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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大衣,象牙扣子,里面是白色的高领子的毛衣。他应该是刚刚从门口进来,身上还有雨水打湿的痕迹。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肩上,他低头一看,果然这地方湿了一大片。他把外套脱下来,轻轻地搭在手肘上。
她笑了笑说:“我在对面的设计师会展馆帮手,您要不要过去坐坐?应该有烘干机。”
他说:“也好。”
她带他过去的时候,hazel也回来了,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嘉航对她笑一笑,很大方地让她看。清石连忙拉过她说了话,然后,她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去烘干。
他在座椅中对她说:“谢谢。”
她说“不用”。
烘干需要点时间,楚家航站起来,在展厅里随意走了走。她看到他在一条枣红色的格子围巾前停下,拿到手里,试了试手感,回头对她说:“这些东西出售吗?”
“我不是非常清楚。”她不是主人,不好把话说太满,“不过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可以出售的。您喜欢这条围巾?”
他轻轻一用力,那围巾就到了他手里,他把它在肩上比划了一下。
“好看吗?”
他的眼睛和楚嘉越一样黑,总是带着点笑意,又因为年龄和阅历,充满了知性和理解的光。她不知怎么就别过了头:“好看。”
他翻过去看后面的标价,然后对她说:“您看,我出门来逛逛的,可一分钱都没带,又实在是喜欢。可不可以赊账呢?”
他居然说要赊账?
清石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人。看着他那件大衣内的质料上乘的毛衣,手腕上简单精致的腕表,还有脚下黑色的锃亮的真皮皮鞋。她想着他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脸,直到看到他微笑起来。
“看来是不行了。”他笑着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然后那条围巾被他轻柔地套到她的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个结。他帮她提了提白色的珍珠衫:“你看,红色的围巾,白色的线衫,多好看啊。”
他居然笑着说:“你看我,想送女士一件小礼物的时候,居然发现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带。”她几乎真的要被他骗过去,不过这个人总有办法,后来进来一对夫妇,金发碧眼,他上去,熟练地和他们用法语攀谈,半个小时就做成一笔生意。之后依次效仿,她在这里等他一个小时,他做成三笔生意,得到的提成买了和hazel买了这条围巾。hazel知道他在省经贸厅工作,还职位不低,笑着要免费送他,不过他拒绝。最后二人互换名片,在会馆门口道别,俨然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此间,沈清石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看着这个人周旋在几人之间,游刃有余,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之后他开车送她回去。
车子里有点冷,沈清石抱了抱胳膊,抬头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周围的温度身高了,回头一看,他打了暖气。
“谢谢。”
“谢什么?我也冷呢。在北方的时候,屋子里都有暖气。到了这儿,忒不适应。”
“您也怕冷吗?”
“从小就怕。不过,嘉越不怕。”
“他不怕?”
“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小火人,大冬天手脚都是暖暖的,恒温37°,身体倍儿棒。”
“看不出来嘛。”沈清石笑了笑,“他那样的,又白又瘦。”
“但是打架一流。”
“打架?”她的声音扬起来,“那确实是。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也不安分。”他问他怎么不安分了。她把他惹的祸事告诉他,嘉航笑了又笑,一直说“他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
“嘉越那孩子,劳你费心了。”
他说得她有点尴尬:“别这么说。”
“我句句发自肺腑。”
她回过头看他,此时车在东校门停下。他下车,绕到另一边给她开门,他坚持要送她,不容她拒绝。
从校门口到教工宿舍,不长不短的一条林荫道,柏油路,老梧桐,地面上有雨水淋过的痕迹。春寒料峭,这种季节最容易下雨。
楚家航和她说,我那会儿上学的时候,学校也建在山脚下,不过还没有这样规整的法国老梧桐,只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见过。当时觉得欣羡,美丽。后来出国留学,见到香榭丽舍大街两边街道的梧桐,才觉得这没什么,再美的东西,习惯以后都和生活融合在一起了。
她对此很感兴趣:“您去过法国,在那里上过学?”
“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一定很好玩?”
“没去以前,什么都抱有期待,接触以后,不过也就那样。不止是法国,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此人话里的寥落让她心惊。
“您才几岁啊,说得好像七老八十,历经沧桑一样?”
他笑一笑,没有接话。
“您就没有特别喜欢、特别想要追求的吗?”
他想了想:“不知道,至少现在还没有吧。”他转头看看她,“你呢?”
“我的愿望很简单。”她说,“努力赚钱,努力养家,将来找到一个疼我的人嫁了,日子和和美美,然后生一窝小猪仔。”
他哈哈大笑:“你啊。”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透着一种纵容和理解,她想,他平时和楚嘉越相处时,他是不是也用这样的语气来包容他的呢?
“嘉越的事情,还是要拜托你。他这个学期,成绩进步了很多。”他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一定会的。”
“不用保证。”他笑了笑,此时已经送她到宿舍楼下,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我相信你。”
早春的风有点冷。
她在不好意思的那一刻过后,手里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听到他这样说:“嘉越还是一个孩子呢,不知道分寸,还要麻烦你费心。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要去做,请好好教他。”
这一整天,她觉得自己的运气非常不错,心情极佳,直到此刻,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她骤然清醒。
他为什么一再二再而三地强调这件事,难道不是有特殊的寓意吗?他生长的环境和所处的地位,注定了他做再难看的事情都不会像一般人一样直接。如果这样旁敲侧击她还不明白,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四处看看没有别人,回头对他说:“楚公子,楚大公子,您大可放心,我不喜欢老草吃嫩牛。你这样累不累,直接去学校投诉我算了,说我勾引学生,伤风败俗,顺带把我开除了,眼不见为净。再也不用担心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你不用和我拐弯抹角,我不吃这一套。”
嘉航笑了:“看不出来,你脾气还挺大的。”
她一般不这样,不过,人家都上门打脸了。
他站在那里,她看不清他隐藏在梧桐树阴影里的脸孔。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回话。她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吗?”
他静默了会儿,忽然笑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
“我是有点唐突了,不过,我没有恶意。这一点,请相信我。”楚家航说,眼神诚挚,倘若他那一刻眼睛里没有漫不经心的笑意的话——
“你完全可以不必这么生气。”
“……”
她有点呆愣,握着拳头,然后放松,把围巾——他送的那条枣红色的围巾解下来,折叠好递出去。
他没有接,目光停留在她的手掌中:“这是什么意思?”
她坚持:“请收回去。”
他笑了,手插回裤袋里:“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不收回来,看不顺眼,就扔了吧。”他的语气永远是那么平淡,仿佛那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这是并不愉快的见面。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一脚踢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晦气。陆续有人回寝室,她不想让别人看笑话,马上进到宿舍。
进门后,房间里却有人在等她。
她怔在那里。
楚嘉越从座椅里站起来。这半年来,他们几乎没怎么见面,没好好说过一句话。她发现他又长高了,站着的时候,她只能仰起头看他。
她能看出他是紧张的,因为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
“你怎么进来的?”她有些疲惫地转过身,给自己倒一杯水。
“我没从正门进来,我知道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说起来,有点得意,“我从窗外爬进了来的。”
她喝了一口水看着他:“爬进来?”
“对啊。”
她已经放下杯子到阳台上去了,下面是空地,晾衣服和被子的地方。之前来过,他在这个地方问她“你是不是在勾引我”,她印象深刻。现在,这又变成他秘密爬进来的好地方。沈清石觉得好笑,兄弟俩,一个刚刚提醒过她,一个上赶着自己过来了。
她走回去:“以后别从这里爬。”
他朗声朗气:“为什么?”
“不安全。”
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
“我以为你不高兴我过来呢。我有很久没有这么和你说过话了。你看到我的成绩了,高不高兴?我已经决定了,我外语最出色,记忆里很好,我要靠外语学校。我以后,要做……”
他滔滔不绝,似乎要把压抑了很久的话都说出来。
她笑了笑。
到底还是年少,沉不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