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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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起头,路从云因为他眼底的几近疯狂的炙热而骇然了。

    ……只有这个,非成功不可。

    乌子勒非常愤怒。

    在他听说匈奴派出使臣与天朝言和之后,这种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里蔓延翻腾,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这份煎熬而去找单于安图。

    此前,因为律延的死,右贤王庭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与其他派系相抗衡。正是因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虽然试图拉拢乌子勒,但遭到回绝后也没有多不在意,依然是义无反顾地起兵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乌子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他保全了他父亲最后的遗产——那些跟随右贤王多年的幸存将士的性命。

    安图对于他的安分觉得欣慰,他给予死去的右贤王更多的名誉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将律延夸成如同传说中英雄一般的存在,并保持了其子乌子勒的地位——虽然右贤王庭的实力此刻已经名不副实。

    然而乌子勒的忍耐却到此为止了。

    起因就是两国的和谈——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死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张轻飘飘的盟约之下。

    如果这样的和约最终签订下来,律延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右贤王是为了匈奴,为了自己的民族的利益而出战,并最终死在战场上。可转眼间他的民族和国家就遗弃了他,他们居然踏在将士们的血和尸体上与敌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万将士的生命象一页泛黄的书页一样轻巧地被人翻了过去。

    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他生前死后得到的荣耀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瞠目。

    乌子勒已经习惯了仰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草原上最伟大最狡黠的头狼,是他延续了匈奴数十年来的辉煌历史,而不是老单于或者新登基的安图。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经是匈奴最不容忽视的人物,哪怕老单于也畏他三分,这样的父亲该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敬意吗?

    乌子勒不能忍受这样亵渎式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的名义是民心。

    单于安图并不意外他的叩见,这位新君主无疑对乌子勒的来意了如指掌。于是安图先是感叹了一番故去的右贤王是多么骁勇善战,失去他的匈奴怎么样的一筹莫展,最后安图还是把话题主动绕了回来——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再出战的能力,和谈不容改变。

    乌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辩绕得无言以对,他的脸涨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几句听起来有分量的话。

    安图有些怜悯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风,他也钦佩不已,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人,乌子勒大概是被父亲的死打击得太过因而无法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会更多地追封右贤王,毕竟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值得这样对待。

    乌子勒就这样抱着无数虚无缥缈的许诺退出了王帐。

    他心头的火一点也没退,但他知道在新单于这里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他只能不能接受父亲的失败被这样对待。

    乌子勒集合了十数名亲信,悄然尾随南下的军队到了两国的边境。

    在那里,不久之后,两国的盟约将会缔结,和平将会到来。而同样是在那里,父亲的血还没干。

    乌子勒的亲信中有一个人跟随他最久,他们情如兄弟,那个人叫乌维。

    乌维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询问乌子勒此次前来是不是准备破坏两国的和约,可两国都在重兵把守,要杀使臣恐怕是很难得逞的。乌子勒回答,只要单于和天朝皇帝想和,这样的使臣杀一个还会派第二个,他要杀的另有其人。

    乌子勒要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陈则铭。他的计划非常详细,先潜入汉人的军营——这次他带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锐,这一点并不难做到——然后在夜间放火,并四下呼喊说有人要刺杀和谈使臣,这么一来陈则铭职责所在必定要出面主持,而众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护使臣,陈则铭身边的护卫必定不够严密,刺杀便在此刻发动。

    听了这话,乌维很有点迟疑,乌子勒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

    乌维叹息,王子,你千金之躯不该行这样的险事,在天朝的重重包围中,这刺杀纵然成功也无法全身而退,请让我和部下来做这件事情。

    乌子勒沉默片刻,这是我的父仇,不可能假他人之手来做,我却袖手旁观。血债血偿的意思便是,如果撒出来的不是仇人的血,那就该是儿子的血。

    他们一边商议,一边等待天朝使臣的到来,终于有一天,探子来报,他们等的人到了。乌子勒将乌维叫到身边,从马后取出两把小巧的铁弩。

    “这是我父亲请巧匠打造的护身兵器,一共三把,有一把在作战时失落了,只剩下两把,”乌子勒将其中一具送与乌维,“你我弓射最准,守在天朝军营牙帐附近,待他出来,一起射他,这弓弩速度惊人,两具齐发,他必定躲不过。”

    乌维仔细打量,那铁弩机簧精巧,箭枝短小,箭头处弯着几颗倒刺,在夕阳下锐光如洗,不是俗物。

    夜间,天朝军营喧闹,此刻人人心中都念着第二日的盟约,打了这么久的战,终于能有停歇之势,这样的想法让人心鼓舞。

    乌子勒等人潜入军营并没花多大的功夫。十几人而已,在几万大军中便如同水滴入了海,谁能认识谁,他们身后的尸体都被掩藏了起来,短时间内应该无人可以发觉。

    事件如同计划中一样进展顺利,西方营地燃起大火,随着那火苗地窜起,军营突然乱了,四处都有人叫嚷,“有人刺杀使臣大人,快来人啊!!”

    陈则铭本来在牙帐中书写奏章,被这呼声惊起,立刻奔了出来。

    路从云紧随他左右。

    观望一下,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叫喊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黑夜中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对路从云道,“去护卫杨大人。”路从云正要应声而去,陈则铭突然又低声道:“不,不对。你去恐怕目标更明朗。此刻呼声很乱,对方应该也不知道杨大人所在。叫独孤去,让他行事低调些。最好换个装,可别给对方指引了方向。”

    路从云点头,叫来身边亲卫,交代一番,派那亲卫去了。

    陈则铭心中疑惑,匈奴此前的求和应该也是诚心诚意,难道竟然在此刻反复,按说不该啊。他往前走了几步,正走到一堆篝火旁,路从云在几步外看着他,远处不少兵士正驻足观望,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突然,路从云眼角瞥到什么一闪,一道亮光直往陈则铭所站处激射而去,不禁惊吼:“将军!”

    同时他手中刀早已经甩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脆响,那刀不知道与什么铁器相撞,激起几点星光。

    陈则铭闻声骇然退让,这紧要当头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腹间被什么重重击了一记,陈则铭不禁弯腰,那感觉倒不是多痛,似乎只是被蜂蛰了一下。

    他抬起头的时候,那种黑暗早已经过去,他瞥见了滑向自己的雪亮刀锋。他一矮身,避让的同时,手里已经拔出剑来,挡住了第二刀。

    这一用力,才觉得腹间剧痛不已。陈则铭心中一沉,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律延的儿子,不禁恍然。

    乌子勒虽然觉得自己的准头不可能有错,可陈则铭一身玄甲,夜间黑暗委实看不清楚是不是射中。是以箭发后,来不及再上弓弦,便冲上来急于手刃仇人。

    可对了两招,对方的双眼越发犀利,下手如暴风骤雨般杀意腾腾,几招下来已经将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急退几步,正踏到火堆上,直踏得未燃尽的火星漫天飞舞。

    顿时此处比旁处亮了不少,他忙乱抵挡的同时目光一扫,火光正照在陈则铭腹前。

    他清晰地看到黑甲间,箭枝几乎整个没入体内,血流不止。

    原来自己到底是射中了,乌子勒心下一松,不禁哈哈大笑。刚张开口,喉间一凉。陈则铭不知何时早已经逼到他身前,一剑切开了他的喉管。

    这身手快如鬼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伤口,他一定无法相信这个人其实受了重伤。

    乌子勒退了几步,靠在营帐上,捂着喉头,死神正朝迎面他走来,然而那句兴奋到极点的话终于还是被他从破裂的喉间逼了出来,可惜嘶哑得语不成调:“……你活不了了!”

    话语未落,他听到剑刃插入心脏的声音,那是血肉崩裂开来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

    陈则铭盯着他的目光如同冰一样冷。他极度憎恶这个人,此时此刻他不希望形势有一丝一毫的变故,如果因为自己的被刺导致这次和谈有任何失误,那么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这个人。

    乌子勒满身满脸的血,看着他狰狞地笑,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涌出,直到气绝。

    陈则铭看着他的尸体,面色阴沉如铁。片刻后,他抽出了自己的剑,乌子勒瘫软如泥地倒在地上。

    陈则铭慢慢弯下腰,拾起乌子勒的刀,慢慢走到火堆旁,慢慢盘膝而坐。

    他似乎看不到不远处路从云和亲卫们对另几名此刻的围攻,抬手将剑插入身旁土中,用刀在剑脊上一击,撞击的金石之声立起,随着剑柄的颤动回旋不绝。

    乌维及手下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外围。

    他和乌子勒本来约定陈则铭中箭便立刻趁乱撤走,敌人的千军万马中,这原本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没料到自己的箭中途被路从云挡了下来,而乌子勒却心急结果冲了出去,他错手之间没能拉住少主,已经后悔不已,之后数次想冲上来救助乌子勒,可路从云武功在他之上,也不能如愿。此刻眼睁睁看着乌子勒身亡倒地,乌维眼也红了,更是拼了命要往前闯,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击剑而歌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歌声中气充沛,声震里许。乌维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不禁与手下相顾骇然。

    原来陈则铭尚未受伤?乌子勒不过是白送了性命?

    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要走早已经不可能,乌维抬头一声呼啸,尖锐刺耳。这却是他们行动前商议的撤退信号,无论成功与否,听到这啸声,参与者便该返身而退。

    军营各处已经开始有人合陈则铭的歌声。

    这是阵前鼓舞人心震慑敌人的一支曲子,在军中人人会唱。这歌谣合着眼下金戈之声,杀戮之境,更是慷慨激昂,铿锵入耳。

    路从云看着那些刺杀者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刀下,各处叫嚷喧嚣之声也终于渐渐退散。而歌声则越传越远,一路传开,又不断有人加入,夜空下,那声音越来越大,浩浩荡荡,终成洪流。

    杨如钦穿着军士衣裳,正走营帐间,听到歌声,不禁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独孤航回身听了片刻,“是阵前常唱的一支曲子。”护卫在两人周围的兵士们也停下脚步。人们意识到危机已经过去,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路从云命人带队四处搜营,以防落网的刺杀者返回。

    陈则铭依然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

    路从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震,猛地住了口。

    他面前的兵士惊讶地抬头看他。路从云往主帅所在的方向茫然走了两步,他的心越跳越急,直到像有人在耳旁擂鼓那样地震耳欲聋。

    远处的歌声仍未消隐,陈则铭握着剑柄,微微垂着头盘坐在那里。

    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照着他闭合的双眼,他像是睡着了,平静而恬然。方才军士们的歌声响彻云霄,足以震动苍穹,却一直没有惊醒他。鲜血终于浸透他身上厚重的甲胄,流到地面上来,如同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往低处流了下去。

    歌声终于渐渐终了,营房处隐约传来笑声和叫喊,方才的歌似乎还在星空里回荡。

    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又落下,吹起又落下,反复了很多遍。

    三日后,盟约终成。

    一个多月来,在两国使臣间不曾间断过的唇枪舌战和讨价还价终于告一段落。盟约缔结之日起,两国大军各后退百里,在此后的日子,他们不能再随意往前。

    在这份被撰写在龙纹绫锦上的书面盟约中,天朝匈奴两国彼此互称兄弟,并约定十年内互不相犯,同时开放两国边境贸易。

    而实际上,这份和平延续得比人们想象中更久。数年后,重新崛起的黑衣旅驻扎边境,如同一把匕首抵在蠢蠢欲动的敌人的咽喉,安图之后的连续三位继位者在征服的梦想前栽了跟头,原因都在于这支强旅。

    长久的和平造成了难得一遇的太平盛世,此后百年中,民间出现了无数的话本及戏剧来描叙这段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历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然是天朝三百多年间唯一一位两度为帝的天子——萧定。

    这场危机解除后,萧定威信更胜从前,众望所归,至此,他身为九五之尊的正统性再也无人敢质疑。若干年前纵火灭亲一案,自动蜕变成谣言之说,渐渐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间,再无人提及。

    很多时候公道会让位于强权,特别是当人们希望它如此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

    当任务完成兴高采烈打道回府的杨如钦等人抵达天朝大军的军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居然是处处悬白,遍地哀声。他们瞠目结舌地了解到远在他们出发前,天朝主帅已经因为伤重丧身于那场夜袭之中。大营中一直秘不发丧,直到盟约成功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灵堂才设了起来。

    素来冷峻寡言的独孤航在陈则铭灵前痛哭流涕。

    杨如钦自入仕途起虽然与陈则铭不甚投缘,可毕竟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景难免黯然悲戚。他无意中看到独孤航看往自己的目光,意识到两人的交情终于是走到了尽头,之后已经再无任何转机可言了。

    如此一来,杨如钦成为此刻军营中品级最高的官员,有处理并善后此事的义务。他叫来路从云,询问为什么三日前自己出发时,路从云要协同众人隐瞒这个消息。

    路从云道,大帅生前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用弩箭射中他的刺客。那刺客死于胸前一剑,但实际上他身上的伤有两处,大帅在杀他之前先割断了他的喉管,显然在大帅心中灭口胜过复仇。他不希望自己遇刺的事情传出去。

    杨如钦一听便懂了,陈则铭是不希望这当口出现任何异常,来拖延或者搅乱这场只差一张文书便能尘埃落定的和谈。

    路从云道,虽然众亲卫杀了所有露面的刺客,但肯定还有漏网之鱼,也可能他们还在军营附近,一旦发丧,大帅身故的消息传出去,大帅这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杨如钦看了他半晌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路从云道,是大帅的击剑而歌。小将最初以为大帅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来人,可来的人其实人数很少,似乎并没有必要这样虚张声势。当看到大帅坐在那儿……可其实已经故去的时候,小将才意识到,他恐怕是为了掩盖自己将死的事实才这么做。

    杨如钦默然,他回想起那一夜的歌声,那些笑声歌唱似乎还在耳边,他真没想到其中会有陈则铭最后的声音。

    杨如钦将和谈的过程结果写成奏章,快马送入京师。

    再将陈则铭的遇刺另起了一份折子,并将陈则铭遇刺前未完成的那封奏章也装到同一个包裹中。几日后他指定临时负责的官员,安排好相关事宜后,将这个包裹交给了路从云,让他即刻派人送入京中,上达天听。这才率领众人上路。

    而在京城里,萧定近来的身体欠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