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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景瑄听到年迈的师父这样说,不由攥紧拳头:“师父,徒儿无能,到底只能这样逃了出来。您没有错,大褚走到今天,大概是气数尽了。”
他声音很低,谢明泽听了心里针扎一样难受。
这个从小到大都勤勉努力的太子,几乎没有一天是放松过的。他陪伴着他长大,知道他心怀天下,如果早生几十年,他会是大褚的明君,一切都会不同。
老者目光中的寒冷一点一点褪去,茫然与无奈翻涌上来,他扭头向荣景瑄的方向看去,好半天叹了口气:“陛下,宁远世代忠于荣氏家主,无论大褚还在不在,龙椅上坐的是何人,为师只会忠于你一人。”
“师父……瑄,铭记于心。”
油灯跳动着火苗,屋里时明时暗,老者微微偏过脸,又看向宁远二十。
宁远二十立马站直身体,他走上前来,躬身向荣景瑄行礼:“陛下,师祖年迈,以后二十会跟随在陛下身边,任凭陛下差遣。”
荣景瑄点点头,给他回了一个荣氏祖礼。
宁远卫里能以数字为名的都是当代首领,虽然如今只担任皇帝武学老师以及守卫密道职责,但每一个宁远卫首领都武艺精湛,厉害非常。
荣景瑄的老师,或者说宁远十八,是他皇祖父昭庆帝的宁远卫首领。
而他父皇永延帝,则没有宁远卫。
宁远卫祖训,忠于荣氏明主。既然永延帝不是明主,自然也就没有宁远卫与之差遣。
宁远二十得了荣景瑄回礼,就意味着被认可了身份,于是便道:“如今您同皇后陛下、六殿下一同离宫,明日叛军定会满城追捕,属下建议等十日后再离京。”
荣景瑄同谢明泽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道:“可,这几日我们先行准备一下。”
话谈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天色已晚,宁远二十便请荣景瑄和谢明泽到正屋休息。
宁远卫这一处住所的正屋,二百年来都空着,随时准备着给临时走密道离宫的皇帝休息落脚。
宁远二十送了二人进屋就离去了,屋里已经摆好了温水与干净的帕子,荣景瑄跟谢明泽也不多话,两个人沉默着洗漱完毕,然后便一起看向了唯一的那张雕花木床。
荣景瑄一愣,随即意识到这一次谢明泽跟在他身边,他担忧对方安危,对方自然也担忧他的,肯定是不愿分开而眠。
但这雕花木床比宫中的御床小了太多,他们从小一起睡没什么,现在突然成了亲,又睡这样的小床到底有些别扭。
谢明泽见荣景瑄没说话,果断道:“陛下,您先休息,臣去再要一床被褥,睡在脚踏上便是。”
他说罢也不等荣景瑄回答,转身便要往屋外走,荣景瑄皱起眉头,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用,我们一起睡。”
“陛下……这……不太好吧。”谢明泽迟疑道。
荣景瑄见他满脸纠结,俊秀的脸庞在灯光下更是莹润,心里不由泛起涟漪,突然笑了起来。
他领着谢明泽往架子床走去,先是推他坐到床上,才倾身过去,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明泽,今个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呢。”
他声音低沉醇厚,呼出来的热气萦绕在谢明泽的耳畔,令他顿时浑身泛起热来。
“陛下……”谢明泽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荣景瑄伸手解开他的发髻,让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膀:“好了,不同你玩笑,快些休息吧,明日……明日还有许多事。”
见他说完就转过身去,谢明泽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滚烫的耳垂,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荣景瑄脱下外衣,打散发髻,走到床边推了推谢明泽:“明泽,你睡里面。”
谢明泽忙起身帮他收好外袍,转过身严肃道:“陛下不要闹了,您睡里面,虽然这里有宁远卫,但……”
荣景瑄刚想反驳,但看他异常坚持,终于也不在说什么,老老实实滚到里侧躺好,还坏心眼地拍了拍身边的床铺:“爱妃,来呀。”
“陛下,要是顾老师在这里,定要骂您的。”谢明轩叹了口气,无奈道。
他吹熄蜡烛,走过去抹黑躺倒床上。
一瞬间,荣景瑄温热的身体便贴了上来,顿时温暖了寒冷的早春夜晚。
谢明泽僵硬片刻,终于还是放松下来。
以前没觉得一起睡有什么尴尬的地方,现在身份变了,两个人本该更亲密,却不知不觉间有了隔阂。
黑暗里,荣景瑄盯着谢明泽的侧脸看,他特别喜欢谢明泽的一双褐色眼眸,仿佛最璀璨的宝石一般美丽夺目。
谢明泽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他感受到荣景瑄的目光长久落在自己脸上,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终于,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谢明泽开口:“陛下,您说要早些休息的。”
荣景瑄平躺过去,失神望着床顶黑影:“明泽……到了明天,大褚就没了。”
谢明泽猛地睁开眼睛,他努力克制自己,最终还是从被子底下找到荣景瑄的手,紧紧握住。
刚才荣景瑄跟他开玩笑,说说笑笑仿若平常,但谢明泽那样了解他,知道他不过压抑自己的内心。
作为帝王,没有什么比国破家亡更可怕的了。
荣景瑄能撑到现在都没崩溃,谢明泽都要感叹一句他坚强无畏。
“陛……景瑄,你还有我、还有小六,还有钟琦和小福子,还有宁远卫们。我们会一直跟随你,无论你有什么决定,我们都会陪着你,永远不离开。”
荣景瑄默默攥紧谢明泽的手,他们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冰冷,可攥在一起,却又有那么点热度。
“明泽,晏之,永远不要离开我。”荣景瑄低声呢喃。
谢明泽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热起来,大抵两人太过熟悉,也大抵太过亲近,所以一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荣景瑄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而他这样的一面,却只有自己看得见,只有自己知道。
一瞬间,谢明泽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早就压一下去的那些鼓动又蔓延上来,顷刻间燃尽他的理智。
“景瑄,谢明泽发誓,此生定不背离。”
“明泽,瑄还是正午那些话,金口玉言,他日无论如何,瑄都会遵守诺言。”
谢明泽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他本以为自己会无法入眠,结果却很快进入梦乡,第二日清晨,是屋外的说话声吵醒了熟睡的谢明泽。
谢明泽起身穿好衣裳系好发髻,直接推门而出。
他第一眼,就看到那个阳光下舞剑的英俊青年。
今日阳光极好,灿烂非常,荣景瑄穿着一身劲装,正在院中的枣树下练剑。
他跟谢明泽都是实战派,剑招没那么多花俏,舞起来也不很生动,可却有一打一,有二破二,十分有力。
宁远十八正躺靠在院中的藤椅上,时不时出声指点荣景瑄。
谢明泽这才发现,宁远十八一双脚早就残了,根本无法行走。
一位梳着双团发髻的少女刚好从厨房出来,她手里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见谢明泽醒了,忙笑道:“皇后娘娘,水已经备好了,请您洗漱。”
这声皇后娘娘听起来实在是太诡异了,不仅荣景瑄突然笑得练不下去剑,就连年逾古稀的宁远十八也露出笑容。
“楠丫头乱叫什么,还不给陛下赔礼道歉。”昨日那中年男人跟着从厨房出来,忙训斥少女一句。
少女不过金钗之龄,说起来还是个孩子,谢明泽自然不能同她计较,只得红着脸道:“无妨的,再说小丫头也没叫错。”
他倒是坦然,荣景瑄终于止了笑,沉声道:“总是叫皇后听起来也怪别扭的,你们以后还是称呼明泽陛下吧。”
院中人听了,都低头称诺。
于是,等到吃早饭的时候,小院里的人已经能很清楚称呼几位主子了。
荣景瑄那自然是圣上,谢明泽是陛下,而六皇子荣景珩则为殿下,三个人都不带重样,倒是省事。
用过饭,荣景瑄便拉着谢明泽同老师学兵法去了,这个他们以前虽也学过,可到底没当回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兵法大家在身边,不学简直可惜。
而荣景珩昨日受了惊吓,也累到了,只得躺在床上,让小福子照顾。
倒是钟琦一点都不见外,温和有礼地请教了中年男人,然后便跟他一起为大家准备午膳。
他虽然不是尚膳间出身,但作为贴身大总管,任何事情他都学过,做得也相当不赖。
宁远二十则在院中教小姑娘踩梅花桩,别看她年纪小,可身形十分灵活,一套步法踩得活泼别致,倒是个相当有学武天分的人。
正当小院里的人各忙各的时候,长信宫中那口礼钟突然响起浑厚的钟声。
荣景瑄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匆匆跟谢明泽交换一个眼神,两个人便一起往屋外跑。
那钟声悠长厚重,一直响了三九二十七下才停了下来。
一瞬间,荣景瑄面白如纸。
礼钟二十七,皇帝殡天。
他如今好好站在这里,谢明泽也未替他身死,那么如今过世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那个对天治道人惟命是从,昏聩无道、糊涂无能的太上皇永延帝,荣景瑄的亲生父亲,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