏实的青年突然听到一阵叩门声。
并不有力,也没什么节奏,刚开始只轻轻击了一下,接着停了一会后,便接二连三,轻重不一,仿佛奏鸣曲一般的吵了起来。
苏景言从书房走出去的时候真的是很暴躁的,他起床气挺严重,又被人占了地盘,沉着脸拧着眉哗啦一声打开院门准备算账时,却被人一把抱住了大腿。
这一下火气就噗的一声灭了。
已然半个多月没和清醒的人有过肢体接触的苏景言仿佛石化了一般,只有头尚可缓缓向下瞄去。
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九、十岁大的小姑娘仰头睁着大眼睛,软着声音问道:“苏师傅,您生病了吗?看起来脸色不好。”
“苏师傅,今天我要练上次那个字帖!”旁边一个胖乎乎的男童用大嗓门喊着,察觉到苏景言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又小了声音红了脸蛋。
“苏师傅,这是我娘让我带给您的糕点,可好吃了,您快尝尝……”又一个稍微大点的小不点从后面拨开人头抱上他的大腿,顺势把手里的竹篮塞到了苏景言手心。
“苏师傅,我爹爹昨天给我去镇上买了个新头绳……”后面不知道谁在喊着。
“呜呜呜……呜呜呜……”然后不知道哪个又开始扯开嗓子嚎。
苏景言掰开两个抱大腿的肉球,看着挤在自己院门口的十几个上至十二三岁,小至四五岁还被其他人拉着手的小不点,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将剑医苏景言乐善好施因此无偿帮助周围村庄没钱上私塾的幼童们启蒙实际上又兼顾了看孩子和保姆几个角色每隔半月便连续七日教他们认字读书习武的好习惯忘得一干二净。
苏景言向后退了一步,让开院门的位置,看着小不点们欢呼着汹涌而进的时候,突然想到,他好像……从来没有跟这么小的孩子们相处的经验。
短短两日内就要接二连三地挑战一下曾经的短板,人果然还是要不断进步的。
一边跟着小不点们朝竹屋走去,苏景言一边快速搜索过往的经历来现学现卖。而等他在书房桌后坐了一会后,之前乱哄哄一片的小不点们已经一人拎着个小板凳乖乖地坐到了院子中,其中最先抱上他大腿的小姑娘歪头回身瞅着书房里的他,睁着一双小狗眼,满满都是期待。
苏景言揉了揉太阳穴,从桌后起身,翻出书架上上次教了一半的这个世界的启蒙读本,颇有些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教书而已……嘛……
*
两个时辰之后……苏景言决定收回前言。
教书确实可以“而已”,教一堆没有上过幼儿园与学前班的熊孩子们,绝对是“居然”。
居然是教书。
没有严肃申明的纪律与遵守的习惯,哪怕这些野孩子都很喜欢苏景言,可这并不会影响得让他们在他照着书念顺便讲解时,不在那里吃零食讲悄悄话玩游戏打打闹闹甚至哭哭啼啼。
一句话可以被打断十次,一个个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问题会让你哑口无言,一次次被拉着的当闹矛盾小朋友间的正义裁决师……终于,最后苏景言放弃了继续前任的伟大工程,转而一人扔去一根竹竿,让他们自己去地上练字或是画圈圈自生自灭。
他搬个长凳坐在一边角落,还得盯着那些熊孩子,免得一个磕了碰了,虽然仍然不得省心,但起码可以从噪音中解脱了。
“苏师傅,他扯我头发!他是个坏蛋!呜呜呜。”正在发呆,一个软软的童音含着哭腔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扭头瞧去,只见面前一个圆脸小妹子哭得眼睛都红了,头上原本整齐的小辫被扯得松松垮垮,好看的红头绳也送了开头,垂在那里迎风小晃。
被她告状的另外一个小男孩脸上抹着几道黑,皮肤黝黑,在苏景言注视下只能乖乖站在那里但眼皮子下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个调皮捣蛋鬼。
苏景言认出小姑娘便是之前让自己看头花的那个,招招手让她到身边来,抽出手帕按着她柔软的小脸蛋给她擦眼泪,一边扭头,严厉了神色,语音却还算得上温和:
“你过来。”
男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满不在乎地往前跨了一步。
苏景言突然伸手向上,重重揪起他的头发。
“疼疼疼……”
他呲牙咧嘴,大声嘶叫着。周围几个靠得近的孩子凑过来,却被苏景言冰冷的眼神冻住了脚步不敢再进一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苏景言松了手,“你自己都受不了的,不要强加到别人身上。尤其是凭借自己的优势去欺负比你弱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你不觉得羞耻吗?”
说罢,苏景言扭头,轻轻拍了拍怀中小姑娘有些僵硬的身体,收回手帕,低头重新把散掉的头花恢复原状。
周围很安静。
和片刻之前的吵闹比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
低头垂眸专心根据头花折痕研究先后顺序的苏景言感概道,本想这安静再持续一会,谁料随着一串近到耳边的沉重脚步声,身边的几个年纪比较小的孩子突然哭了出来。
苏景言替怀里的孩子绑好头花,松开手,尚未扭过头,便看到一团黑影当头笼下,替他遮挡了稍微有些刺眼的阳光。
苏景言将身边的孩子推开,转身吩咐让他们去一边玩,这才从长凳上站起,他不习惯被人俯视,还是面对面的交谈比较好。
可一站起来苏景言才发现这人依然比自己高半个头,他的视线,刚好对上男人颜色极淡的唇。
和半死不活躺在那里的感觉不同,虽然伤势未愈,身上只裹着自己的白床单,胸上背上还都是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但不言不语站在那里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的人,身上的气势却十分惊人,甚至激出了这具身体的习武者本能,让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掩去空门,好似面对的不是一头穷途末路伤痕累累的动物,而是精神抖擞攻击力惊人的猛兽。
然而待视线捕捉到男人胸前绷带正缓缓渗出的鲜红后,苏景言不觉笑了一下,身体便放松下来,可以细细地欣赏眼前几斤半裸的身体。
这也算忙碌了一晚的福利对吧。毕竟之前脏兮兮臭哄哄的样子他是见得不想见了,现在这洗干净又衬上白色布料,有结实有料的胸肌腹肌,有蜜色布满旧疤的皮肤,有宽阔的双肩和收紧的腰线挺翘的臀部,还有一双堪比八头身比例下的长腿,虽然那丑陋的面具有点碍眼,但也算尚可入眼。
他在打量自己半夜搬回来的病号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他。
苏景言无须专门确认,便能从那存在感极强的视线里感到这人的灼灼的目光。
是在看从哪里下刀简单易行嘛?那还得看你现在有没有这个力气。
“回床上躺着去,你现在还不能下地。”
在心里默念完毕的苏景言转成主治医生的角色,抬眸朝对方看去,口气严厉,不容反驳。
“……你……”
面具男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微楞之下吐出这个最常见不过的人称代词。苏景言闻言挑起眉头等待下文,准备来看这人不用刀对着自己还能换个什么之时,面前的高个汉子居然晃了下身体,然后腿一软就朝苏景言的方向倒来。
照他这落地的角度和速度,砸下去的话刚好会磕在长凳上。绿色的竹和红色的血,红配绿,真是不搭。
苏景言只好迈前一步,一伸手一揽腰,用着熟练度很高的标准姿势,将一出重物砸坑戏转成两个男人相拥的深情狗血戏,稳稳当当的接住了身高腿长的病号。
……腰的手感真好。
不对,好像……摸到人鱼线了。
苏景言面不改色地感知着不小心插到床单缝隙里的手所在的位置,顺势确认了那里居然还有一道一指粗细的凸起,应该是之前留下的旧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