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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捣鬼得了陈经济的赏钱,便坐定道:“西门小姐这病,却是个有来历的,这却不是一般的病,乃是仙缘之症。”
陈经济踌躇道:“仙缘之症?”
赵捣鬼傲然道:“正是!不是在下我夸口,走遍山东八府,能看出这一路仙缘之症者,屈指数来也只有我赵捣鬼一人而已!”
陈经济听他口气甚大,便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却不知先生所言的这个仙缘之症,可致命吗?”
赵捣鬼捋了捋自个儿半寸长的胡子,作胸有成竹状:“公子安心,既有我赵捣鬼出手,西门小姐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唉!只可惜……”
陈经济又听到他说“可惜”,不由得心下痒了起来,追问道:“只可惜什么?”
赵捣鬼叹着气不答反问:“公子可知,西门大官人地府还魂,乃天上星宿转世?”
陈经济急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丈人之事,做小辈的知之甚详。”
赵捣鬼便点头道:“这便是了!想西门大官人乃是天上星君降世,他的女儿,岂能同于凡夫俗子?十月怀胎之时,便有那二十八宿中的翼火蛇前来投胎,化身成了今世的西门小姐。”
“翼火蛇?”陈经济一听,毛骨悚然,想像自己日后要搂着一条大蛇精睡觉,虽然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那身上的汗毛还是化作了无数的蜡烛,根根竖起。
赵捣鬼颔首道:“正是!转世天星以翼火蛇为女,原也是仙界的一桩美谈,但那十殿阎罗偏偏多事,却将西门大官人请入了地府,还魂之后,西门大官人不得不说破此事,这一来,却不是泄露了天机?因此,西门小姐才得了此仙缘之病!”
陈经济犹豫道:“却不知这仙缘之病,症状如何?”
赵捣鬼指手划脚道:“世间万物,各安其理,蛇类便有蜕皮一说,就是天蛇,焉能出此例外?那翼火蛇投胎做了星主的小姐,一年一蜕皮,有星主的福德照临着,自然是岁岁平安,从未露出过什么破绽。但现在西门星主为万人所知,功德炊饼天天救世,将一身的福德分得薄了,西门小姐蜕皮之时,自然就出了岔子。”
陈经济暗暗叫苦,壮着胆子问:“却不知西门小姐那皮蜕得怎么样了?”
赵捣鬼连连摇头:“唉!惨不忍睹!惨不忍睹!那全身的皮,倒也蜕得干净,只是蜕到了头上时,却是……公子莫怪我,委实是说不得了,再说下去,只怕在下便要失仪呕吐,今天的饭,也要恶心得吃不成了!”
陈经济也跟着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说道:“小子年幼时,在订亲之前也曾见过那西门小姐,那时她虽然稚龄,却也是个美人胎子,难道今天……?”
赵捣鬼向四下里张望了两眼,凑到陈经济耳边低声道:“公子休怪我说!那翼宿的本体,乃是一条大白蛇,她的美貌,只是将自己蜕下来的皮,天天以丹青描画,第二天再穿回去,即使再美,也终究属于皮相,却做不得准!现在的那张脸,才是她的本来面貌!若换了第二个人,我也不会道破这天机,但今日既然受了公子的赏,姓赵的岂能无一点儿人心?”
陈经济颤声道:“西门小姐她现在的脸……莫非变成蛇头了吗?”
赵捣蛋赶紧道:“哪里到得了那种地步?有西门星主的福德保佑着,当然还是人脸,只不过——那脸上的鳞片儿就恐怖得紧了……”
陈经济突然如梦初醒,盯着赵捣鬼的眼睛逼问道:“这话却又不对!当日我丈人地府还魂,说清河县中,只有两位星主——我丈人,地厨星,若再添上西门小姐,岂不成了三位?”
赵捣鬼脸上面皮牵动都不牵动一下,只是笑道:“公子爷有所不知。这天上的星位,却是有谱的,就同人世间的职位一样,一个萝卜一个坑,上下有属,才能尊卑有别。西门星主和那地厨星,都是垂流光于一方的大星,底下辖着小星无数,这西门小姐转世的翼火蛇虽然列位二十八宿,但那只是宿位,份属西门星主该管,岂能与星主并列?”
陈经济还是摇头:“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这种事,我丈人肯定不会对你说,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你自己胡乱编造出来的?”
赵捣鬼一抖搂手,叫屈道:“哎呀!好我的公子爷!你不发愁你自己,倒打算起我来了!你难道没听说过,医卜不分家?想我赵捣鬼以卜筮入医道,一双阴阳火眼,也不知看破了红尘中多少冤孽病症。前日里西门星主既然自己泄了天机,今日里他的事还能瞒得住我吗?”
陈经济呆了半晌,突然问道:“先生说发愁我自己,我却有什么地方要发愁的?”
赵捣鬼叹息道:“所以说嘛!刚才我才不停地说‘可惜!可惜’!就是可惜这个啊!想到公子如此貌比潘安,却最终要娶一个……唉!总之,是可惜啊可惜!”
陈经济又呆了半晌,再次问道:“先生刚才说,那西门小姐脸上生了鳞甲,却不知……”
话犹未落,那赵捣鬼便跳了起来:“说不得,说不得,公子且积个口德,留着这胃口不倒,让我赵捣鬼吃饭才是。对了!我还得回家去泡制药材,这便告辞了!多谢公子今日的赏赐,回见!回见!”
不等陈经济回话,他早已拔腿出门,口中兀自念叨有声。陈经济竖耳仔细听时,却是什么“黄金落泥污,蒹葭倚玉树”,再想听多些,赵捣鬼早已走得没了影子。
这一来,陈经济心里便怀了个老大的鬼胎,走到壁前,照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当真是白玉为表,秋水为神,年轻小伙子的一股英风锐气都写在上面。正小得意间,突然想起赵捣鬼的一番话,陈经济心中猛的一乱,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便好似浮起一坨一坨的蛇鳞来。当下急忙转过身,更不敢看,再摸胳膊上时,已经起了好大一层鸡皮疙瘩。
陈经济心烦意乱,便想道:“这婚事却是做不得了!我大好的人才,岂能娶一个丑八怪为妻?以后上了东京,也吃我那帮兄弟们笑话!”
但转念又一想,赵捣鬼的话也未能轻信,他一个治病的郎中,口里什么话说不出来?万一他只是在言语间消遣我,那西门小姐并没什么毛病,我却当了真,热闹退起婚来,岂不是坏了当年爹爹结好西门家的大计?
仔细斟酌,若是能见那西门小姐一面就好了。但一想到亲自探病,便免不了要和西门庆面面相对,因李娇儿的事,陈经济心中到底有些不自在,便不禁踌躇难定。
左思右想,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一时间拍案喜道:“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当下急唤进长随的家人,问他道:“几年前我和西门小姐订亲的时候,那个做媒人的文嫂儿,你还记得她吗?”
那家人道:“小人记得!那文嫂儿还是小人请回来的呢!”
陈经济便道:“今日我有一事,要劳烦这个文嫂儿,你再去她家一趟,将她唤来说话。”
家人道:“小人这便去。那文嫂儿家离这里却远,待小人向管家借匹马,还走得快些。”
陈经济便催促起来:“那就快去!”心中暗暗思忖,若文嫂儿来了,便让她以探病的名义,暗中将那西门小姐相一相。若那赵捣鬼满口放炮,那还罢了;若是他所言不虚,这桩婚事,理当别有计较才对!
陈经济的家人便去向来兴借马。西门庆这几天着实看觑这陈经济,因此来兴也不敢怠慢,带人来到马房,因结计着白马西门庆出客要骑,便借了另一匹黄马。陈家家人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大悲庵,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从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正看到两扇红封门儿,这便是文嫂儿家了。
一声吆喝,那文嫂儿正好在家,急忙出来应门,一听是清河县西门星主家中有事招呼,这婆娘马上就兴头起来,剥皮一样洗了脸,拿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又换了一身新衣服,借了隔壁豆腐铺里的驴子骑了,飞一般跟着陈家家人迳往西门庆宅上来。
到宅门上和西门府家人来爵打了招呼,陈家家人引着文嫂儿到厢房去见陈经济。陈经济便笑道:“文嫂儿,当日多谢你替我与西门小姐保媒,这谢媒钱,你且收下了。”
文嫂儿磕头谢赏后,笑道:“当日的谢媒钱,陈大人已经赏过了。今日少爷又赏,却让小媳妇无功受禄,脸上讨愧得不得了。”
陈经济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有一事相烦。今日西门小姐有恙,我心下好生不安,便想借你双眼,代我看一看西门小姐病体如何。却不知文嫂儿可愿成全我一番心意?”这正是:
深闱艳质知素槁?红叶良媒见枯荣。却不知文嫂儿此行所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