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心死

燕赵公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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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勇武军击鼓鸣号,偏偏选在落日时分。

    镇守沾化门的旗长一下子就慌了,他让哨兵看看对方的人数,当听说攻城的最少有一万敌军时,他简直都要说不出话来。

    哨兵见他脸色惨白惨白的,仿佛见了鬼一般,心里也有些害怕,不由问:“旗长……赶紧请援兵吧。”

    旗长回过神来,眼睛里是浓的化不开的绝望。

    他们上哪里请援兵?如果族里还有兵,在这样兵临城下的境况里断然不会让他们这少得可怜的五百人守在沾化门。

    沾化门挨着丰宁,在丰宁郡什么态度一目了然,别的门不增守军,他们也应当增加人手。

    最起码,两千人是应当有的。

    然而朝廷却依旧没有增兵。

    这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旗长年纪轻轻做到这个位置,手下管着五百士兵,显然不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他已经十分清楚现在乌鹤的窘况了,如果勇武军不派兵还好些,一旦他们来了,那乌鹤这个沾化门基本上是守不住了。

    旗长脸上一片灰败,他吩咐士兵:“速去宫中请示族长,勇武派兵,请求增兵。”

    他话音刚落,那年轻小兵领命便要离去,旗长突然又道:“你只要把话带到便可,无论族长如何决断,你都不用回来了。”

    那小兵一愣,有些不太明白,可旗长不打算再说,只冲他挥手:“去吧,我们还等着援军。”

    小兵大概是第一次被委任这么重要的任务,于是兴冲冲下了城墙,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跟战友们挥手致意。

    城墙上的士兵都沉默地看着他,就算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都不行,他们冲他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

    那是小兵最后一眼看到他们鲜活的样子。

    两刻之后,小兵赶到长信宫门口,他有信兵的号牌,说明来意后很快便被迎了进去。

    令他惊讶的是,召见他的不是将军也不是大官,却是族长和大巫。

    小兵战战兢兢站在大殿上,他连头都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巫呼牙温和的声音响起:“沾化门有何情况?”

    小兵结结巴巴道:“回,回大巫,方才落日时分,突有大批人……很多人围在城门前,约有一万人众,属下来报之时正在击鼓。”

    两方交战,击鼓以示将要进攻,他这个意思便是说突然有一万人围城马上就要打了。

    听完这话,呼牙笑着道:“我们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辛苦了。”

    小兵以为他马上便要派兵,顿时笑开了脸,高高兴兴下去了。

    他走后,呼牙让宫人关上大殿的门。

    大殿深广,关门之后里面黑漆漆一片,呼牙点亮宫灯,沉着脸看阿木尔。

    他不高兴,阿木尔更是坐立不安,他猛地站起来,在御座前来回踱步:“怪不得丰宁和澧安两郡郡守都不听召不归朝,原来早就跟荣景瑄串通一气。”

    “早知道先把他们打下来,就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阿木尔在那不停抱怨。

    呼牙脸色更是难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现在勇武军兵临城下,我们手里却没有兵了!”

    阿木尔粗粗喘着气:“要不然再去抓些百姓?”

    呼牙猛地扭头看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以为城里还有那么多人可以抓吗?要知道沾化门可不比玖和与澹台,那边只有五百咱们的人,你往那派几百个百姓,是让他们帮助敌人还是逃跑?”

    这两天呼牙对他的态度十分糟糕,阿木尔心里非常不高兴,可事到临头,他却离不开呼牙给他出谋划策。

    阿木尔憋着一口气,寒声问:“这也不对,那也不行,那你说如何?”

    呼哈回头往后面看去,好半天道:“我去把他叫来,我们去澹台门。”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叫他们坐在宫里更是度日如年,还不如亲临战场,倒要看看荣景瑄如何弑父。

    两人这边说着,那边很快便吩咐两个亲兵去偏殿把荣礼贤压来,自从回到长信之后他就被关押在偏殿,脚上拴着长长的铁链,除了在那屋子里吃喝拉撒,哪里都不能去。

    这个皇帝当的,可真是清闲。

    荣礼贤自嘲一笑,他正在慢慢吃着晚膳,一口一口,吃得无比认真。乌鹤人可能是怕他死了,给的伙食比在乌鹤还要好一些,总归他能吃的舒服一些,不至于日日腹痛。

    这里,总归曾经是他的家。

    现在他回来了,名义上又登基为帝,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荣礼贤已经不想去想大褚的子民、他的儿女会如何看待他了,原本他们便瞧不上他这个软弱无能的父亲,现在只怕都不愿意他还活着。

    那也无所谓了。

    荣礼贤喝了一口汤,终于放下筷子。

    只要每日阿笙还能来看他,便足够了。

    他现在也只剩阿笙了。

    大概是乌鹤族人管得严,阿笙每次来去都匆匆忙忙,跟他说不上两句话,□□礼贤还是觉得开心。曾经在乌鹤的时候他以为阿笙都是在骗他的,可是现在他还能来看他,让他黑暗的生命也有一丝亮光。

    阿笙大概,是迫不得已吧。

    他也不想这样对他的,但他身为乌鹤族人,也只能如此了。

    荣礼贤这样想着,突然“牢房”的大门从外面猛然打开。

    刺目的光从外面照进来,一下子点亮了这个黑暗的世界。

    他眯起眼睛,吃力地往门口望去。

    只轻轻扫了一眼,他便立马满脸惊喜:“阿笙!今天怎么这么早?”

    呼牙走进来,脸色难得和缓下来:“我求了族长同意,想要带你出去转转,回来这么久,你还没好好逛逛皇城吧?”

    荣礼贤十分吃惊,差点打翻桌上的盘碗:“阿笙……你说真的?”

    阿笙走过来帮他打开脚铐,扶着他缓缓站起身来。

    “我说的自然都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阿笙轻笑道。

    荣礼贤有些无措,又过分开心,他努力让自己走得顺当些,不要那么颤抖摇摆丢了阿笙面子。

    阿笙也一直体贴地搀着他,说话轻声细语,与曾经他们在这里时没什么两样。

    荣礼贤高兴得满面红光,他现在比在乌鹤时强了一些,看上去没那么骨瘦如柴,却还是十分单薄。

    呼牙沉默地看着他,扶着他上了马车。

    上了车后,荣礼贤仿佛想起来什么,问呼牙:“阿笙,你说过回到永安便让我见见你妹妹,什么时候见?”

    呼牙突然低下头去,轻声道:“快了,过几天便送你去见她。”

    荣礼贤笑笑,显得十分开心。

    马车一路飞快往前驶去,一路上倒是十分平淡,一点都不颠簸。虽然宫中的马车定然比外面的强一些,但还是要路好才行。

    在永安城里,只有贯穿东西和南北的两条主路最是平坦,都用大块的青石板路铺成,走起马车来自然十分顺畅。

    荣礼贤虽然面上淡然,可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他在永安住了将近四十年,虽然鲜少出宫,但宫外面的世界他还是相当熟悉的。

    他们走的这条路,自然是去澹台门的。

    这个时候,为何带他出城?荣礼贤想问一问阿笙,可看到他半垂着的脸,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呼牙抬起头,突然道:“礼贤,待会儿要听话。”

    荣礼贤一愣,他已经隐约听到城外的刀枪之音,阿笙叫他要听话……听谁的话呢?

    呼牙根本不等他回答,直接下了马车。

    荣礼贤闭了闭眼,深吸口气,跟着下去了。

    他刚一下去,便被两个雁卫挟住,推着往前走。

    荣礼贤有些慌,这些雁卫高大威猛,一脸凶相,掐着他的手十分用力,让他分外疼痛。

    而阿笙却头也不回走在前面,仿佛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处境。

    荣礼贤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很快,他就被压上城楼。

    冬日里的夕阳时分异常寒冷,城墙上冷风萧瑟,带来浓重的血味。

    荣礼贤不小心被呛了一口,使劲咳嗽了两声。

    身后的两个士兵便狠狠掐了他一把:“老实点。”

    荣礼贤不敢再咳嗽,一张平素苍白的脸憋得通红。

    他被直接带到了城墙边上,由于有掩体遮挡了视线,下面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是被压着的。

    呼牙就站在他的边上。

    荣礼贤往城墙下面一看,顿时惊得瞪大眼睛。

    只见下面已经成了一片血海,原本泛黄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无数士兵的残躯断肢横在地上,在城墙跟前晕成鲜红的花。

    他依稀可以分辨,城墙下的是乌鹤的士兵,而跟他们打的……荣礼贤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大褚那赤红的军旗。

    霞光里,军旗上的金绣麒麟潇洒帅气,一个大大的褚字落在上面,彰显着大国无与伦比的威力。

    军旗之下是主帅位的战车,荣礼贤眯起眼睛,很容易便在上面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那是他的儿子!

    虽然他们一直就不亲,从小到大他甚至都没有抱过他,但他到底是个做父亲的,这么远的距离还是能认出儿子的身影。

    认出来之后,荣礼贤的心彻底凉了。

    他终于知道为何乌鹤愿意让他出来了,因为他还有最后一个作用。

    荣礼贤手脚冰凉,他呆呆看向前方,少顷片刻扭头看向阿笙。

    然而阿笙正一脸怨恨地看向远方,压根没有感受到他的视线。

    下面的战事似乎停了下来,乌鹤这边已经没有多少士兵,而荣景瑄那边还有整齐的队伍。

    荣礼贤这样浅浅一看,便知胜负已分。

    乌鹤已经没有胜算了。

    荣礼贤愣愣站在那里,在他过往四十年的人生里,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心如死灰的感觉。

    母后和父皇殡天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只是懵懵懂懂觉得失去了亲人,后来他的皇后也先他一步而去,他也不过是觉得痛心难过。

    从没有像今天这样……

    在他身边,阿笙正一脸严肃,大声喊道:“荣景瑄,你父皇就在这里,他才是大褚正统,是当今永延帝,你这样兵临城下,难道不是逼宫叛乱吗?”

    荣礼贤觉得耳中翁翁直响,这个人似乎不是他认识的阿笙了,他是谁呢?

    “荣景瑄,我要求你马上撤兵,否则我便杀了你的父亲。”

    阿笙又喊:“荣景瑄,你怎么不出来?他要是死了,都是你逼的,你怎么敢谋逆弑父!?”

    弑父?他的儿子什么时候弑父了?他还好好站在这里,他还活着!

    荣礼贤僵硬地看着阿笙,他张了张嘴,一句话都出来了。

    过往人生在他眼中一一闪现,有痛苦的,有快乐的,更多的都是这个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他为了他甘愿屈居人下,为了他不顾儿女,为了他连皇位都可以舍去,为了他几乎违背了荣氏列祖列宗的祖训。

    他为了这个人活的连人都不像了,更何况他是九五之尊,大褚万万人之上的皇帝。

    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喜欢这个人。

    喜欢的落到这个田地,喜欢到活着还不如死了,喜欢到肝肠寸断,喜欢到撕心裂肺。

    他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剪子正在他心口里扎,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血肉模糊。

    他呆呆看着远方的儿子,视线渐渐模糊,脑中乱成一团。

    阿笙,你真的是在骗我吗?

    好惨啊阿笙,你骗了我十几年,原来我在你心里一丁点都不重要。

    说杀就可以杀了,说利用就利用。

    那么过去你对我说过的话,到底还有几分真假?

    荣礼贤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呼牙听到身旁士兵的惊呼声,扭头看过去,只见荣礼贤面色惨白,满头是汗。

    如果不是胸膛微弱起伏,他几乎以为这个人呼吸都停了。

    有那么细微的瞬间,呼牙的心微微地紧了一下。

    可是很快的,城下士兵的惊呼再次传来,从东边城墙突然跑来一个年轻士兵,他满身是血,表情惊恐:“大巫,勇武军破城了!他们进了城!”

    呼牙惊呆了,难道荣景瑄没有看清荣礼贤的脸吗?他怎么可以毫不顾忌亲生父亲的生死,也豪不惧怕未来史书的刁难?

    他无视了自己的要求,居然让勇武军就这样攻进城来。

    一旦让他们进城,那长信宫中的阿木尔便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他们所有的精锐都在城外,城里空空如也,不过只有几百亲兵还在宫中守卫。

    而勇武军足足有一万人……

    平生第一次,呼牙绝望了,当年那样的情况下他还怀着一颗将要报仇雪恨的心努力活下去,而现在,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荣景瑄根本没有给他喘息和挣扎的机会,他再度下令发射火炮。

    呼牙浅灰色的眼眸里,只剩下天际耀眼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