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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气囊中探出一只手,滴滴答答地淌血。
手摸索了一会儿,推开凹陷的车门。何满尊从安全气囊中钻出来,扶着车门框爬出驾驶舱。
他不知道断了多少骨头,肌肉里像旋转着千刀万刃。如果是平时的他,应该已经疼晕过去。即便还保有意识,也不可能站得起来。原来骨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以前看过车祸视频,腿卷进车里拔不出来的男人不停悲鸣,满脸写着快让老子去死。何满尊看完立刻打消了考驾照的想法。
沉重的喘息从近在咫尺的前方滚来,何满尊扶着报废的车,抬起头——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匹怪马,它比想象中的更加巨大更加震撼,何满尊甚至有一种信徒朝着般的臣服感,想向它跪下。
巨马每一次喘息,都在寒冬中结成滚滚白雾。
他看了一眼车里的巫马真天,正在解安全带。
“别出来!”何满尊突然大吼。
现在皮卡已经报废了,他也伤痕累累,全员逃生的希望已经被掐灭了。何满尊想了想,现在只能运用计谋。他不断回忆号称烧脑的电影,编剧为了省事,这些电影都不约而同地开发“调虎离山”这个谋略,连虎都觉得被侮辱了智商。
但现在拿自己做诱饵,把这匹马带离这儿,是让其他三个人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不就是凑热闹,牺牲太大了……”何满尊后悔来这儿了。
他和巫马真天认识不到两天,另外几人更是萍水相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顾及他们的死活。在何满尊天马行空的幻想中,充斥着英雄救美、拯救世界的情节,但他把幻想和现实分得很清楚,如果有一天真的天将降大任,他绝对毫不犹豫地撂担子走人。
他爱看《海贼王》,向往冒险之海的自由与梦想,但如果能穿越,他更愿意去《口袋妖怪》的世界和青青草原。现实与幻梦,就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可明明想得很清楚,为什么还要钻出驾驶席,和眼前的怪物对峙?
何满尊一遍遍提醒自己,网淘来的周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意淫,高高举起大剑然后喊一声“咖喱棒”,是不会发出光束砍到怪物的。他很相信“在虚拟世界中寻找真实感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总是在关键的时候不好用。
他在一个喷嚏就能打死他的巨马前,拔出了幻想中的大剑。
“待会儿这匹马一走远,你就跑。”何满尊对巫马真天说,没有等巫马真天回答,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在巨马脸部的外骨骼上,
“嘿,小家伙,跑起来!”
巨马被挑衅了。它一条腿贯穿了皮卡的车头,当它咆哮着扬起上半身,像餐刀划过蛋糕般,将车头撕成了两半。
“跑!”何满尊大吼一声,向着皮卡的反方向狂奔,一动起来,身体像被绞进了钢铁齿轮一样剧痛。但他必须跑,不跑就只能死!。
巨马纵身一跃,魁伟的身躯在空中划过圆弧,稳稳地落在何满尊身前。
何满尊急忙改变方向,往左边旋过去。
以那台车180公里的时速都难以逃出生天,何满尊很清楚,他凭双脚是不可能逃走的,甚至连拖延一点时间都做不到。他只能不停地游走,每多拖延一秒,就算是送给巫马真天的礼物。
——你看,我对女士还是很有礼貌的。
何满尊向右跑了不到十米,钢鞭般的九股马尾从眼前横扫过来,正中他的腹部,骨头“哗啦”粉碎,大衣碎片混合着模糊的血肉,卷进腹腔。就像绞肉机送入身体,何满尊觉得自己的腰被撕掉了。巨大的冲击力把他送到高空,又沉重地坠落下来,砸在枯草硬土上,
震荡和剧痛同时冲击身体,何满尊觉得眼睛、鼻腔、喉咙全部被血浆糊住了。疼得要命,却又没有立刻要了他的命。他有点憎恨生命的顽强,这种设计太不合理了,让人疼,却只有在饱尝疼痛后才能去死。可是这么疼,只想现在就死啊,漫画不看了,游戏不玩了,漂亮的女孩也不要了。
只要能死,怎样都可以!
何满尊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像摇晃的布丁。他的双手扣住地面,血浆“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支撑着自己慢慢爬起来。
他能听到巨马沉重的喘息,就在身后不远处。巨马一步一步走来,坦然而坚定。毕竟猎物已经动弹不得,它没必要着急。
前方是四匹一字排开的巨马,和身后的马一样庞大,威严。
原来刚才被马尾打到洞穴旁了,飞得真够远的。
何满尊挣扎着爬起来,身体突然过电一样剧烈颤抖。刚才太慌张,忘了还有四匹马,即便他引开了其中一匹,巫马真天还是跑不了,她还是会死。
积攒了十九年的人生,好不容易决定释放一次,却还是一点用的没有。喂喂,这十九年有点廉价,像一塑料袋不可回收垃圾,烧起来没有火焰,只见滚滚黑烟。何满尊做不到夏花绚烂,无怨无悔,但是在人生唯有一次的死亡面前,他也不想他的火焰还没燃烧些什么,就熄灭了。
反正已经挑战了一匹马,那多挑战几匹也差不离。仿佛田忌赛马,用下等马对上等马,让自己的上等马能够毫无挂碍地狂奔。这美好的一天,要把所有的上等马全部拖到自己面前来。
在死亡面前,万千生灵第一次平起平坐。
何满尊抓着一把碎石,摇摇晃晃走向四匹高大的骏马。记得《权力的游戏》,琼恩·雪诺在“私生子之战”中,踩着煤黑色的战场,单枪匹马面对潮涌而来的骑兵和漫天箭雨,线列的矛盾围合而来,尸体堆垒成山丘,他手中的剑像一支绣花针,等待着被折断。
何满尊蹒跚前进,走向四匹巨马。
它们仿佛崛起的山岳,喘息结起的白雾是翻腾的云海。何满尊走到它们面前,将手里的石块一个一个扔到他们脸上。黑色的石块在雪白的外骨骼上弹了一下,掉落到地上。石子很无力,但还是让它们注意到了何满尊。
“小……小家伙,跑起来!”何满尊摇晃地转身,往旁边转移。没走几步,最初遥远的喘息声已经近在咫尺,他抬起头,看到巨大的马首高悬在上方,像一弯银白的半月。然后他被亮黑的马掌踩在了地上,半个身体埋进了硬土里。“卡拉”声从背上响起,闪电般蹿遍全身。不知道是不是脊椎断了。
何满尊像被浇筑进了硬土里面,动不了了。他现在只能祈求巫马真天成功逃走了,至于其他人……对不起啦,我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些事,辛苦你们要跟我一起死了。
马掌从何满尊身上离开。巨马就像玩坏了一件玩具,不再搭理他,把目光转向了巫马真天。
巫马真天把车门关好,快步跑向何满尊,红色兜帽被风吹开,发丝高高扬起。
何满尊的视线被血浆糊住,看到一个纤细的剪影从血色中跑来。诶呀,这丫头怎么还是个路痴呢?你跑反了,不要向我跑,你穿得这么好,肯定有很棒的家教,你妈没有教过你遇到那种又衰又自卑的男孩,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吗?不要跟他们吃饭、逛街,找街头画师画画,更不要跟他们回家。
乖,听妈妈的话,快掉个头,离我远远的……
钢鞭一样的马尾突然扫在巫马真天胸口,她像一颗血滴子飞出去,没有重量般飘落到地面上,一动不动。
何满尊愣了愣,也许是受伤太重让头脑变得不清晰,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件事——女孩死了。
拼了命要救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简单得像踩碎一片叶子。
——喂,你在干什么?
何满尊破碎的声音,质问着那匹马。
他想挣扎起来,但骨头已经断得七七八八,血肉和衣服的布料绞在一起,他如果死得快一点,或许还能在轮回的十字路口追上巫马真天。但是就这么被杀掉,实在太欺负人了。他花了20年偷偷积攒勇气,想为萍水相逢的女孩绽放一次,女孩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被熄灭了。
实在太欺负人了。
6岁时,何满尊打碎存钱罐,把所有硬币交给气球大叔,换了两个氢气球。回家路上遇到了邻居小孩,何满尊不情不愿地把气球借给他玩儿会儿,他接过气球没到两秒钟,就松开了手。
何满尊看到气球越飘越高,带着他的整个童年时光,没入了春末的碧蓝天空。
那天过后,气温上升,林荫道上泛起蝉鸣,生灵千呼万唤,夏天来了。
他对着天空哭了一下午,觉得太欺负人了。
何满尊泡在血浆里,眼眶填满灼热的液体,思绪翻飞,有一种往事扑面而来的感觉。
童年的种种,少年的种种,他睡了一个下午、却直到现在还没有走出来的白色衣柜。断臂维纳斯一样的苏丰涯,他有点明白为什么觉得她像维纳斯了。苏丰涯是维纳斯,而他就是被舍弃的那条断臂。美丽的神女,因为舍弃他才臻向完美……
不过这些事有这么重要吗?它们就像被放在玻璃橱窗里的漂亮瓷娃娃,触手可及,却永远也摸不到。把何满尊推开的并不是那一块玻璃,而是瓷娃娃前面纤细的价格条码。
不过这些没那么重要,只是觉得有点……太欺负人而已。
忽然间凛冽的、破碎的苍白扑面而来,像无边无际的冰原,冰原与天空在尽头交汇,明亮的巨大月轮独角鲸一样蹿出来。冰冷、苍白的月光在何满尊的眼眸中放大,再放大,他在吞没一切的白色辉光中看到了傍晚的小学,教学楼的红砖墙面上挂满爬山虎,下课铃声敲响,学生们背着书包蜂拥而出。
今天学校后的空地上来了一个马戏团,学生们在校门口买了烤肠和果汁,迫不及待的奔向马戏团。
他的视线跟着学生们过去,马戏团帐篷半掀的门帘后面站着个小男孩。
“活下去……活下去……”男孩说,“不要再被……欺负了……”
他想这人是谁啊,不是马戏团吗,怎么说起了话剧的台词?
门帘被拉开了,他看清了小男孩。
何满尊。
“不要再被……欺负了!”
泡在血浆里的骨肉发出了“格拉格拉”的声音,两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人偶不知何时出现在何满尊身边,他们由滚珠连接起来的关节流畅地活动,像骑士一样,单膝下跪,恭敬地将何满尊从血泊中扶起来。
何满尊慢慢抬起头,喃喃自语:
“不要……再被……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