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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广博似乎毫不惊讶已经逃亡在外的荣景瑄和谢明泽出现在自己家中,出现在父亲灵堂之上,他只是默默地把火盆往前推了推,递给他们一叠纸铜钱。
荣景瑄跟谢明泽丝毫不马虎,两个人默默烧着纸,不一会儿便被那刺目火光弄得眼睛通红。
说真的,就是没有这烟火,他们两个也有些控制不住眼泪了。
不过隔了月余,这次再来顾宅,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记得上次来时,老师就语重心长对荣景瑄讲:“陛下心思难测,又逢乱世,如今叛军兵临城下,慌乱之中他恐怕会做出不好的判断。无论如何,殿下都要稳住局面,否则大褚真的……”
许多话他没办法说,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再活一世,荣景瑄突然明白了老师当时的那句话。
虽然说起来有谋反的嫌疑,可顾振理当时不仅仅是为了弟子,他也是为了大褚黎民百姓。
永延帝昏庸无道,大褚已经日薄西山,山河动荡,百姓无以为家。这个时候,作为太子的荣景瑄,自然可以站出来,把朝政把持到自己手中。
那时候的荣景瑄虽然也有心这样做,可叛军却并未等他细细安排,就趁着帝后大婚逼宫夺位。
顾振理当时跟荣景瑄说完,转头又对谢明泽道:“殿下自由天资聪颖,你也不遑多让,你们两个是老师这辈子教过最好的弟子。明泽,为师知道你一向忠心殿下,只愿以后无论如何境况,你都要站在他身边,不仅支持他,也要给他斧正。他太孤独了,有你陪着,或许还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当时两个人皆不明白老师所指为何,如今看来,月前他便已经看到大褚这次真的无力回天。
他对两人那样说,无非是想让他们相互扶持,就算是死,黄泉路上也能有个伴。
荣景瑄眼中的眼泪默默倾泻而出,谢明泽跪在他身旁,也早就泣不成声。
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如今确实伤心至极,最后为老师哭这一遭,相必老师也不会骂他们吧。
等到纸都烧完,两个人恭恭敬敬又给老师磕了三个头,这才取了香,先是替宁远十八上了香,然后又行了大礼,再上一炷香。
等到这些都做完,顾广博才低声道:“两位陛下,家父突然仙去,家中乱成一团。学生深知两位重情重义,如若身在永安,定然会过来给家父上香。学生这里,先行谢过。”
他说完,便要恭恭敬敬给荣景瑄二人行礼,谢明泽不用荣景瑄使眼色,快步上前先行扶起他:“顾兄无须多礼,我与陛下此番前来,是做学生的本分。这十余年来,老师教导我们从来都认真仔细,毕生所学皆倾囊相授,平日里对我们多有扶照。”
他说完,险些又要流出泪来。
荣景瑄忙拍了拍他胳膊,接过话来:“顾兄,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恩师亲子,也算是瑄与明泽大哥。此番老师为大褚身死,忠心可鉴,瑄与明泽来送老师一程,于情于理都是应当。”
他说着,跟谢明泽一起严肃地向顾广博行了礼。
不用说荣景瑄是九五之尊,哪怕谢明泽曾经的忠敬伯世子,如今的皇后,无论现在是何等光景,他们能向顾广博行礼,也已经相当难的。
没有几分真心,万万做不到这一点。
虽然人言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可到底是凤凰不是?
顾广博也是不惑的年纪了,这一天遭逢父亲去世,家国不复种种打击,撑到这个时候独自一人守着灵堂,就为了等到荣景瑄跟谢明泽。
可这两人来了,一来就又是哭灵又是行礼,搞得他整个人都有点懵,这礼也没马上躲开,结结实实受了一遭。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马上就把礼还了回去:“两位陛下折煞学生了,家父昨日离家之前,留了一封信给两位陛下,并说了一句话。”
这次,换荣景瑄和谢明泽呆住了。
当那熟悉的端正顾体映入眼帘,两个人又不免红了眼睛。
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老师给他们写题目了。
荣景瑄叹了口气,跟谢明泽一起认真看了起来。
那信不长,可一笔一划,却写得颇有风骨。
圣上,陛下,
展信佳。
昨日圣上所言老臣铭记于心,也深感安慰。
那时老臣口里应下,不知如今圣上再看信来,是否会同老臣生气。
圣上,您还年轻,不知清名一旦没了,将来再是如何复立,也洗不清污点。
老臣如今已是花甲年纪,家中早就安排妥当,两位最得意的弟子也可出师,如今舍我一人,却换来圣上的清誉与逆贼的污名。
老臣认为值了。
圣上,老臣历经三朝,知何为明君,您是老臣教导长大,您的心性老臣最为了解。
他日您重归长信,再立正统,大褚的繁荣安乐指日可待。
陛下,今日您被立为皇后,看上去是折辱,可仔细想来,以您的才学品貌,一国副主怎也当得。你二人从小一同长大,便是不能情投意合,也能心意相通,说不得日子能过得比任何人都舒坦。
无论如何,老臣望二位携手共度,不许别离。
圣上、陛下,老臣早年讲过,死得其所,当是大圆满。
如二位真能展信而观,便是老臣大圆满之时。
你们都长大了,以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无论多么艰难,也无论多么坎坷,老臣希望你们二人能相互扶持,一块走下去。
他日荣归之时,只盼一炷高香,叫老臣地下有知,彻底了了心愿。
信只到这里便没有了,最后的落款却写了很长。
他写,臣叩首帝后平安康健,顺遂喜乐。顾振理。
荣景瑄跟谢明泽看得几欲落泪,可最后却又都忍住。老师是有大文采之人,可这一封类似遗书的信笺,却写得平实无华,毫无修饰。
大抵,这已经是他最想说的心里话了。
怕学生留下心结,先是解释一番他为何这般做,又担忧两人因为先帝赐婚而不愉快,着实安慰一番。最后,他信心十足,仿佛已经预见荣景瑄穿着玄色九龙袍,再登大宝的那一天。
而落款里,却又想让两位弟子平安康健,顺遂喜乐。
看似矛盾,却也合理。
在临死之前,他还能为学生想这么多,照顾这么多,已经不是简单的师生情谊了。
反复把信看了两遍,荣景瑄才把信收好,转身又想给顾广博行礼。
顾广博这次反应倒是很快,忙伸手拦了拦,道:“这封信能送出来,父亲的遗言也算是完成了一半。”
荣景瑄和谢明泽对视一眼,谢明泽问:“不知另一半是?”
顾广博认真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低声道:“父亲走前留言,道如他身死,两位必会登门守灵。他叫二位顾忌安危,不用日日都来。”
他说罢,顿了顿,终于道:“父亲说,请二位同学生一起扶灵,送他回故乡丰城安葬。”
一直听到这一句,荣景瑄和谢明泽忍了许久的眼泪,又再度潸然而下。
顾振理这一次一箭三雕,用他自己的死,不仅给荣景瑄博了佳名,也给他和谢明泽留了一线生机。
恩师,恩师,恩重如山。
荣景瑄自然知道如果按宁远二十的方法也能出京,但出京之后要去丰城就太难了。顾振理却仿佛早就看透他的心思,早早安排好一切。
陈胜之大殿之上逼死大儒,为了今后名声,他定然不会再为难顾家。这时顾家阖家搬离,扶灵送顾振理回故乡丰城安葬,也是情理之中。
既然是给顾振理扶灵,那必然都是顾家的直系子弟。
顾振理同顾夫人是少年夫妻,他夫人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家子,那时顾振理还不是帝师,也不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后来他以弱冠之龄连中三元,成为昭庆一朝最年轻的状元。他与夫人成亲后几年没有孩子,他也未曾纳妾。
无论多少大官想把闺女嫁给他,又无论多少郡主县主瞧上他,他也从来都是拒之门外,一心一意同他夫人过日子。
在他二十二岁这一年,顾夫人难产,三天三夜才终于生下孩子。他们自此有了长子,也就是顾广博。
对于这个艰难得来的儿子,夫妻俩都很疼爱,却从来都不娇惯。顾夫人难产之后身体就不大好,到了三十上下便撒手人寰,壮年而亡。
那时候顾振理还算年轻,他不过三十几许,仍旧有的是达官显贵要把姑娘嫁给他。
顾振理全部拒绝了,他说他这辈子只认夫人一个正妻,其他人再也不要登他顾家的门。
因为这一出,顾振理在读书人的声望里青云直上,世人赞他有情有义,不忘发妻。读书人赞他有礼有节,忠贞不二。
可是得了名声,夫人却不在身边,他心里到底作何感想,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荣景瑄总记得,小时候他每每给自己讲完课,总去摸要带上挂着的荷包。那荷包普普通通,实在配不上他太子太傅的身份。
谢明泽好奇,问他那是什么。
他只笑笑,没有回答。
荣景瑄想,那大概是师母亲手给他做的。
“老师有心了,瑄与明泽一定披麻戴孝,亲自护送老师去丰城安葬。”荣景瑄道。
记得老师说过,师母也安葬在丰城,时隔三十春秋,夫妻两个终于能再度相会。
也当算是大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