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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侯爷冯柏睿见他这样,并未出声,只上前扶起他,示意两人随他进屋。
他住的地方很简单,一架床,一张桌,都是山林里随处可见的青竹制成,便宜得很。
最考究的,恐怕是床边立着的梨花木刀架,长长的架身刻着青竹,很是漂亮。
冯柏睿坐回窗前的竹椅上,默默看着两个还未弱冠的青年人。
前头站着的荣景瑄眼眸漆黑,鼻梁丰挺,只是一双嘴唇单薄紧抿,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凌厉。
单看他乌发乌目,就像极了他的母亲柔佳皇后。
他身后,谢明泽同样长发乌黑,只不过他目色偏浅,是华家人特有的赭色。他跟荣景瑄不同,嘴唇丰润,略带笑意,看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这两个青年虽然面貌迥然,却都是让人无法形容的好看,形貌清朗,气质不凡。
一晃眼,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毛头小儿,也长大成|人,成为堂堂而立的男儿了。
冯柏睿突然叹了口气:“十年不见了,陛下。”
荣景瑄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讲话,倒是谢明泽道一句:“三舅爷可安好?”
冯柏睿低声笑笑,看了看他:“明泽脾气就是好,小时候就替你圆话,现在依旧这样。”
既然谢明泽出声说了话,荣景瑄也略微松了眉头,他默默看着冯柏睿,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封洒金桃花笺。
那是他母后最喜欢用的一种纸。
母后过逝的时候,一共留了三封遗书。
两封是给他的,其中一封他束发的时候已经看过,另一封母后交代他弱冠再看。
他递给冯柏睿的这一封,就是母后写的最后一封遗书。
不是给永延帝,而是给她的三叔,抚养她长大的勇武侯冯柏睿。
那时候柔佳皇后缠绵病榻,沉疴已久,精神都有些恍惚,但对于两个年幼的儿子,她却一丝一毫都未松懈。
因为荣景瑄从小稳重,所以那时他虽然才八岁,但柔佳皇后也认真对他交代了后事。
她给了他三封信,然后郑重对他说:“如果你三舅爷来永安为我送葬,你就把信给他,如果他不来……景瑄,你就认真听谢相与顾太傅的话,跟随他们修习课业,将来成为治世明君。”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隐隐有些水光,可眼泪却并没有当着儿子的面流出来。
柔佳皇后这个谥号,是荣景瑄自己找礼部复议而来。她生前知书达理,温和友善,可堪柔佳之名。
然而,她也到底出身武将世家,骨子里的刚强却是任何人都打不散的。
她遗憾自己不能陪着两个儿子长大,不能保护他们,教导他们,看着他们娶妻生子,看着他们儿孙满堂。可这些遗憾,她却不想叫儿子知道。
她自己的遗憾,不能成为儿子的枷锁。
最后的弥留之际,她突然使劲抓住儿子的手,厉声道:“母后走了,除了谢相、顾老师和冯家,你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不要相信你父皇,答应母后,答应母后!”
荣景瑄那时不过八岁,就算再稳重也到底是个孩子,听了吓得直点头,一个劲回答:“孩儿答应,答应母后,母后,你别走……”
荣景瑄说着说着就哭泣了起来。
柔佳皇后抓着他的手突然松了,她伸手摸摸儿子的头,又变得跟往日一样温和:“好孩子,以后你要照顾好弟弟,你要做好太子,成为好皇帝,大褚是你的,你不可以忘记。”
她说完最后这一句就闭上了眼,留着荣景瑄跪在床前,哭得险些没了气。
后来她出殡,永延帝称哀痛难抑,一病不起,还是年仅八岁的荣景瑄扶灵送葬,把母后送到茂陵又主持完葬礼,才星夜回京。
一回来他就病倒了。
冯柏睿看着眼前这封泛黄的信,想从那斑驳的痕迹里,找到消失的十年光阴。
他没有接过去,荣景瑄也没讲话,只是强硬地把信递到他面前,目光紧紧锁住他。
冯柏睿抬头看他,一时间竟觉得看到了十几岁时的冯义迟,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倔强地看着自己,说要终身不娶。
冯家只剩下他一个后嗣,他要终身不娶,冯家就绝嗣了。
冯柏睿那时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后来还把他一个人赶去广清大营,十年没跟他联系。
如果他还在,现在也已经是而立之年了。
老侯爷突然叹了口气,他今年已经是古稀之年,冯义迟是他的小儿子。他戎马一生,几经征战,四十岁才跟夫人有了后,虽说从小对他严厉教导,可也疼入心肝。
女儿临走之前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也没给她安安稳稳送走,儿子更是十年没见,结果天人两隔。冯柏睿此刻看到年轻的荣景瑄与谢明泽,终于意识到,如果没有当年他没有那么冥顽不灵,说不定现在便不是这样情景了。
“给我吧。”冯柏睿低声道。
荣景瑄双手托信,稳稳递到他面前。
冯柏睿颤抖着手接过去,小心翼翼打开火封。
写这封信的时候,柔佳皇后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她一手娟秀的柳体也凌乱的不成样子,软绵无力。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笔,却道了惊天之言。
冯柏睿定睛一看,顿时流下泪来。
柔佳皇后在这封给三叔的遗书中,只嘱托了一句话。
亲叔,如吾亡故,举冯、谢两家之全力,推瑄登位。吾之身死,皆因帝祸。
十年前,如果冯柏睿举兵南下,拥戴荣景瑄继位,大褚说不定依旧平安喜乐,依旧延绵不绝。
可人生没有如果,当年冯柏睿未去,这封信,荣景瑄也没有办法亲自给他。
冯柏睿老泪纵横,这一刻,他想跟着女儿一起去了。
那张泛黄的洒金桃花笺,飘零而落。
荣景瑄弯下腰去,把它捧了起来。
母亲留给他的第一封信,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作为皇后,她告诉他要勤政爱民,要果断准绝。作为母亲,她叮嘱他要休养身心、有爱兄弟、善待正妻。
却一字未提她嘱咐给冯柏睿的逆反夺位大事。
荣景瑄看到信的这刻,越发深刻体会到母亲对他的爱。
而刺痛他眼睛的,却是母亲最后留的那八个字。
吾之身死,皆因帝祸。
母亲为何要让冯家和谢家一起举兵造反?为何要让他八岁就登位?就算永延帝不是个好皇帝,但他毕竟是荣景瑄的亲生父亲。
那么母亲让冯柏睿造反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的病,并不是病。
她的死,也不是因为这场太医束手无策的“病”。
荣景瑄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被亲生父亲害死的。
他手中一松,茫然退后两步,仿佛下一刻便要跌坐在地上。
一双温热的手揽住他的腰,给了他支撑,给了他站立的力量。
“景瑄……”谢明泽这样担忧地叫他。
荣景瑄深吸口气,一瞬间那些纷乱的旧事窜入脑中,他迷茫地回过头去,只看到谢明泽微皱的眉眼。
帝祸,帝祸。
他弟弟生来病弱,母亲久病而亡,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家,大褚亡国断承,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两个字。
皇帝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是国之不幸。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成为事实。
荣景瑄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传国玉玺,那上面的鲜红血纹仿佛渗透在石头之中,永远不会褪去。
他重生这一遭,如果不能挽回那些不幸,那便没有任何意义。
荣景瑄眉峰一斜,沉声道:“三舅爷,瑄在此请您出山,复我大褚国祚,复勇武往昔威风。”
冯柏睿抬起头,用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这个凌厉的青年,他也不过十*岁的年纪,还未弱冠,算不得大人。
他遭逢大变,从九五之尊沦落成流寇逃徒,却也依然这样气势磅礴,威仪不休。
从他身上,冯柏睿看不到半点迟疑与退缩,看不到一点害怕与沮丧。
冯柏睿抹了一把脸,道:“可是陛下,一切都已经迟了。”
勇武军只剩下一千人了,这一千人里面还有勤务兵、火头兵、重伤兵与守城的两队墙头兵。
真正的精兵,大部分折损在广清大营。这也是为何陈胜之登基为帝后并没有动他的原因。
一个没有兵的将军,就像没有牙的毒蛇,不足为惧。
荣景瑄听了这话,便知道冯柏睿松了口,他十分淡然,却说:“三舅爷,你还在,我还在,宁远卫还在,勇武军也还在,甚至广清大营也还有残兵。只要我们有心,大褚总有复立的那一天。”
冯柏睿一愣,他猛地站起来,看着荣景瑄仿佛就像看着陌生人。
他突然道:“你当打仗是儿戏?你知道战场上要死多少兵士,那些兵士家中父母妻儿怎么办?百姓们如何生活?如今陈胜之登基为帝,好不容易灭了战火,景瑄,不是三舅爷贪生怕死,我不怕死,可我怕百姓死。”
刚才那一瞬间,仍然沉浸在女儿枉死悲痛中的老侯爷,仿佛被点燃了早就熄灭的火爆脾气,他咄咄逼人地质问荣景瑄,就像他当年这样逼迫自己的儿子。
老侯爷说完话突然一愣,随即便恍惚地坐回椅子上,低头捂住脸。
“景瑄,因为打仗,你祖父死了,你舅舅也死了,那么多百姓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民不聊生这四个字,想必你比我更不想看到。如今看到你还活着,明泽也还活着,三舅爷也就放心了,以后你们就留在勇武大营,只要我还在一天,就必不会让陈胜之伤你分毫。”
这辈子,除了对着夫人女儿,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语重心长,温柔和缓。
然而荣景瑄并不听他的。
他态度坚决,张口便说:“陈胜之不是好皇帝,他做不了好皇帝。”
老侯爷一愣,谢明泽也跟着愣住。
只听荣景瑄继续道:“你们相信我,我是大褚的皇帝,我不会让百姓活得更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