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静姝

燕赵公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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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选的这个宅子,后院里有一个地窖,是以前主人家用来放过冬蔬菜的。

    荣景瑄和钟琦从玄音的厢房出来,就看到钟琦和宁远二十站在外面。

    两月不见,宁远二十更黑了一些,看起来越发结实有力,想必真正的军营操练让他成长起来。

    见到二人出来,宁远二十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荣氏族礼:“主上。”

    荣景瑄点点头:“二十,许久不见,这一路辛苦了。”

    宁远二十低着头道:“这是属下应当做的。”

    荣景瑄没再说别的,跟谢明泽一起往后院行去。

    谢明泽注意到,宁远二十这一次没有跟钟琦较劲,反而错后一步,让他先行。

    钟琦年纪比他大,职位跟他相当,他礼让一步才是应当。

    谢明泽暗自点头,等出了院子,便问:“刚才钟督事跟你说了暗哨的事了吗?”

    宁远二十抱拳道:“钟督事已经吩咐过,属下也命人即可启程,一定办好这趟差事。”

    “恩,这一路他起疑心了吗?”荣景瑄问。

    “并未,属下跟世子说要暗查敌情,请他先行过来协助陛下。”宁远二十毫不迟疑回答。

    荣景瑄没说话,背着手一路来到后院。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重活那么多次,面临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经历了无数磨难,亲眼看到谢明泽惨死自己眼前,又把重新复活的他抱在怀中。可他却还从没有面对过背叛自己的叛徒,这个人是他从小到大的至亲好友,还是他曾经认为的得力属下。

    他沉默着,想着自己要跟他说什么,要跟华静姝说什么。

    他也想问问他,到底为了什么?

    谢明泽走前两步,突然握住他的手。

    “景瑄,那不是你的错。”谢明泽突然出声安慰道。

    这是第一次他在外人面前主动握住荣景瑄的手,主动表现出最亲昵的姿态。

    荣景瑄心头一热,恨不得就这样把他紧紧搂紧怀里,哪怕他还什么都没说,谢明泽也明了他的心。

    于无声处,心有灵犀。

    四人很快就到了地窖门口,外面正守着一小队士兵,见到荣景瑄和谢明泽立即行了军礼:“将军。”

    荣景瑄点点头:“辛苦了,先去用膳。”

    等兵士们迅速离开,荣景瑄便低头去看那块斑驳的木板。木板上的铜门环已经生锈,月色下泛着橘红的光。

    “打开吧。”荣景瑄长叹一声,终于决定面对这个背叛自己的“旧友”。

    钟琦上前拉开了木板,递过来一盏油灯。

    荣景瑄低头往里面看,只见地窖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刚想下去,宁远二十却突然上前两步:“主上,请让属下先行。”

    荣景瑄没多坚持,等他跟钟琦都先下去点好油灯,这才缓步走了下去。

    越往下走,昏暗便侵袭而来,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荣景瑄走到地下,发现这里也不过客栈的隔间大小,而且空间十分逼仄,他生的高,如果站直恐怕要顶到发髻。

    一个模糊的黑影缩在墙角,低头不语。

    宁远二十搬了一条长凳过来,摆在他身后:“主上请坐。”

    荣景瑄和谢明泽一起坐下来,盯着郁修德看。

    钟琦和宁远二十沉默对视一眼,钟琦留在两位主子的身前,而宁远二十则过去拽郁修德。

    对于叛徒,他们从来都不客气。

    哗啦啦一阵金属拖地的刺耳声响起,荣景瑄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上脚上都扣着镣铐。

    宁远二十毫不费力把他拖到荣景瑄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紧紧拽着他脖子上的锁链。

    荣景瑄静静看着他,昏黄的油灯下,他曾经英俊的面容模糊不清,只剩下破碎的影子。

    在他脸上,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值得赞美的地方。

    现在看他,只剩下丑陋与不堪。

    “礼正,你知道为何单独把你压在这里吗?”荣景瑄终于开口问道。

    礼正是郁修德的字,和他的名字一样,都是安国候亲自起的。修德礼正,这个名字里包含了安国候对他的所有期望。

    郁修德面容晦涩,闭口不言。

    荣景瑄没有再说什么,他突然觉得跟他说话都污了口鼻,他觉得恶心极了,心绪也跟着乱了起来。

    谢明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却问郁修德:“礼正兄,你这样做,考虑过尊夫人吗?”

    郁修德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用曾经清亮温和的眼睛紧紧盯着谢明泽。

    谢明泽毫不惧怕他的视线,他淡定自若坐在那里,腰杆挺直,仿佛一柄长剑,又似一卷长书。

    郁修德渐渐颤抖起来:“姝儿在哪里?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谢明泽抓得很准,他一句话就逼得郁修德开口,也让他害怕起来。

    一个囚犯如果没有弱点,那他们便很难问到任何线索。

    荣景瑄明白了谢明泽的意思,突然嗤笑出声:“她怎么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郁修德咬牙道:“怎么没关系?她是我的发妻,陛下……看在我们从小认识的份上……”

    “哈哈哈,真好笑啊礼正……兄?你背信弃义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她是你的发妻?你给出线索让人埋伏我们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你的发小?”

    “看在我们从小认识的份上,所以第一个就要杀了我们吗?”谢明泽接过话头,淡淡道,“礼正兄,泽弟真不知道是骂你无耻还是龌龊得好。”

    郁修德似乎被他们两个的话刺激到,激动地挣扎起来。

    他身上的铁链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宁远二十狠狠踹了他一脚,低声叱道:“老实点。”

    “荣景瑄,我这么做有什么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既然都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了,我凭什么不能给现在的皇帝卖命?对,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可你们每一个人都比我位高,一个是未来的皇帝,九五之尊天潢贵胄,一个是皇帝伴读,虽然也是侯爵位,但将来必然位极人臣。我呢?我只能做个御前侍卫统领,领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傻瓜给你守皇城。”

    荣景瑄和谢明泽静静看着他,既然他想说,就让他自己说个痛快吧。

    过了今天,他也没机会开口了。

    郁修德阴郁地看着他们两个,仿佛他们曾经对他做过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他是迫不得已才复仇一样。

    郁修德突然怪笑出声:“哎呦,我记错了,谢明泽你不是世子,你是他老婆,你当上皇后啦,超品的爵位好不好啊?你被他当女人干爽不爽?”

    “啪”的一声,是钟琦一巴掌扇到他脸上的声音。

    “抱歉陛下,没有打断他的恶言。”钟琦后退两步,走回荣景瑄身边。

    荣景瑄摇了摇头,现在郁修德跟疯子一样乱咬,他居然反而不生气了。

    这样一个人,何必跟他计较呢?

    “陈胜之给了你什么好处?”他问。

    郁修德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哑着嗓子说:“他比你痛快多了,人家直接许诺了我世袭罔替的亲王位,还允诺让我当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说我为什么不替他卖命?”

    他这个说法,跟荣景瑄想得差不多。

    陈胜之除了会用这个打动人,其他也没别的了。

    “我说你天真还是傻呢?”谢明泽突然笑笑,“曾经跟陈胜之出生入死的大将军们,你看现在又有谁封了高位?”

    郁修德被谢明泽这句话噎了一下,咬牙没讲话。

    谢明泽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背叛景瑄,背叛大褚,是为不忠。你罔顾父命,是为不孝。你坑害同袍,是为不仁。你背离发妻,是为不义。郁修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都占全了,老侯爷要是知道你一辈子什么德都没修到,不知会不会悔恨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郁修德猛地抬起头:“这都是我一人所为,跟父亲和姝儿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许动他们,不许动他们。”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谢明泽道,“若要大褚还在,你这样便是叛国。你熟读大褚律例,应该知道叛国是什么下场。”

    “那是要灭九族的。”荣景瑄在他身后淡淡道。

    郁修德偏过头去,死死盯着荣景瑄。

    谢明泽不再跟他多言,回身坐到荣景瑄身边。

    荣景瑄淡然看着他,他虽然穿着一身普通的短打劲装,但通身气派依旧还在。郁修德每次看到他,都不由自主想要跟他跪拜行礼,口里尊称一句“殿下”。

    “你不过投胎比我好罢了。”郁修德突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我自己做的孽,跟姝儿和父亲无关。郁家和华家所有人都不知情,我愿意以死谢罪,求陛下放过我的亲族。”

    荣景瑄没在说什么,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拉着谢明泽离开地窖。

    从阴暗到明亮,仿佛走了很长,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在出了地窖的那一刻,谢明泽不由自主深吸口气。

    在那里面,他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荣景瑄拉起他的手,两个人慢慢往东厢走去,钟琦跟在他们身后,低声禀报:“华夫人在东厢,她尚不知情。”

    荣景瑄摆摆手,和谢明泽走进东厢。

    华静姝正坐在窗边做针线,她如今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面容秀美,皮肤白皙,一头乌发盘成堕马髻,上面简简单单簪了一朵玉兰。

    她做针线的时候十分专心,连荣景瑄和谢明泽路过窗边都未发现。

    走到厢房门口,谢明泽伸手敲了敲门:“三表姐,是我。”

    华静姝飞快跑过来打开门,一抬眼见到荣景瑄和谢明泽,顿时笑若春花。

    “一月不见,你们这两个小子都晒黑了,人倒是俊了。”她笑着迎两人进屋,就要去泡茶。

    谢明泽真心替她难过,却还是强撑着道:“三表姐别忙了,我跟景瑄过来说几句话便走。”

    华静姝把针线扔进笸箩里,也认真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要说什么,弄得这么严肃。”

    谢明泽与荣景瑄对视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荣景瑄抢先开口:“静姝姐,我接下来要说的,希望你能冷静听下去……”

    他知道谢明泽跟华静姝一向感情好,两个人是远房表姐弟,又一起长大,这个口,他来开最合适。

    荣景瑄说得很快,三言两语便把事情讲完了。

    华静姝整个人都呆了,她颓然地坐在那里,默默红了眼睛。

    “其实离开永安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了,他非要一个人离家来找你们,我说要跟来他还不同意。”

    华静姝慢慢说着,语气越来越弱:“陛下,明泽,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他这是为什么?”

    荣景瑄摇了摇头:“静姝姐,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时候心里舒服一些。”

    她静静坐在那里,小小缩成一团,看起来分外可怜。

    “他是不是……要死了?”

    荣景瑄和谢明泽都没回答。

    华静姝突然抬头,开口道:“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她的眼睛虽然红了,可目光却十分坚定,她认真看着他们两个,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谢明泽怕她见了以后更难过,正想拒绝她,却不料荣景瑄问:“静姝姐,你确定吗?”

    “我确定。”华静姝轻声道。

    于是荣景瑄就让钟琦带她过去了。

    夜里的洪都很静,这里没有崇礼的水声,却有知了在鸣叫。

    两个人坐在东厢,谁都没有动。

    桌上的灯花跳了跳,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

    先回来的是钟琦,他快步走过来在荣景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又飞快退了出去。

    “怎么?”谢明泽问。

    荣景瑄沉默良久,好半响才叹了口气道:“静姝姐非要自己下去跟郁修德说几句话,大约一刻之后她上来,宁远二十下去一看,郁修德已经被一刀穿心,死了。”

    谢明泽沉默了。

    华静姝从来都不是软弱的女子,就像刚才,她听到那么大的事情,却没有哭哭啼啼哀怨痛苦。

    东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荣景瑄和谢明泽回过头去,见她靠在门边,似乎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她在无声哭泣。

    “静姝姐……”

    “他不是我的丈夫,我没有这样的丈夫,他的心被恶鬼吃了,所以我杀了他。”

    她哭着说,慢慢坐到地上。

    “我杀了他啊,我杀了他。”

    “我的檀郎,你怎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