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打萍

杂斑野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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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新犯人们从惊愕与恐惧中恢复,押解的狱警就不耐烦地驱赶他们重新起立,列队。

    带队的狱警再次讲话:“无产阶级专政敌人的下场你们已经看到了,希望你们能时刻谨记,好自为之。为了能更好地节约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宝贵资源,也为了强化革命工作的教育意义,更为了彻底检验你们心向人民、重新做人的决心,下面,我宣布——”

    他用手指了指山下的尸体:“谁能捡到一副手铐脚镣,回去领取1个肉圆、2个馒头!”

    犯人们骚动了起来。

    这里的绝大多数犯人,入狱后每天只能吃上两顿碎米粥。诸如郑海东,更是已经20个小时水米未进。“1个肉圆、2个馒头”,在这时,简直价比黄金。

    可枪口洞穿头部血腥四溅、脑浆迸射的画面仍然清晰地印刻在每一个人脑中,就这么从同类的尸体上捡拾“遗物”,亵渎他们的尸体,又有谁能忍心?谁能下手?

    队伍陷入了短暂的绝对沉默。

    狱警们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两个年轻的狱警甚至已经公然开始打赌搜集的时间。他们坚信犯人们绝对不能抵抗这种诱惑。

    终于,一个年轻的犯人站了起来,以一种歇斯里地的声音嚎叫着:“老子不管了!老子不在乎!老子是畜生!老子要吃饭!”以一种夸张的姿态跳跃着地冲下山去。

    这呼声仿佛冲锋的号角,所有的犯人,或是主动、或是被裹挟着,像潮水一样朝山下涌去。

    “想法真简单!”一个狱警看着疯狂的人群,叹了口气。

    “肉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吃到的。”另一个狱警一脸悲悯。

    ——————

    被饥饿和痛苦折磨至极的犯人们,冲下山脚,准备捡拾刑具以换取一口维系生命的肉食。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极为残忍血腥的一幕。

    尸体被自动步枪从后脑洞穿,经过自山顶向下一路上石块、树桩的撞击和碰擦,停在了山脚下的铁丝前,纠结成一个个血肉模糊的球体,就像是一个个等待下锅的“肉圆”,流淌出白的、黄的、红的斑驳混杂的液体,沾满了树叶和、泥土和草屑。

    一些犯人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向后退缩,开始呕吐。

    他们根本吐不出东西,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们水米未进。

    另一些犯人克制住内心的恐惧,他们冲了上去,掰开已经扭曲的尸体,去扒拉身上的刑具。

    根本拿不下来!

    死决犯的手铐和脚镣全部都是用两指粗的生铁铸造而成,深深地嵌入已经污秽不堪的血肉。铸件之间用于衔接的孔洞,被一根粗壮的铁钎栓紧。铁钎凿入之后,原本较细的一头被重新溶化、锻钝、淬火,变成了哑铃状。这样的结构,不采取金属切割,简直毫无办法。

    犯人们这才明白自己的天真。原本以为只要交出仅存的这点自尊、廉耻、道德和恐惧,就能换回一口肉食。却没想到自己仅存的一切,别人根本毫不在乎。他们所要的,是人性的泯灭,是从人到兽的彻底退化。

    他们愣在那里,重新认识到这一口肉食的代价——只有把尸体撕碎,才能拿到这些该死的手铐脚镣。

    第一个冲下来的年轻犯人看着大家,他用尖厉的声音颤抖地嘶吼着:“管个球,死都死了!怕个鸟啊!”变形的声音在寂静的荒原上传播,没有人回应。

    “嘶啦”、“咯嗒”,寂静中,一个奇异的声音传来,犯人们循声望去,一个身材壮硕的犯人没有理会别人的目光,自顾自地撕扯着面前的一具尸体。

    尸体虽然恐怖,其实已经散乱,随着手臂的不断拉扯,一副刑具跌落下来。犯人把刑具扛在肩上,嘴里念叨着:“一个肉圆,两个馒头。”转身向另一具尸体走去。

    突然间,这些尸体从令人作呕、血肉模糊的同类变成了代表着“一个肉圆,两个馒头”的稀缺资源。尸体只有十几具,饿殍却有两百多人。犯人们疯狂了,他们一拥而上,像蛆虫一样附着上去,去争夺这“一个肉圆,两个馒头”。

    人群中,郑海东特有的商人的精明在这一刻发挥作用。他观察战局,迅速做出判断,瞄准草丛中的一堆人一头扎了进去。

    尽管人少,竞争依然激烈。大家争抢着抓住刑具、撕扯尸体,一个瘦弱的犯人见争夺无望,竟然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被其他犯人一巴掌甩开。

    郑海东没有立刻冲上去抢夺,他“啊”、“啊”地嘶吼着,手臂夸张地舞动,身体却在迅速地调整状态,眼睛搜索着距离自己最近的狱警。等到争夺已经进入尾声的时候,他看准机会,抬起手肘,用全身的力量向旁边已经抓住刑具的犯人头部猛地撞了上去。然后一把扛起刑具,猫着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向狱警冲去。

    几个人发现了郑海东,但已经来不及上前抢夺,郑海东以多年商海拼搏的经验再次为自己挣得了丰厚的利润——一个肉圆,两个馒头。

    ——————

    就像是《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瑰丽与丑恶时常相伴,梦想与现实形影不离,强壮与懦弱交相辉映,噩梦与美好如影随形。

    那是在从刑场回来的那个晚上,郑海东终于领到了自己30多个小时以来的第一顿饭:一碗碎米粥,一根咸萝卜条,外加一个肉圆,两个馒头。

    肠胃在长期的休眠之后更加强烈地扭曲与痉挛,向大脑求食乞怜。但郑海东并没有立刻开动,他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脸庞去感受肉圆漂浮出的热气。

    郑海东抓起肉圆,塞进嘴里。

    他原本准备先品尝几口,然后吃掉馒头,最后再以肉圆收尾。但计划好的进餐方案从开始就没能执行——整个肉圆像是涂满了润滑油,钻过口腔、滑过食道,直接落入他的胃里。

    郑海东懊悔不已,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肉圆的踪迹。可它就像被黑洞吞噬,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郑海东甚至有些怀疑这个肉圆有没有存在过。

    郑海东本想设法回味一下那个“美味”的肉圆,可是周围仇恨的目光已经在越发不耐烦地催促着他。郑海东不再拖沓,狼吞虎咽地结束了这一顿饭。

    郑海东从没有、也再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肉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