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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胤心只听这一句，便认出他声音来了。
除了权霄，没人会对他说这种又亲昵又放肆的话。
他跪着不动。
那只手在眼前，他不想碰。
权霄的手在半空顿了好久，默默收回来。
他大约也意识到了，现在的自己有点招人嫌。
身后大殿还有不少人在看着他俩，他不能表现得太亲密。
踌躇半晌，权霄从怀里取出折子，递过去弱声弱气道：“陛下，我家大人的折子，请您过目。”
谢胤心看着拍到眼前的奏折，眼皮子都不抬，淡淡道：“见君不跪，上奏无礼，这就是你家大人教的尊卑伦理？”
“......”你自己都跪着呢还在乎这些？
权霄回头看了眼殿里密压压的朝臣，低声道：“谢胤心，你真行，我这辈子还真就只跪过你一个。”
他撩开青袍子，膝盖一弯，就跪在了谢胤心跟前，和他面对面，视线齐平。
忽略幕天席地的寒风与雪，两人颇有点夫妻对拜的既视感。
“陛下，我家大人有本启奏，请您过目！”
权霄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双手呈上折子，低头弓下腰去。
姿态恭敬，已挑不出什么错来。
谢胤心注视他片刻，取了折子，跪在原地，翻阅起来。
他是真的从容，哪怕落魄至此，哪怕当庭罚跪，也没有半分窘迫。
大大方方的样子，合该就是一个千古明君的气度。
殿里朝臣心中皆轻叹一声，面露赞赏。
只有权霄皱了眉。
“陛下，外头风雪大，进去吧。”
他过来扶谢胤心，却被打开了。
谢胤心合起折子，苍白的脸平静道：“母后有命，莫敢不从，退下，不用管朕。”
权霄咬了牙，低声喝他：“不管你，看着你死吗？”
谢胤心余光在周围巡视一圈。
禁军畏惧权霄残忍手段，不敢靠近。暗处监视的暗卫距离太远，也听不见交谈。
他这才启唇，不着痕迹笑了声：“朕一个贱种，死了又何妨。权霄，你急什么，你不该高兴才是么？你看，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如此折辱践踏，你看朕现在这狼狈的模样，怎么样，皇叔，总算能叫你觉得痛快一点了吗？”
权霄一瞬间失语。
他总算是明白，这次谢胤心是真的伤心了。
大约是，怎么也哄不回来的那种。
他沉默许久，起身到谢胤心身边，一言不发陪着他一起跪在了雪地里。
谢胤心眼睫轻颤，有一瞬间动容：“你干什么？”
“你管本王干甚，总之不干你。”
权霄脸快绷不住了。
雪地温度极低，刺骨冷意像把刀，直直插进膝盖翻搅，疼痛难忍。
谢胤心已经带伤在这里跪着一炷香，也不知道是怎么忍得下来的。
他咬牙道：“主辱臣死，既然陛下不能起，奴才便陪陛下一道跪着！”
这话声音不小，是故意说给殿里百官听的。
权霄心想他一个人，没法叫男主起身，那满朝文武加一起，难道还不行么。
他遥遥看向柳知权，希望他帮帮忙。
柳知权心知肚明，轻叹一声，率先拂袖走出去：“好一个君辱臣死。诸位，我等既然不能为陛下做些什么，便至少陪同陛下同苦共难吧。”
他也走到雪地跪着了。
恩国公刘霜和左都督沈家睿一道同随。
礼部侍郎王赣紧随其后。
其余朝臣对视一眼，哀叹一声，纷纷走出殿，进了雪地跪下。
权霄感动的热泪盈眶，柳相真好使。
不过片刻，殿里零星只剩下凤和雪这叛党一脉。
祝明诚问：“大人，我们不去好吗。”
凤和雪喝着酒，双眸轻眯，低笑：“无能者的呻吟，谁爱去谁去。”
祝明诚便没再说话。
大冷天，他才不愿去受冷。
只是看见祝砚安也起身时，他皱了眉，走过去拦着。
“安安，回去！你瞎凑什么热闹？”
祝砚安还记着陆伞伞的话，冷脸推开他：“奸佞小人，连主子都背叛，别跟本官套近乎。”
祝明诚手痒，忍着揍人的冲动，冷笑：“你当我是为了谁？”
“为了谁？当然是为了你自己，难不成你还是为了我？祝明诚，我以前只当你是帮着权霄作恶，没想到你连陛下也敢背叛，我真是看错你！”
祝砚安冷哼一声，推开他，走出门直挺挺跪在地上。
祝明诚气得踹了下门，走回来。
凤和雪瞥他一眼，淡淡道：“这就是你被太后胁迫的原因？”
祝明诚灌了口热酒，不说话，脸色难堪。
“不要急。”凤和雪姿态散漫，指尖轻扣桌面，“待除了谢胤心和徐青眉这两人，你要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下官知道。”祝明诚很快就平复心情，阴鸷目光扫了眼门外跪着的俊秀年轻人：“下官等着那一天。”
宫宴还未开席，满朝文武都滚到外头跪着了。
禁军应付不来这大场面，连忙滚去请太后。
徐青眉一袭蹙金百花织蝶宫装，盛装明艳，被太监扶着姗姗来迟。
“哟，诸位爱卿，这是做什么呢，威胁哀家不成？”
朝臣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这里大多数人，都被锦衣卫握着把柄，谁出头，就是掉脑袋的死罪。
只有柳知权不惧，淡淡道：“不敢，陛下孝心可鉴，臣等不敢阻止，只是天子受罚，为人臣如何敢心安，遂同其罚，以表忠心。”
不愧是文化人，一番话不轻不重，却将谢胤心受罚这件难堪事，说成是守礼尽孝的美谈，为众臣开脱，又暗里讽刺太后无理取闹、让朝堂不宁。
权霄心里拍手叫好。
徐青眉脸都青了，蔻丹生生将太监后背掐出血印来。
“好你个柳知权！降了你的职，本以为你会闭门思过，没想到还是这般狂妄自大，来人，给哀家......”
“太后娘娘。”
一道轻佻的嗓音打断她发号施令。
凤和雪勾唇，起身拱拱手：“本是吉利日子，大动干戈便不好了，柳相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不如宽恕这一回罢。”
徐青眉其实恨不得当场仗杀了柳知权和谢胤心。
可惜，她不太敢和凤和雪对着干，这男人隐藏极深，指不定在哪挖了坑等她跳，她不能大意。
她深吸几口气熄灭怒火，朱唇一勾，艳艳轻笑：“既然诸位爱卿都这么为你求情了，皇帝，还不快起来？记得下次可莫要再忤逆哀家了，否则那时候谁来求情可都没用了。”
权霄攥紧拳，捏死她的心都有了。
谢胤心倒没什么反应，顿了片刻，垂首，应是。
他艰难起身。
只是久跪的膝盖红肿不堪，乍一动，便是刺骨的疼。
他摇摇晃晃，怎么都站不稳，一头往前栽去。
权霄猛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腰，急得低喊：“囝囝！”
谢胤心头晕眼花，捂住嘴呕了一大口血，喘息不定，半个身子重量靠着权霄，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柳知权蹙眉道：“霄霄，陛下身体不好，你扶他先去偏殿，随身伺候，待好转了再回来。”
说罢又对小元宝道：“公公，劳烦你去传太医。”
权霄感激看他一眼，背着谢胤心进了一旁偏殿里去。
徐青眉不屑扫来一眼，没说什么。
众人入席，很快舞乐升平，丝竹管弦，喧闹不已。
偏殿里一如既往冷清。
权霄把谢胤心背到榻上，关上门窗，生了暖炉，又快步走来，拿被褥将他整个人裹起来，摸摸他脸上温度：“还冷不冷？”
谢胤心眼神复杂。
他实在不知道这人到底想干什么，一面厌弃羞辱他，一面又频频做出这种撩拨人的举动，到底把他当什么呢。
便真是条狗，养这么多年，也该养出感情了。可权霄却能毫不犹豫说出那样伤人心的话。
在他眼里，自己恐怕只是消遣的乐子，连路边蝼蚁都不如。
“你别管朕了，王爷。”
谢胤心拂开他的手，眼帘低垂：“朕自己的路，朕自己走，往后余生，朕哪怕是万箭穿心、碎尸万段，也都同你无关了。”
“您既然不喜朕，便叫朕自生自灭，行么。”
权霄瞳孔轻缩，愣愣张口：“什么意思。”
谢胤心看着他，一字一顿：“意思是，你我恩断义绝，朕不再纠缠您，王爷，也请您勿再招惹朕，可以了吗？您满意了吗？”
权霄人都僵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冷淡的谢胤心，哪怕最惨的那一世，也是被这人死死囚着困在他身边。
他们是相生的藤蔓，一生都缠绕在一起。
权霄已经习惯了谢胤心偏执霸道的占有欲，习惯了每一世他的疯狂追逐和热切爱恋。
可突然有一天，谢胤心跟他说：我要放手了。
他终于没了紧缠在脖颈的窒息束缚。
可他却开始无所适从。
“我……本王……”权霄白着脸，咽了口唾沫，勉强道：“别说这些了，本王先帮你看看伤势。”
谢胤心避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别碰，离朕远一点，听得懂吗王爷？”
权霄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赶垃圾一样驱赶。
还是他万分看重的人。
他脑子都浆糊了，茫然看着谢胤心，不知该作何反应。
“囝囝……”
谢胤心被他看得难受，心如刀绞。
恰好小元宝带着太医进来了，他便顺势转过头，强迫自己不再关注这个人
常岚帮他诊了脉，开了方子，公事公办道：“陛下这两日身子倒有所好转，又不想寻死了？”
谢胤心笑得讽刺：“为旁人寻死再蠢不过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朕总不可能就这般认命的。”
常岚不置可否，又道：“城外布防已经准备完成，展将军托我带信，烟花为信，随时可以动手。”
“好，传朕指令，戌时一刻便开始破城。”
常岚应是。
谢胤心又道：“柳知权方才给朕递了情报，他在后山埋伏了一队人手接应，你们若是撞见，不必动手，跟着他们从地道过来便是。”
两人筹谋许久。
天色渐渐黑了。
常岚起身道：“时辰不早，我扶您去正殿？”
谢胤心点点头，正要离开。
冷不防，衣摆被人揪住。
他动作顿了下，回头看。
权霄跪在地上，指骨发白，紧紧攥着他一小片衣角，眸光茫然，声音发飘：“你去哪？”
“与你无关。”
“你不要我了？”
权霄像是要哭了。
谢胤心却想笑。
是谁不要谁。他当初跪着哭着狗一样乞求，这人不还是一次次弃他如履。
“权霄。”谢胤心拽回自己衣摆，凤眸冷淡不带丝毫感情，漠然俯视他：“你最好，永远消失在朕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