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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道六十四卦,乾天、兑泽、离火、震雷、巽风、坎水、艮山、坤地,每个卦象虽都奉尸解成仙,但各个卦下所擅之事不同。
乾卦隐于五湖四海,兑卦以笔绘符箓、纸人、画卷。离卦善斗、请神,震卦雷法为主,巽卦近自然、以修气养精气神为重。坤卦善炼丹、修尸、傩戏。
彼此截长补短。
皇甫火旺去村前把他那血迹斑斑的袍子换了下来,避免引起无妄之灾。见他身上坑坑洼洼的蓝雪萍不由关心起他的伤势。
皇甫火旺面对蓝雪萍的无微不至有些晃神,他扭头望向悠悠远方,漫无目的东张西望,呼呼的风声吹动着他的衣摆。
皇甫火旺余光瞥向蓝雪萍与阎十一,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他意识到不妥后强行让自己面上眉头舒展开来,却看起来别扭至极。
“雪萍姐,伤不碍事,我先前独行时不慎被不讲武德的督天吏偷袭受伤。我服用些阎十一炼的丹药很快就能好。咱们赶紧进村吧,中元虽是焚香祭祖之日,但多搪塞点钱,定有人会载咱们渡河。”
阎十一将信将疑盯着皇甫火旺身上的伤,瞧出些端倪后不言而喻。他把手重重搭在皇甫火旺未痊愈的肩上装似不经意的拧了一下。
“倒是,为何不待中元过去再渡河呢?才刚撞上督天不久,你就这般着急去村子......恕我直言,你怕不是被那摘五脏六腑的老登给另外摘走了脑子。”
皇甫火旺半边身子瞬间酥麻,他不自在的扭着脖子,强颜欢笑着抿了抿干巴巴的唇后漫不经心的吹了几声口哨缓和僵硬的气氛。
“阎兄是在关心我吗?可我只是些草木人罢。”
阎十一松开捏皇甫火旺肩膀的手,不明所以。
“呃?唔......嗯。为何突然这么说?”
皇甫火旺心虚的揉了揉发。
“不知道,也许是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咳咳,阎王爷,你多虑了,这村里有咱们极道的‘泽天夬’。督天吏应是路过此地,用三个字形容便是不足为奇。”
蓝雪萍轻笑几声,有些捉摸不透:“这‘不足为奇’可是四个字呢。”
皇甫火旺不以为意的随口带过,有意无意回避着阎十一。
“雪萍姐,这‘四个字’是三个字。”
阎十一打断正皇甫火旺的说笑。
“若是‘泽天夬’行踪败露?与其想当然不如避而行之。不过就近就这一家村子,进村前得先把卦象暂时隐去。”
皇甫火旺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然后转瞬即逝。他像是事先有所预料般的捏着黄符晃了晃。
“嗯,自然是隐去了。”
又走了段曲折的山路,已经能瞧见村口搭着法师座和施孤台了。
神龛上供奉超度“地域”鬼魂的地藏王菩萨,下面供一盘盘面制桃子、大米。施孤台上立着三块灵牌和招魂幡。
上书“盂兰盛会”、“甘露门开”等字样。
入村见香亭幡盖,闻击鼓鸣锣,香薰味充斥着整个街道,四处可见村民在街头焚香,为求五谷丰登。
村子的中央正在做祭祀仪式。
阎十一瞧见远处有个巨大的祭台。
各执象牙为玉砌,琼栏板倚空楼台。千衫万褥犹临街,百车千马空嘶呀。明明郊坛扬策饰,闲闲城阙列支隳。千岁忆流芳,百神仰瑞肃。董事髣髴,人相嗣祧。
祭台上有位戏子的手握招魂幡,正着傩舞,于台上走罡,步步生莲,张力十足。一袭染尽红尘的衣,一段花腔婉转的唱词,一篇死别生离的曲艺祭天地亡魂。
祈愿平安吉祥,六时吉祥,福慧双增。
戏子身着的傩服纹样丰富,金银线、彩绒线绣着眼花缭乱的四角蟒、海水、流云、日、山等吉祥图案。栩栩如生的青面獠牙面具吸附在戏子脸上,繁杂的头饰由用巾帽固定。
戏子跳着祭祀舞,敲响引钟。
六时吉祥,福慧双增。
座下如行尸走肉般想众僧,神色麻木的诵念着各种咒语和真言,他们将一盘盘面桃子和大米撒向四方,反复三次,名曰“放焰口”。
随着每一次击鼓奏乐,空中似有无形之物发生微妙的变化,焚香气似受到推波助澜,让一切时而混浊朦胧不着调。
更怪异的是空中有种来自深海的咸腥味,如烂在板上的鱼肉,只有那股腐烂发霉的酸臭味才能证明为何物。
阎十一无意凑热闹,他瞧见走在皇甫火旺与蓝雪萍有说有笑,似乎并未注意到傩戏。
突然,阎十一听见耳畔传来风声。
台上戏子失手将手中的招魂幡掷出,又不慎将焚烧符咒的火炉打翻,顿时火光四起。
那招魂幡底形为锥,于光影下镌刻着芒寒,投掷的力道之大可贯穿人的胸膛。
阎十一恰逢时运不济,反应慢半拍成了活靶子。
皇甫火旺眼疾手快挡在阎十一身前,一剑劈断招魂幡。
阎十一只觉眼前一阵恍恍虚影交错,虽是安然无恙,但徒留一阵脊背发凉的寒意。
烛光华明,风吹衣摆,皇甫火旺久久握剑无言,只是冷冷的盯着台上摇摇晃晃走来的戏子。过路人暗自捏了一把汗,随后抑扬顿挫的人声乍显。
“真是不好意思,小生近期繁忙,积劳成疾不慎失手。此举并非小生本意,这位兄弟福不浅,乃天佑也。既然无碍,还请原谅。”
戏子低着头,微微弓着身子以表歉意,但是语气有些忘乎所以的轻佻。他摘下傩面,面具之下仍有一张貌似白无常的哭丧白脸谱,苦瓜脸一副,忧愁写在眉目间。
戏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微颤着轻抚着祀具缓解虎口酸麻,也在等待着答复。四肢却瞧着不协调,歪着的脑袋快垂到了肩上。
皇甫火旺目闪烁的像在烧什么东西,露出白牙齿干笑,不乏有些呲牙咧嘴,那整齐牙会咬人似的,咯咯作响。
阎十一难得见皇甫火旺这般气恼,这股子腾腾杀意让旁边的蓝雪萍都有点打寒噤。
阎十一扯了扯皇甫火旺的衣袖,示意他不必计较此事,毕竟自己相安无事。
皇甫火旺收敛了些,但是他还是要明嘲暗讽那玩忽职守的戏子几句,他挑衅的挑眉,故作懊恼的扶额。
“若是你不解释,我还以为这随机献祭一位过客是你们村本地祭祀仪式的一部分,让我不禁发自肺腑的感叹‘这真是别具一格的风情!’呢。”
戏子面上脸谱“嗖”的一变,化成一张红润妩媚的女人笑脸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微微上扬,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他用袖口遮住半边脸,倾斜着身子,歪着脑袋。
“噢?这位小兄弟说笑了,中元习俗是老祖宗定下的。真是说来惭愧呢,我们极道作风一向如此。有意助自身尸解,无意助他人尸解,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相遇即是缘。”
皇甫火旺捧着脸调侃:“无福消受,若是你的道歉是这般态度,倒不如直接不理我们好,显得我无理取闹了些。”
“小生不知此言何意?倒也不必这般咄咄逼人伤和气。”
阎十一端暗暗详起那说着客套话的戏子,他曾听说在坤为地老大开的戏班子里有个卦象为‘地风升’的戏子,也是爱这么自说自话,性情古怪耍变脸的刀马旦。
阎十一虽为‘地火明夷’,外卦为坤卦,但他这些年都在离卦的养尸院工作,对坤卦自然是不了解,怕是西天乐戴上‘戏皮笑脸’钻了空子。
“先生在极道可有卦象?”
戏子倒是答得不疾不徐,他围着三人“咯吱咯吱”转悠时,对三无孔不入的审视被他扭来扭去、濒临散架的身子骨与若无其事的态度一概而过。
戏子摸着额头,将脑袋像陀螺似的转了几圈变了张豹头环眼的黑脸谱后被他一巴掌猛得扇停。浓眉大眼,流露出一种不羁的豪气。
“洒家江疏影,我乃极道‘地风升’,极道并非人均穷凶极恶!恁怎能以偏概全?噢,不,俺们极道是名门正派!憋想绕晕俺......”
在几人争吵时,街角来了位背着水箱的青年,从衣着看像是来救火的。
一表人才的青年瞳眸中有温暖的笑意。可惜左眼有着似火焰留下的醒目伤痕,向人揭示着曾经的痛楚。只是面上的神色像是兴奋又带着几分散漫,让人疑惑他真是来救火吗。
青年衣着打扮不怎么常见,头戴顶圆帽皮笠子,兜鍪为圆形的覆钵状,后面垂缀着较长的颊项,顶上中央插着几朵缨球。
身着件如浮云流水的蓝马褂,上头有绣着灼灼火焰的花纹,紧收袖口与手戴绯红手套倒是便于行动,腰间挂着麻搭、斧钜、水袋、火钩等救火工具。
青年灭掉火后走向江疏影,并打断江疏影的话。
“亲,你今天犯了个错——我对你的关心不知所措。奈使身磨憔悴,以把影作君长。”
皇甫火旺见有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的人掺和进来了,坐等好戏:“阴阳脸,帮你处理烂摊子的人来了。”
青年不知从身后取来一捧清香芍药花,他轻嗅了几下后深情款款的塞到皇甫火旺怀里。
“小兄弟,恰到好处的不经意,也许是蓄谋已久的偶然。莫为他人气恼,祝眉目舒展,顺问安然。”
皇甫火旺面上茫然一顿,不知所措的他与微微蹙眉的阎十一面面相觑。
祝卿安在瞧见蓝雪萍时面上出现一瞬惊讶,目光含情脉脉的能洽出水来。
“这位姑娘,江兄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近日会有场邂逅,人和人的缘分不是一场不出门就可避开的雨......”
蓝雪萍愣了半晌,她见周围没有人回应才意识到对方在与自己搭话,便露出戴着戒指的手。
“我已经定婚了。”
江疏影脸谱恢复如初,只是腔调里多了几分漠然。他见祝卿安还要说些什么,便让众僧把他拉到一边。
“祝卿安,这里没什么可聊的,让过客沉默可不是待客之道。”
祝卿安左耳进右耳出,面上升起愉悦。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的声音,麻烦棘手都无所谓,我希望你也需要我。若是与大家为伴,沉默都是聊得来。”
经祝卿安这么一搅和,阎十一差点被江疏影一个失手贯穿胸膛这一事已然被抛之脑后。
在旁的众僧死气沉沉的不言不语,直到江疏影转身,众僧才上前搀扶着他走远。
“若无事,还恕小生先行告辞。”
祝卿安也依依不舍的回望几眼后随着江疏影离开了。
晚些时候。
阎十一一行人到了家客栈歇息,他发现本地人会在饭前朗诵一本名为《虚浊言玄》的书。
阎十一还注意到皇甫火旺脸色不太好,心不在焉的神游,时而突然发笑,时而盯着空荡荡的座位发呆,突然萎靡不振,焦虑得如坐针毡。
蓝雪萍正把玩不知从哪捉来的蟾蜍,她学起那些道士隔空对着蟾蜍脑袋画符点化,她被自己逗笑后随手把蟾蜍放进怀中衣兜里。
客栈老板虔诚端坐,执佛珠一串,嘴里神神叨叨念着《虚浊言玄》,每念一章,就用手指拨过佛珠一颗。长长一串佛珠,全都拨完后拿起一枚桃木小梗,蘸一蘸朱砂,在黄纸关牒上点上一点。
黄纸关牒上印着佛像,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圈,要用朱砂点遍这些小圈,真不知需多少时日。
周围昏黄黯淡,只有油灯亮着微不足道的光。
桌上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却多了一副碗筷,那筷子就这么明晃晃的插在碗中,瞧着怪不吉利的。
再看那客栈老板,衣着打扮得体,明显是富贵人家,但却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气息奄奄。
客栈老板将立在碗上的筷子放平后对准自己,他转头见阎十一盯自己盯得紧便顺口热情好客的解释起来。
“客官,你有所不知,在我们这村里有个习俗,饭前需朗诵经文,还要留碗饭给‘祖师爷’以表尊敬。”
皇甫火旺小声嘀咕了句“这怕不是想吃些其他东西”。
阎十一往手心哈了口暖气,搓了搓有些僵的手。
“这不点灯也是因为‘祖师爷’?怪冷的。”
客栈老板目光迷离的坐在椅上,脸上的神情呆滞,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机械地等待着什么。他听见阎十一的发问才醒神、挂起谄媚的笑。
“自然是,‘祖师爷’不喜亮光,也不喜被人注视,违反就是对‘祖师爷’的大不敬,是要遭天谴的。若是客官想了一下本地习俗,可以瞧瞧拿本书柜上的《虚浊言玄》瞧瞧。”
皇甫火旺抢在阎十一前头答到:“不必了,咱们是不识字的‘文盲’。光是瞧着书皮就头昏眼花,若是看些晦涩难懂的,怕是要昏过去不省人事。”
饭后,皇甫火旺早早的出去了,他说他向客栈老板打听了这村子的习俗,所以想去凑凑热闹——晚些时候,江疏影会在河边搞什么献祭仪式,子时火祭一位女子,亥时水祭一位男子,所谓阴火起阳水收。
蓝雪萍则是去村里找渡河的船夫。
阎十一一人留在客栈,他想歇息时听见一阵嘈杂声的交谈声,客栈老板似乎在跟个人聊天。
“今日这是有客人来?”
“真是缘分,有一行人与你同时入住客栈。我也是第一次瞧见外乡人这般的衣着打扮。一个白发苗疆瞎姑娘、一个脸上画着符文的红袍道士,还有个仵作。”
“哦?白发苗疆瞎姑娘?在哪?”
“她已经出去了。消防太忙活,你该停下歇歇了。”
“哪里的话,中元焚香本就容易失火。嘿嘿,大伙儿可都是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乃举手之劳。”
“......”
“嗯,您老辛苦了。”
外头安静片刻后响起朗诵经文的声音。
阎十一推开房门,想出去走走,却见客栈老板神情格外紧张的背对着先前供‘祖师爷’的碗站着。
客栈老板瞪着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血丝遍布的眼睛鼓囊的突出来,他虽没看书,抽搐着的嘴里却念叨着不停,直到口吐白沫。词句密密麻麻的堆积在一块,让人心头发痒。
阎十一招了招手,他见客栈老板如中邪不为所动,便画符相救,但是符咒并未起到作用。
祝卿安突然从门外走进,他瞧见这般模样的客栈老板先是一惊,随后拿起碗插着筷子的白饭摆在客栈老板跟前,将筷子对准其。
客栈老板好得突然,嘴里也不哼唧了,只是昏头昏脑的用手指在一无所有的空中不断的撵着什么,长吁短叹。
“有、有字在流动,它们流逝的太快了,难......难看清......”
祝卿安瞥了眼落在地上的《虚浊言玄》后扶老板到躺椅上歇息。
“您老怎说起胡话了?”
阎十一见客栈老板睡去,便转身回房。
祝卿安招呼起阎十一:“嘿!老乡,你有东西掉了。”
阎十一头也不回地走:“那不是我的。”
阎十一回房躺在榻上发呆,直至夕阳时,他才惊觉不对头,蓝雪萍与皇甫火旺已经出去了很久,这会儿很迟了,再怎么着也应该回客栈了。
阎十一懒得管皇甫火旺,便去叩响蓝雪萍的房门。
“咚咚咚”
门没锁......
阎十一推门而入不见蓝雪萍,只见地上放着那本《虚浊言玄》,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某种东西迫使他好奇的拿起、随意的翻了几页。
《虚浊言玄》上头讲了些很玄乎的东西。如什么天玄地黄,心为上玄,玄之又玄、炁也者,虚而待物者也。什么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返璞归真,返本归元,归为虚无......
虚无生混沌,混沌生三清三浊,世界分为很多层,人道是最底下的一层,再下便是虚无。
天道在不断的上升,而人道变得拥挤、狭小。人无完人,人道有恶的存在,灵魂便会堕落虚无之中,朗诵《虚浊言玄》可以让神仙听见,从而受到感化赦免罪孽。
许久后,阎十一感到似乎有什么咽在喉咙,不上不下。他能明显感觉到身边多了某种东西,他视线的边缘处的昏暗角落里有团人形的黑影。但随着他转动脑袋,那黑影要么突然消失不见,要么随之移动,卡在他的盲区与视线直接与他保持一个相对的位置。
“▇▇▇,▇▇▇,▇▇......”
阎十一的眼睛发晕了,眼前天旋地转。他想闭眼又怕撞到什么,睁大眼也看不清什么,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嘈杂声音像被隔音板掩盖,只剩下来自心底的沉闷回响。空气中弥漫着沉闷和压抑的气息。
在这寂静的房内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压抑,仿佛有看不见的重量压在胸口,让人无法呼吸。
担忧,如影随形,如同一团挥之不去的雾气。
天色黯淡了下来,窗外风卷起落叶如大雨倾盆而下,敲打着不牢固的窗。
屋内荧光明灭,渐渐暗去,渐渐暗去......
风吹动着书翻开最后几页,上头写着:
“视而不▇,听而不▇。知而不▇,愚而不▇。诚心感化天动万象,‘祖师爷’显灵,助你▇▇▇▇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