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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宁友略微沉吟片刻,道:“朝廷下令,以丰宁、澧安两郡自出府库赈灾,今夏农税,改为来年夏日补齐,缺一不可。”
荣景瑄一听就皱起眉头。
前世这时谢相已经亡故,自不可能左右政令,可如今谢相健在,为何陈胜之还是如此下令?
虽荣景瑄并不想让陈胜之在百姓之中博得贤德名声,可他也不忍见百姓受苦。
丰宁、澧安两郡数十万百姓,若真如陈胜之圣旨督办,十不存一。
陈胜之先不去管它,这万万不是谢相手笔。
荣景瑄转头看向谢明泽,眼睛里有明显的担忧。
他离开永安的时候明明安排的好好的,可是老师还是身死殉国,而谢相……他很担忧谢相走了顾振理的老路。
谢明泽紧紧抿着嘴唇,脸色也白了,直接问朗宁友:“郎大人,可否请问家父……”
他没能说下去。
别看丰宁和澧安似被孤立北方,朗宁友的消息却很灵通,朝廷的动向他一清二楚,大致职位变动他都是知道的。
不光是他,更远的澧安郡守周岑也心中有数。
“世子……不……陛下,谢相已经于上月末辞了宰相一职,现在任鸿胪寺卿。陈帝撤宰相、三师及内阁,改以中书令代为上行下令。”
大褚实行双政系,一般设左右宰相分管内阁左右两部,上呈奏折两部皆草批,草批有异者呈于皇帝。
到了慜帝这里,宰相改二为一,内阁人数也消减大半,只余六人。
陈胜之一上台就把宰相和内阁都废了。
倒是很有勇气。
但他做的并不彻底,新增设中书令代拟诏书,上行下令草批奏折,实际上跟内阁并无区别。
更有甚者,它的职权比内阁还要大,因为陈胜之自己并不能朱批圣旨,这样一来,朝政更为混乱。
谢明泽面色和缓下来,鸿胪寺主外宾事宜,对于如今的大陈来讲形如虚设。
父亲任鸿胪寺卿,倒是把整个谢家拖出泥潭,既保全了名声,又保住了全家人的命。
荣景瑄赞道:“伯父比我想得深远,瑄甚惭愧。”
两人对视一眼,都放下心来。
“郎爱卿,不知如今中书令有几人?由谁担任?”荣景瑄问。
“四月初,陈帝设中书令一人,到五月上改为五人,有四人是从翰林院临时调职,以前都是从七品编修。只有一人是跟随陈帝起兵,如今中书令中,以他为尊。”
荣景瑄有些诧异,因为他们出城时明明是原礼部员外郎曹齐任中书令,那封放顾家出城的圣旨,也是他亲手所书。
“曹齐呢?”荣景瑄问。
朗宁友顿了顿,目光沉了下来:“四月时曹大人因藐视帝令被革职,五月初又因谋逆全家抄斩。”
“什么?”荣景瑄和谢明泽十分惊愕。
曹齐这位大人他们二人都有印象,因为他一手馆阁体写得非常有风骨,礼部草拟奏折多出自他手。
只是没想到……“谋逆可是大罪。”
“其中内幕,臣也不知情。”朗宁友道。
他能知道这么多永安官场之事,大多都是京中同僚写信告诉他的,但谋逆这样的大罪,一向都是朝廷机密。他们私下打听不出多少情况,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写在来往书信中。
荣景瑄沉吟片刻,道:“郎爱卿,多谢告于我们永安消息,时辰不早,我们先说正事吧。”
他说罢,扭头看了一眼谢明泽。
谢明泽点头起身,出了大帐之后,很快又回来。他手里,捏着一份勇武军整个大营的地图。
谢明泽把地图展开,呈在朗宁友面前。
这份地图很特别,营房这边全部空着,什么都没有标示,倒是屯田部分画的相当详细,明确标注到底有多少田地。
“郎大人,想必您也知道,勇武大营最多时可屯兵五万,这远山脚下开垦的屯田自可以供五万人吃饱。”
朗宁友激动地站起身来。
如果府库哪怕还有往年一半粮食,他也不会舍命走这一趟。
陈胜之还没有动勇武大营,一是因为勇武大营名存实亡,再一个,北二郡是荣氏发源之地,澧安还有守军三千人。大褚末年那样情况,荣景瑄都没动澧安三千兵马。
这三千,都是最彪悍的骑兵。
澧水有荣氏祖陵与太庙。
大陈初立,陈胜之如今只有以稳为上策,万万不可动北二郡。但他也不会拖太久,他需要一个时机,一举把北二郡的隐患除去。
也正是因此,他连赈灾银两都不发派,只让他们自给自足。
可陈胜之做梦也想不到,丰宁澧安两郡郡守都是顾振理的学生,换句话说,他们都是荣景瑄和谢明泽的师兄。能被安排在北二郡做郡守的,从来都是最忠心的忠臣。
所以,丰宁郡守朗宁友只见了荣景瑄一面,就毫不犹豫改回了大褚尊称。
能说的不能说的,他也全都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目光炯炯的荣景瑄,看着淡然微笑的谢明泽,他突然觉得,大褚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他果然赌对了。
荣景瑄不问他来因,不问他所求何事,也根本不用同谢明泽商议嘱咐,直接便给了朗宁友最好的答案。
他说勇武大营可供养五万兵士,有上千屯田。
这真的不是空话。
现如今的勇武大营外面看上去荒芜阴森,可那都是好田地,要不是去岁勇武大营调离一万五千人,那些地方只怕如今已经长满庄稼。
剩下的千人,是在无法耕种更多的田地了。
更重要的是,远山脚下虽然偏僻,可田地却都不是盐碱地。除了葡萄苹果,还能种小麦高粱,那才是实打实的粮食。
只有一点,这里离丰城并不近,从城中过来,坐马车也得大半天功夫,百姓是跑不起的。
朗宁友一时间心中反复纠结,就是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来。
地有的是,只要耕种便可,可人过不来,总不能叫百姓露宿街头。
荣景瑄没有说话,倒是谢明泽坐回他身边,笑着说:“郎大人,如今兵营可都空着呢。”
一句话……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朗宁友脑中顿时清明一片,什么都明白过来。
兵营还空着,还能住上万人,而荣氏,如今正缺兵力。
“二位陛下,老侯爷……”
一直没说话的冯柏睿突然大笑出声,道:“郎大人,老夫如今只是给家中小辈帮帮忙,大事还是要听他们的,你说是不是?”
朗宁友心中一凛。
“陛下……臣,”朗宁友心一横,撩起衣袍直接跪了下去,“陛下,臣愿归顺大褚,祝陛下复我大褚正统,复百姓安居乐业。”
荣景瑄站起身来,亲自扶起他:“郎爱卿果然忠心可嘉,当年朕调你来丰宁,实在是丰宁百姓的福气,也是我大褚的福气。”
从进来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自称为朕。
“昨日朕与明泽商议,如今勇武大营大半空着,只住十中一二,而屯田也大多荒芜,丰宁百姓无法在自家田地里补种葡萄,不如都来勇武大营改种其他粮食。”
朗宁友点点头,他自来勇武,本就是这个想法。
然而荣景瑄话锋一转,突然道:“兵营都空着,给百姓居住无不可。爱卿也知我与明泽身于勇武,其实不止我们,小六与两位公主不日也要到达,如让百姓直接住进来恐怕不妥。”
确实……很不妥当。
荣景瑄选勇武大营藏身,如今又现身来见他,已经很明白显示出了他的想法。
他要从勇武开始……一步一步,把陈胜之拉下宝座,重复大褚荣光。
朗宁友记得,他第一次拜见荣景瑄的时候,是永延三十一年殿试。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坐在金灿灿的太子宝座上,认真看着他们答卷。
殿试做完之后,荣景瑄并未让他们离开,只询问了身旁的顾振理,然后单独叫了两人上去策论。
他问:“何以为国。”
少年声音清朗,眼神明亮,比他那个坐在后面昏昏欲睡的父皇不止强了百倍。
两位学生回答完,荣景瑄认真道:“国者,百姓家也,诸位爱卿谨记。”
当时朗宁友十分震撼,这样的话并不像是十二三岁少年人能说得出来的。
可看到他身边的顾振理,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有这位天下大家为师,少年太子博学兼理,并非不能。
这个时候,朗宁友觉得他只要听从陛下安排便可。
于是他问:“请陛下示下。”
荣景瑄没说话,倒是谢明泽温和道:“兵营,自然还是要兵士住。勇武大营还可分出北区,供兵士家眷安置。“要兵士住?
朗宁友一下子便明白过来。
只要百姓愿意从军,便可拖家带口到勇武大营,兵士们住在兵营里里,家眷住北区。操练之后还可一起侍候屯田,一家子都有了活路。
更何况,兵士是不用交农税的。
只有一点,既然要从军,便要弃农户成为军户,一但有战事,必要有男丁从军。
“陛下要屯兵?”朗宁友小心翼翼问。
荣景瑄也笑:“正有此意。”
朗宁友盘恒片刻,终于答:“明日我便张贴皇榜,告知百姓朝廷旨意。后日……便贴公告,只曰勇武大营有空置良田,如百姓愿意阖家搬至勇武大营,便可耕种?”
他这个说法倒是不错,现如今陈胜之已经有隐隐放弃北二郡百姓之意,这两个郡一旦人口骤减,就算以后荣景瑄逃过去也无用。
前几日,荣景瑄特地让宁远二十选了十个精兵,假装他与谢明泽的样子往西北窜逃,陈胜之恐怕以为他要去找令氏呢。
丰宁这边即使有探子,估计也想不到荣景瑄在勇武大营屯兵,不过以为是丰宁郡守不得已为之。
朗宁友不愧是大褚最年轻的郡守,这一套官腔打得极好,荣景瑄十分满意,点头称赞:“甚好,便这样办吧。”
他话音落下,外面钟琦报曰:“陛下,二公主到了。”
荣景瑄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身旁谢明泽的手:“阿泽,二姐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