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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定看着座下的陈则铭。
这是陈则铭千里奔袭赚取朴吕之后,也是两人关系难得的缓和期。
前阵子,年轻的萧定做了个梦。梦里,面前的这位年轻将领宫变谋反,幽禁了自己,两人之间结下解不开的深仇,此后的事态一路辗转变化,让人目不暇接:自己复辟,家国将倾,两人再度联手抗敌,直到最后对方战死沙场,而自己也身中奇毒,健康尽毁,只能在苟延残喘中,在喧嚣寂寞的宫廷里度过余生。
萧定醒来的时候,浑身汗透,那些感受太真实了,他一时半会难以抽离,以至于在看到梦中已经死去多时的韩有忠出现在自己床前的时候,吓得跳了起来。
但梦毕竟只是梦,他很快接受了韩公公尚在人间的事实。又庆幸这样疯狂的故事只是个梦境。
可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梦境。
萧定想来想去,觉得这是上天在给自己启示。
神明是在告诉他这么走下去难以避免这种未来,祸自怨起,实在该徙以避之。
未来就是尚未发生。
尚未发生就是可以改变。
萧定理清头绪之后做的第一个改变,就是把陈贵人打入了冷宫。
他倒不是记恨之类,一个梦有什么好记恨的,他是要避免她到处乱跑。
杜进澹也被罢相。从尚书左仆射到吏部侍郎再到被外放出京做知州,杜大人滑坡的速度之快令人咂舌。随后在新官赴任的路上,任命一封封地到达,把到任地点从上郡改为中郡又改为下郡。
杜老大人到底年迈,重重打击之下,很快不堪舟车劳顿之苦病卒。
这当然不会是巧合。
几天后,萧定收到了写着“已逝”字样的密报,他长长吁了口气。
接着,他又审视自己的叔伯,那些诸侯王。
这些王爷们瞅着他年纪小,蠢蠢欲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隔年按期来朝觐都做不到,会跟太后串通一气毫不奇怪。此刻,萧定对其中那些是主事的那些是敲边鼓的已经门清,他心里杀意早定,只是思忖着时机不到,只能按捺着等待机会。
他把太后宫外的守卫又安排得严密了些,决心一定要抢在众亲王之前弄到那封遗诏,哪怕此刻那东西的存在还不该为人所知。
他相信梦里的那个预示,父皇当年要废他的无情他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他们十有八九真是埋了这样的伏笔的。
忙完这些,他终于喘了口气,腾出时间,来看看自己驾前这位在梦境里与自己斗得死去活来的臣属。
此刻,陈则铭刚过了弱冠之年,终于遂愿上了战场,正满心的志得意满。
虽然天性内敛,可那股少年意气还是从他举手投足里透了出来。因为多年习武,他的腰身总是笔直,隐约见青松临崖之态,加上面貌俊秀,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萧定看得赞叹不已,还是年轻好,明妍蓬勃,生命简直要从躯体里迸出光芒,多美。
好在自己也年轻得很,很多事情都来得及。
萧定问着宫中班直的事情,陈则铭应对恭谨,几句话下来就冷了场。萧定看着对方,觉得这样的对答隐约有种“以事见礼”的味道。固然正常,可是生分。
萧定想了想,道:“卿入宫任职这么久,还没见过太后,今天随朕去请个安吧。”
没见过是因为太后被禁止踏出她的夜碧宫。
夜碧宫是太后的寝宫,各殿间用上下两重通道相连,抬头一看,复道如虹。宫娥在复道间行走,风吹得她们的衣襟舞动,飘飘欲仙。
萧定看得感叹不已。
见了太后,太后借口记性不好,话里话外常往死了的杨梁那里蹿,只恨不能亮刀直戳萧定的心窝。
萧定也懒得跟她计较,他今天来另有目的,可没兴趣跟她打这种嘴皮子仗。
这么话不投机地说了几句,萧定起身告退。顾嬷嬷在旁边盯着他身后陈则铭的脸反复打量,瞅了又瞅。
萧定心中暗笑,太后一如既往地冷着脸,萧定浑不在意。
走到殿门前,萧定做出恍然记起什么的样子,对陈则铭道:“你去太后那里,让她把父皇留下的那件东西拿给朕。”
这时间点卡得极准,他脚未出门,顾嬷嬷那边是来不及跟太后嚼耳根的,这时候把陈则铭派过去,才能给太后娘娘一个巨大的惊喜。
萧定又叮嘱:“事情机密,让太后单独见你。”
陈则铭不知道这命令自有玄机,领命去了。
萧定踏出门槛,就立住了,他在等后头的鸡飞狗跳。
果然,隔了一会,太后的尖叫骤然响起,接着是什么砸在地面迸裂开来的声音,太后的惊恐几乎要从声调里溢出来,尖利得可以刺破此刻的苍穹:“你!你给我滚出去!把他赶出去!”众人都惊呼起来,杂乱的脚步,呵斥和扑打,交织成一片。
夜碧宫突然显出少有的热闹。
萧定抿着笑,动也不动地听着。
突然“砰”地一声,身后的殿门洞开,一个身影冲了出来,正是陈则铭。几名宫女在他身后举着扫帚追喊着,陈则铭拿手臂护住了头,在雨点般的击打下抱头鼠窜。
妇人们就这么扑打着这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
萧定“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因此注意到了皇帝的存在,喧嚣一下子滞住了。
吵嚷声猛地沉落下去,屋子里顾嬷嬷听闻不对,赶了出来,看到皇帝还在门前大吃一惊,立刻越过众人跪了下去,口中作势叱喝道:“万岁在这里,你们怎么敢这样喧哗!”众人都不敢应答,将手中的“凶器”抛下,跟着她纷纷跪倒。
陈则铭也放下手跪下去。
萧定注意到他脸上还有着尚未褪去的恼火。
众人都沉寂,不敢作声。
萧定瞥了顾嬷嬷一眼,余光顺便扫过伏倒在地的众人,道:“走吧!”他也不点名道姓,说完就转身。
陈则铭侧头看了看身后的女官们,一骨碌爬了起来,跟着萧定去了。
走到无人的地方,萧定道:“东西呢?”
陈则铭一路跟着他,落在几步之外,始终有种出人意料的沉默,听了这句话,才抬头收敛脸上那股若有所思,有些小心地应答:“太后一见臣的面,就把臣赶了出来,微臣还来不及开口……臣有负万岁所托,请万岁降罪。”
萧定闻言停下脚步,陈则铭也跟着止步。
萧定回头看了看陈则铭,发现方才这场闹剧带来的尴尬和怒意,已经从对方脸上完全消失了。
萧定一愣,心道面见太后遇到一场责打,这事情不在常理之中,一般人会愤怒会困惑都正常,陈则铭却平静得这样快。这可不是一无所知的反应。难道……他竟然早就知道自己肖似遇燕的事情?
萧定心中一跳,假若如此,那他岂不是也已经猜到太后失态的原因,那对自己为什么非要他单独见太后的意图极有可能也猜出了几分。难怪他这样谨慎的样子,这是在提防自己使坏呢。
萧定这么一想,顿时有些恼火。
他弄这场闹剧倒不全是恶作剧,也存着想顺便破一破陈则铭这“以事见礼”的态度的想法。万没想到原来整个事件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尽在掌握,陈则铭居然早知内情。
他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情的?是谁把这些告诉了他?
难道是那个人?
萧定心念转处,口里险些就把疑问说了出来,话到嘴边才转了弯:“……杨梁是不是给过你一块玉牌?”
陈则铭立刻吓了一跳。他今天诸多不顺,先是太后见了自己的样子发了狂,现在又是皇帝诡异的话题转换和料事如神,不管这份料事如神到底是因为对方能掐会算还是因为耳目众多,这些宫闱禁事都是他极力想避开的,可事与愿违,这些粘连复杂的往事却一股脑往他身上砸过来,简直要让他难以招架。
他飞快地答了一声:“是!”忍不住流露出忧虑惶恐之色,可这表情反而增加了整个人的生动感。
看到这份“以事见礼”到底被自己击破,萧定在心底哈哈大笑,这牌子果然是杨梁给了你。
这梦境这样准,也是神奇。
他让陈则铭去见太后,原本想打草惊蛇看看是不是真有封遗诏,如今陈则铭都来不及开口,显然一时半会是探不出虚实了,不禁感觉遗憾。又因为话题间突然提到了故人,忍不住浮现伤感。
这些且乐且憾且悲的情绪在萧定心头交错不断,惹得他心绪复杂。最终他只好哼了两声,以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