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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纷飞,寒风呼啸。整个王府寂如死水。
谢胤心目眦尽裂,瞪着地上跪着的小元宝。
这小太监方才说什么?摄政王已经入棺,送出城外去入土安葬了?
他都还没有准许,谁敢葬权霄!
再说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葬什么葬?
“别在这胡说八道,让人回来,朕要见他……”谢胤心失魂落魄,后退几步扶着墙,声音还算冷静:“去,传朕指令,召摄政王回府。”
小元宝抹泪:“陛下,王爷活着您便不让他好过,现在他人都死了,您就让他安葬不行吗?”
“死?谁说他死了,他那人最惜命不过,怎么舍得死,小元宝,你欺君罔上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谢胤心抖着手推开他,惶惶然望了眼门外纷飞的雪:“他定是躲在外头等着戏弄朕呢,你们不去找,朕去。”
说罢竟直接赤足踏进苍茫雪地,匆匆朝外奔。
“陛下!”小元宝一惊,连忙扑过去,“陛下您去哪?这么冷的天,您不穿衣裳怎么能行!”
“滚开!”谢胤心陡然暴怒,猛将人推开。
积雪深得没入脚踝,两人皆狼狈翻在雪地里。
“他怎么会死,你们都在骗朕,朕不信。”
谢胤心无声呢喃,艰难爬起来,一脚一脚踩着雪,踉跄走出府,神色仓惶茫然。
“朕要见他,亲口听他说……”
“陛下!雪太大了,您不能去啊!”
谢胤心已经奔出了府,小元宝跟在后面气喘吁吁追不上。
“没用的公公,您让陛下去吧,不亲眼见到尸体,他不会死心的。”
高佑提刀走过来,将小元宝从雪里拽出来。
“去什么去,高统领,您怎么也跟着糊涂!陛下本就体弱,那日气急攻心险些丢了命,怎么还经得起这番折腾。”
高佑叹口气:“公公,您还看不出来吗,陛下已竟病入膏肓,没救了,现在谁来都劝不动他。”
摄政王死得太决绝了,谁也不敢相信他就那样不由分说自刎了,连一丁点阻止的机会都不给。
这把刀捅得深,别说陛下要疯,换了谁都承受不住。
高佑摇摇头,招呼金麟卫,跟在天子身后。
……
上京长街挂满白幡,来往行人寥寥,额上都裹着孝布,风雪哀鸣,宛如奏一曲悲乐。
城东外京畿守备营向来萧条,除了演兵便是巡逻,今日倒难得热闹,除了朝中重臣纷然而至,连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银羽卫和北镇抚司都来了不少人。
只可惜,不是办什么喜事,而是丧事。
摄政王舍身自刎,举国同哀,天下戴孝三日。
柳知权一袭素白衣袍,有条不紊安排葬礼上一应事务,待客接礼,从容不迫。
“大人,事发突然,非您之过,您……”王赣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只能叹口气,“您节哀。”
柳知权颔首,面上平静,倒看不出几分悲色。
可明眼人却清楚,倘若真的不在意,何必接手这个烂摊子,亲力亲为帮摄政王处理后事。
如今朝堂上下对柳相可是颇有微词。
王赣摇头,又扫了眼灵堂里沉默跪着的男人:“总兵,您也节哀。”
凤和雪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这寒天大雪的,铁打的身子怕也遭不住。
他执掌北镇抚司,杀伐果决,性情乖戾,朝臣大多不愿同他亲近,没人去劝。
王赣也不想出这个头,随口打个招呼,到灵堂前拜了几拜,便告辞了。
摄政王一生作恶多端,可到底是皇家人,再怎么唾弃,吊唁也是要的。
朝臣陆陆续续前来走个过场。
飞雪落在堂前,化成水,滴到凤和雪低垂的眼睫上,一阵冰凉。
他眨眨眼,伸手抹了下。
“阿霄……是你在哭吗。”
柳知权听到他呢喃,撩起眼皮,漠然扫来一眼,不置一词。
倒是守在棺前的罗城忍不住,讥讽刺了一句:“王爷已经死了,尸骨都凉透了,凤总兵,他不会哭。”
死了。
凤和雪终于有了点反应,抬眸怔怔望着灵堂里的牌位和玄棺,回不过神。
他到现在还不敢置信,权霄死了。
那个横行无忌弄权专政的奸臣,人人都以为他会专权霸道几十年,他却就这么悄无声息没了。
“柳相,你说他会不会没死,只是又和以前一样,在戏弄朝臣。”
柳知权余光扫他一眼:“我以为,他死没死,凤总兵应该最清楚不过。”
啊,是,他最清楚不过了。
从头到尾都是他设的局,故意透露消息令权霄受辱,令他名声扫地,和陛下生嫌隙。
可他没想过让权霄死。
这男人放浪惯了,身边男宠不计其数,荤素不忌又喜欢刺激,在床上玩的花样比他都多。
这种人,怎么会因为被人侵犯一次就自寻死路呢,清白对他来说,什么时候那么重要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又能怎样呢,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吞并银羽卫的机会,凤氏,不能在他手里灭族。
柳知权并未搭理他的自言自语,辞别最后一个吊唁朝臣,揉揉眉心,步过来,“凤总兵,王爷该下葬了,抬棺人都来了,您挡在这里算什么?”
“说好守孝三日,这才过去一日。”凤和雪蹙眉,“是不是太早了。”
“总兵说笑了,王爷举目无亲,身无子嗣,谁替他守孝三日?你么?本相若没记错,总兵似乎刚夺了银羽卫的军令,现在不去交接,不怕耽搁下去出岔子么?”
“他那些男宠呢?为什么没来?”
“男宠?那些人是怎么来的总兵不清楚?你们一个个往他府里送奸细送刺客,被杀了还要四处造谣是他在榻上暴戾残忍,好坏都让你们说尽,如今假话说多了连自己都骗了过去,还真把他当成那等荒淫之人了是不是?!”
柳知权一拂衣袖,面色冷肃。
“凤总兵,他原将你当做至交好友,你以为凭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怎么会留着凤寅这个隐患?那是他念着与你的情分,不忍你父子死别,可你负了他的信任。”
“他如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死了,没人心疼,也没人替他主持公道,你的目的达成了,再没人能阻挡你凤氏的野心壮志,你不带着你的银羽卫去谋权夺利,还在这里做什么,嘲笑他心软,讽刺他无能?”
“总兵,你着实,枉费他情意。”
朝野皆知柳相性子好,做什么都不温不火,哪怕冒犯到他头上也不必不死不休,众人还是头一次见他发怒。
却是为了摄政王这个奸臣。
见气氛越发紧张,罗城瞥来一眼,淡淡解释:“早在数月前,王爷便将府上所谓男宠之流悉数解散,总兵放心,您派来的细作已经好端端送回去了。”
凤和雪顿了好一会,心一阵钝痛。
“我没问这个。”
说什么都晚了,是他狂妄,害死权霄。
他看了眼面前玄棺,无力闭上眼,默默起身,让开来。
银羽卫小心抬起玄棺出门。
林雪一步一跪,抱着灵牌悲戚大哭。
百姓披麻戴孝,夹道跪拜,纷飞的雪掺着漫天纸钱飘飘扬扬,行过长街,没入山林。
摄政王临终遗言,不入皇陵,葬于山野。
百官一片寂静,望着玄棺缓缓入坟,黄土一抔一抔,填满鎏金镶银刻云纹桐木棺。
就像摄政王本人,再尊贵,再位高权重,稍有心软,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知谁笑了一声:“大快人心!从此后,朝堂再无毒瘤!”
罗城愠怒,捏爆他狗头的心都有了,但想到葬礼仍未结束,生生攥拳忍了下来。
“柳相,您也别拉着个脸,搞这么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了媳妇儿呢。”
没人制止,那官员笑得更肆无忌惮。大约是觉得权霄死了,便没人能威胁他了。
柳知权不声不响抬眸扫去一眼。
御史台姜绥,曾因弹劾摄政王遭贬职,四十余岁,蝇营狗苟,贪名夺利,于官道上几无寸进。
锦衣卫卷宗上可记着他不少贪贿罪名。凤和雪眯起眸,正想让人抓他,被柳知权抬手制止。
“凤总兵,王爷还未入土,莫扰他清净。”
柳相淡淡垂眸拢袖,处变不惊,出口的话却冷得叫人心惊,“赔命也好,灭族也罢,有什么账,待明日清算亦不迟。”
姜绥听得清清楚楚,脑子一嗡,腿软下来,险些昏过去。
凤和雪阴冷扫他一眼,罢了手,转回去看着权霄入土安葬,立下无字碑。
雪飞得更大了,寒风怒号刺骨,几要将人骨头冻僵。
众人哆哆嗦嗦跪下来,正想着糊弄一下,吊唁完便赶紧回家泡个脚。
便听得身后忽传来一声威势深重的阴鸷质问:“你们在拜谁?”
百官心一颤,忙道不好,连忙转过来俯首扣地:“陛下万安!”
谢胤心穿着单薄的明黄亵衣,一路赤足踉跄行来,双脚冻得皲裂开血,眉眼结满冰渣子,凌乱墨发落满苍雪,嘴唇都发紫干裂。
“朕问你们在拜谁。”他颤着手,指着漆黑无字碑,声音嘶哑:“谁立的?”
柳知权上前一步,屈膝跪地:“是臣,拜摄政王,入土安息。”
“二十大板,禁足三日,罚俸半年,自己去大理寺领罚。”
谢胤心眼都不眨,越过一地朝臣,直直朝着高耸的无字碑走去,随手一掌便震碎石碑。
“他没死,何来安息。”
百官心惊,眼睁睁看着他们大齐朝尊贵的天子不顾脏乱尊严,弯腰便跪下来……竟在徒手掘坟。
三尺厚土下,玄棺中早已死去多时的摄政王骇得陡然睁眼,差点没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