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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景瑄又想起那日情景。
他记得,那天他们也是大婚,他沉默来到谢家,在礼貌地受了谢相夫妇的拜礼之后,就冷着脸把等在正屋的谢明泽叫了出来。
一路上,他们一句都未谈。
等到封后大典完成,谢明泽这才开口同他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不想去宫宴,说实话,如果荣景瑄是他,也不会想去。
一般而言,大婚当日皇后是要去宫宴上敬酒的,以感谢文武百官为朝廷效忠。
荣景瑄倒是没难为他,直接让他回了褚鸣宫,自己则跑去宫宴上喝酒。
心情不好,他难得贪杯,身旁的安国侯世子郁修德几番劝阻,还是没敢直接抢下他手里的酒盏。
荣景瑄想到这里,不由更是痛恨自己。
如果当时他没有喝醉,就不会手脚无力任由谢明泽替他扑死。
国破家亡,他本来就应该跟随大褚一起覆灭,而不是在仓皇之中逃出长信宫。
一时之间,荣景瑄觉得好多话涌到嘴边,可到头来,他也只说:“走吧明泽,我们去成亲。”
是的,他说我们去成亲。
时至今日,他们也只能这样了。但荣景瑄也早就下了决心,无论以后谢明泽如何选择,他都不阻拦,他会尊重他的决定。
重活一世,荣景瑄明白许多事情。有些话藏着掖着等别人来猜实在太没意思,还不如自己坦言相对,说不定皆大欢喜。
荣景瑄顿了顿,趁着谢明泽开门空档,又补了一句:“明泽,我知此事委屈你。瑄在此同你立誓,今日你为大褚、为我做的所有牺牲,来日定当十倍回报。”
他话音刚落下,那扇薄薄的门扉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明泽正面无表情立在门前,他身量只比荣景瑄少了半寸,身形异常挺拔,一身大红吉服穿在身上,反而衬得他风神俊秀,整个人说不出的好看。
荣景瑄到是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开了门,在短暂呆愣片刻之后,接着又说:“朕今日立誓之言,皆为肺腑。金口已开,此生不忘。”
他边说着,边认真看着谢明泽。
时隔几百日夜,时隔生死离别,再见谢明泽,他却觉得仍旧熟悉。
他们年少相识,同门读书,几乎大半人生都在一起。分离的那三百多日夜,从未模糊谢明泽的容颜。
那些刀口舔血的复国岁月里,荣景瑄每每孤身一人,想起的总是那个深红扑死的身影,是那个伤痕累累的尸身。他会不自觉回忆谢明泽的样子,他记得他的眼眸是深赭色的,他记得他的嘴唇丰润饱满,他记得他是永安城最有名的翩翩佳公子,举手投足,皆有风骨。
他总是想知道,谢明泽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样一个人,敢于替他身死,必然不会背叛大褚。
他当时遭受了什么可想而知。
如果有机会,荣景瑄真的想把当时的谢明泽换回来,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谢明泽静静看着荣景瑄,这个大褚最至高无上的皇帝此刻也正默默看着他。
他们两个就这样相顾无言,直到树上的喜鹊叫了三声,才把两个陷入沉思的人呼唤回来。
荣景瑄见谢明泽一直没说话,以为他心里不痛快,于是只得叹了口气:“走吧,吉时到了。”
“嗯。”谢明泽轻声应了。
不知为何,荣景瑄松了口气,他向谢明泽走了两步,却又怕惊扰他一般小心翼翼停了下来。他把手里一直紧紧捏着的紫檀折扇往前递了递,试探性地冲谢明泽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一瞬间,他立马感受到了谢明泽变乱的呼吸。
荣景瑄伸出去的手有些僵硬,他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依旧等待对方的反映。
谢明泽低头看了看折扇,又抬头看了看荣景瑄带笑的脸,终于开口问:“陛下,您这是?”
“呃……”荣景瑄见谢明泽疑惑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笨,忙解释道,“我们都是男……男人,用喜带不太合适,朕便找了这柄折扇出来,就让它代替喜带吧。”
他说完,又仿佛征求谢明泽般地问了一句:“如何?”
谢明泽看他满脸纠结,突然笑了起来。
荣景瑄呆呆看着他,见他笑得眼睛都红了,脸上也有了薄薄胭脂色,终于放下心来。
从小到大,他们相处得都很融洽自然,谢明泽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恭敬有加,他也从未自持龙子皇孙高人一等,两个人之间打趣玩笑是经常的,反而记忆里的那一次一语不发的大婚才是最反常的。
他们本该如今天这般,虽然是场异常尴尬的婚礼,却又轻松而愉快。
他们两个之间,只要一个笑,就能化解所有事情。
谢明泽笑了很长时间,直到院子外面传来钟琦告罪话语,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低头又看那柄长长的折扇,终于伸手轻轻握住。
扇子另一端的重量仿佛沉甸甸的暖意融进心间,荣景瑄轻轻晃了晃手,却见谢明泽长长的衣袖也随之晃动。
袖缘处的龙盘凤翔金彩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漂亮非常。
因为谢明泽是大褚首次封立男皇后,尚衣局的人找不到礼服规制,时间又实在紧迫,只得硬着头皮上请皇帝。
对于谢明泽礼服的问题,荣景瑄倒是颇为上心,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万分不甘愿的亲事,他还能为了查《荣氏宗谱·亲王卷》而废寝忘食。
最终荣景瑄查到,虽然历朝历代皇帝没娶过男人,却有一位亲王立过男性的正王妃。
《荣氏宗谱》并不是由史官书写,而是由皇族自己的宗人府记录,大到废立太子,小到亲王诞子,林林总总的皇家之事,都记录在册。
一般而言,这本书多为宗人令查看,以便在遇到事情时遵循旧制。
荣景瑄以前是从未看过这几百卷的《荣氏宗谱》,不过这次也是没办法,才问了宗人府的书记官后挑了几本查阅起来。
《荣氏宗谱》记载,当时亲王与亲王妃成亲,亲王妃的吉服仿制亲王吉服,只在纹样上做了更改,变百雀为蟒缠百雀,变霞帔上的百子图为腰带上的吉祥如意结,变五凤冠为白玉冠,其余几本没什么不同了。
这倒是比较巧妙,既定了王妃的身份,又显得尊重,倒是很好。
荣景瑄立刻便按照这份旧例安排下去,不过龙袍不是所有人都能穿的,荣景瑄只得退而求其次,命尚衣宫女按照太子的五爪龙服为底,把绣纹换成龙盘凤翔,又把皇帝最低一规格的紫玉冠定为谢明泽的礼服头冠,这才安了心。
如今用心这样看着谢明泽,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当时为何那般上心了。
因为他们二人穿着这样的吉服走在一起,倒似一对璧人,再般配不过。
荣景瑄默默压下自己心中异样的鼓动,稳稳带着谢明泽走出正屋。
外面,已经没有钟琦的身影了。
这一路很短,又仿佛很长,隔着冰凉的纸扇,他们长长的衣袖坠在一起,似真的十指相交。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后宅院门旁,荣景瑄刚要领着谢明泽走出屋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低沉的话语。
这个总是笑着叫他“景瑄”或者“殿下”的男人,正用异常坚定的语气告诉他:“陛下,明泽生于大褚勋贵之家,自幼有幸随侍陛下,且不论明泽本就是大褚子民,再论明泽与陛下多年情分,也甘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陛下,今日之事明泽不觉折辱,能为陛下分忧是明泽分内之事,明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荣景瑄想着记忆里那个果断的鲜红身影,和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这四个字蕴藏的含义。
就算大难降至,他舍身替死,最后心心念念的,仍是叫自己“活下去”。
从踏进谢家以来,荣景瑄忍了几次的眼泪终于溢出眼眶。
他背对着谢明泽,不想叫他看到自己的软弱。
那些岁月里,他早就告诉过自己,作为大褚最后一个皇族,他不可以软弱。一旦他倒下了,一直跟随他舍生忘死的忠臣志士们便会失去最后的信心与信念。
大褚已经没了,他不想叫他们失去信心然后凄惨死去。
荣景瑄深吸口气,他低头轻轻擦去挂在眼角的泪珠,然后便慢慢回过头去,认真看着谢明泽。
大褚忠敬公嫡长子谢明泽,五岁能文,七岁成诗,不仅文采出众,也有一身好武艺,是永安城最最出色的勋贵。
他身材挺拔,风神俊秀,眸色深赭,嘴唇丰润,是永安未嫁闺秀的如意夫君。
这样一个人,却给了他做皇后。
荣景瑄何德何能,当他心甘情愿这四个字。
荣景瑄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终是低低应一句:“阿泽,谢谢你。”
他本来不想说谢谢这两个字的,可是看着谢明泽眼中的坚定,他还是说出口了。
这两个字虽然苍白,却也是他心中所想,日夜所念。
他说完,拉着谢明泽离开了内宅。
出去以后荣景瑄便主动松开了握着扇子的手,然后示意谢明泽同父母道别。
虽然在场三人都不清楚,可荣景瑄却知道,此时一别,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他未在一旁打扰谢氏一家,而是直接来到府门处,叫来了等候在此的钟琦,低声吩咐了几句。
谢明泽同父母一起出来的时候,便看到等候在家门口的两匹玉骢马,而皇后大婚应当乘坐的大辂却不见踪影。
谢明泽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荣景瑄,迟疑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荣景瑄却冲他们一家三口笑笑,走过去亲自对谢相谢母鞠躬行礼,然后又重新握住那柄折扇,对二老道:“相爷夫人,瑄与明泽在此别过,晚上宫宴再给二老敬酒。”
作为皇后的父母,他们二人是必须要参加晚上的宫宴的,如果不去,必定会引起其他风波。
荣景瑄早就做好安排,他拉着谢明泽往前走了两步,先扶着他上了马,然后又转头对谢相道:“相爷,瑄记得永延二十七年冬至日相爷教瑄论策,瑄如今依旧认为,当时所做答案是为上上,望相爷多多思量。”
留下这么一句让人费解的话后,荣景瑄冲谢夫人点点头,然后直接上马。
礼部尚书韩斌在前高声唱诵:“帝后大婚,摆驾回宫。”
随着他声音响起,冗长的队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谢明泽紧紧跟在荣景瑄身侧右后方,低头沉默不语。
永延二十七年冬至,御书房只有他、父亲与陛下。当时父亲问如果忠臣落入敌手,陛下会怎么做。
谢明泽至今记得,当时年仅十岁的荣景瑄答:“老师,古人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大褚朝臣皆是为国为民的忠臣,我希望他们能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命。气节是重要,可人命只有一条。他们能活着回来,又何尝不是我大褚百姓的福气?”
谢明泽垂下双眸,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