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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澜本来在闭眼小憩,突然睁开了眼,看向那个说书先生。
“魔界之事,嗯,倒也有所耳闻。”谢轻随悄悄把两只手都放到陵澜腰上,这一次,陵澜没有推开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幽幽看着那个说书先生。
那个先生本就被所有人所注视,似乎没有在意这单独多出来的一眼,把手拢在袖子里。
“魔界少主年纪虽然不大,心性却已极为残忍,杀戮满身。他一心要修复自己的刀,红莲化了形,效果更好,所以他毫不犹豫,就分裂了红莲化体的半身魂魄,并抽出半身血液,重锻斩神刀。果然,效果,极好。”
他唇边忽地有若有若无的笑,转瞬即逝,无人察觉。
“撕裂神魂之时,他的叫声,也极为好听。”
凉风穿过小凉棚,吹得说书先生戴的切云巾簌簌而动。那低低的一句喃喃只有一瞬,快得像错觉。很快,他又铿锵有力地继续说书,
“一般人若是如此,决计活不下去。可红莲化体非人非魔,虽然意识模糊,却极为坚韧,竟然活了下来。更意外的是,他仍然叫这个抽了他魂魄与血肉的魔头为‘父亲’。”
“他抓着他的衣摆,一身血污,眼神涣散,却仍然是一派眷恋。虽然他自化形就是一副青葱样貌,其实却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只执着地以为,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该是他的‘父亲’。”
“唉,真不知,这是谁教他的。”他的言语中似有奇异的怜惜,却又并不怎么怜惜。
众人皆唏嘘,又追问接下来怎样了。
“魔界那一支脉的少主当时也年岁不大,忽然有了个这样的‘儿子’,倍感新奇。就留下他在身边,作为取乐之用。”
“他本就生性暴虐,红莲化体自然过得不好,他被玄铁链锁住四肢手足。”
“好纤细的手脚,锁在链子里面,尤为白得惹眼。”
“白日里,少主牵他出去,有时与魔兽斗乐,有时绑在马后跟跑,有时单纯让他在烈日中踩着刀尖暴晒,动一下,抽十鞭。”
“夜里,他就绑他在床柱旁,让随便找个角落睡着。唉,说来也是有几分可怜。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就遇到个变态的活阎王。有了他,少主的其它玩物都从此躲过一劫,见天的只专注折腾这一个。”
他嘴里说着可怜,好像也是有些怜惜的样子,却总有股说不出的隐晦古怪。
时不时的,他就有这样的古怪。茶摊听众聚精会神,对这小小的细节,没有察觉。只有陵澜感觉身体越来越冷。
“原本这么天天的折腾,人早就该不行了,可红莲化体的生命就是顽强,不仅越来越精神,伤还好得越来越快。少主才发现,原来他天生地长,天生地就能吸引天地诸多邪意恶念为食,滋长力量。这时,红莲化体依然对少主言听计从,于是,少主有了个注意。”
“当时的魔界硝烟四起,战火连连。于是,少主就带着他征战四方。红莲化体对自己认为的“父亲”言听计从,从不违逆,他非人非魔,没有善恶之念,没有是非之观,就像一把有人形,却无意识的绝命武器,比少主那把好不容易修好的刀都更锋利好用得多。”
“少主那一支魔族本只是魔界几股势力之一,在那以后,渐渐压倒性强盛起来,一时间,众魔闻风丧胆,这一支脉也是前所未有的得意。”
“红莲化体的日子跟着稍稍好了起来,不再总是要被那样折磨,只是晚上还是要被套着锁链,锁在床边寸步不离。”
隔壁包子铺的小老板同情心泛滥,平时见着乞丐都要白送几个馒头,听了就有些不忍,“给人张床睡睡能怎么,还魔界少主,忒也抠门!”
众人纷纷附和,陵澜心底无声冷笑了一下。
谢轻随以己度人,“绑哪儿不好,绑床边,我觉得,有企图。”
也有人和谢轻随一个想法,于是问那红莲化体,生得好不好看。
说书先生本要说什么,突然连连咳嗽几下,“这个嘛,这个,不难看。”
“不难看”,是“姿色平平”的另一种说辞,问话的人顿时泄了气,坐下继续嗑瓜子听书。
说书先生摇着扇子说道:
“战场之外,红莲化体总是沉默无言,很少说话。无人之时,他或是对月静坐,或是看着魔焰池中仅有的几朵莲花,眼里总是空空茫茫。少主看他不顺眼,于是勒令不准他看,他也听话不看了,转而开始看书。”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看书,各种各样的书都看。也许是书看多了,有一次结束,论功行赏的时候,他突然说,“我想要你的刀。”
“他是第一次要这种奖励,少主当即大怒,将他丢下了蛇蛊坑,又把他所有的书烧了个干干净净,整整十天十夜后,才将他捞上来。”
“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魂不守舍,他本来就只有一半魂力,如今,更是奄奄一息。”
潮湿滑腻的感觉犹如贴着光裸的皮肤,嘶嘶声响在耳边,此起彼伏,头顶是太高远的一线天,有冰冷的靴子拍了拍面颊,慢悠悠地说,“知道错了吗?”
陵澜猛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走。谢轻随无所谓听不听,陵澜走了,他自然跟着。
走了两个人对说书先生并没有影响,他仿佛丝毫也没有注意过这个角落,还在继续说道,
“可他又再一次地活了下来,这次过后,他就对那把刀闭口不言,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几乎成了半个哑巴。”
“斩神刀中融入了他的一半魂力,少主也是靠着这个,才能把他牢牢握在手中,所以是决计不可能会给他的。”
“可不知怎的,或许是日子久了懈怠,或许是屡战屡胜的得意,也或许是鬼迷心窍,少主有一天,真的抽出了他的刀,同意让他摸一摸。”
“这一摸,就摸出了祸根……”说完,他才看向某个离去的方向,突然停住了。
过一会儿,茶摊传来几声催促,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一脸茫然地摸着后脑勺,颇有些在状态外,那故事分明是从他口中吐出,他记得清楚,可现在,却是突然半个字也不记得了。
周围人催得急,他不明所以,但灵机一动,一拍惊堂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堆唏嘘扫兴之声。
说书先生飞快收拾了东西,等到人都散了,才狐疑地东张西望,凉棚上搭着布帘,刚刚还是大晴天,现在却忽然阴沉了下来。
他背脊发麻,哪里也不敢看,更不敢想,赶紧提了包袱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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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澜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这一停,他的双腿后劲上来,一下子就软倒下去。
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听到耳边一声带着凉意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却精准无误地传送到他近在咫尺的耳边。
谢轻随一直跟在后面,看他状态不对,也没有贸然上前,直到看到他倏然倒下,才赶忙上去,接住了他。
他从后抱住他滑落的腰,是很正常的动作。可陵澜却突然反应激烈,杀气骤起,犹如忽然受惊的兽类,警惕又凶狠。
谢轻随险险握住他要落下的杀气腾腾的手,背后长草被冲出的灵力削去一大片,他听到无数草脉瞬间齐齐断裂的声响,虫声在其间尖声嘶鸣,端的是毫不留情的一掌,狠辣且完全不留余地。
陵澜脚下本聚集了一些蜻蜓蝴蝶,挨挨擦擦的十分亲昵,被这一掌吓住,未开智的虫类也知趋利避害,纷纷忙不迭地扑棱飞远,再不敢靠近,生怕他再出一掌。
陵澜眼里有诡谲危险的红色未褪,谢轻随仍站立不动,并不怕他再有一掌,只将这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用掌心捂热了,又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沾染的细碎草叶,直到重新变回干干净净的模样。
他凝神注视他片刻,才柔声问,“怎么了?”
在谢轻随出现的那一刻,那道声音消失了。
陵澜轻轻捂住头,闭了闭眼,又摇摇头。已经被拖入地狱的东西,再怎么不甘心,也就只能这样偶尔吓唬吓唬人罢了。
可到底,心情是被影响了。陵澜再没有心思顾及别的什么,只想早日回到月神殿。
回月神殿,需要摆渡船与明月币,陵澜到了河边摸摸袖子,却发现他的钱袋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谢轻随的钱也都放在他这里,一并丢了个干净。
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塞牙。
因为那一晚的事情,又因为心情不佳,陵澜从茶摊出来,都再没有和谢轻随说过一句话,只有谢轻随一个人唱独角戏。
这时候钱掉了,他才默默看了坐在岸边柳树下青石上的谢轻随一眼,好一会儿才说,“你能用风,再把我们带回去吗?”
谢轻随正思索着什么,闻言看他,俯身两指托住下巴,“摆渡钱掉了?”
陵澜低头踢走一块石头,片刻,闷闷地说,“嗯。”
谢轻随看他难得地有点郁闷的样子,在心里笑。
风从江上过,摆渡船来了又走,他道,“用风,是不能了。来时顺风,回去逆风,飞不起来。”
陵澜也猜到了,并没有多少意外,只能联系宿尘音或是楚烬寒。虽然他其实并不想这时候联系他们,但也没有办法。
可他刚拿出传音石,谢轻随的手却覆了上来。
“虽然风不行了,但我有别的办法。”
陵澜抬头。
谢轻随随意翘起一只脚,一双俊眼神采飞扬,眼里带了些戏谑,“小师侄,你听过,沔水摆渡河,船夫爱人|妻吗?”
陵澜一愣。
“委屈小师侄,要让你扮扮我的……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