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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他要到她家的住址,没有任何停留,马上赶到高铁站。沈老师的老家在常川更南部的一个小山村里,没有直达的高铁,只好回头绕城市半圈,在北站乘坐南下的大巴。
沿海的公路,路上是两排整齐的桦树,更远的地方,可以看到模糊的海岸线,还有海鸥、渔船,风里吹来细小而咸涩的沙。
邻座有个女生,穿得很潮,吃一包薯片,一直和他说话。他礼貌地搭两句,实在兴致缺缺,后来假装睡着,对方才不缠着了。花了大约三个半小时,他抵达目的地,在村口的货运点往村内望去。
那是群山环绕间的一处低地,路口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蓝色货车和红色小面包。可以看出,这不是个经济发达的地区。他按照地址找,天快黑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不由有些懊恼。
此刻,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如果找不到地方,今晚要睡哪里?难道要露宿街头吗?一方面,又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欢迎他。
他在找旅馆先过一夜还是继续找沈老师家的住址之间徘徊,最后决定还是先找沈老师,不然心里不安心。他到路口望一望,希望找到一个人问路。老天总算没有太戏弄他,一个老人沿着墙根推着轮椅慢慢过来。
他过去问,给他看那张纸:“大爷,您知道这地方怎么走吗?”
老人摇着头,比划着什么,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土话。
他懊丧地点点头,说“谢谢”,抬脚要离开了,走到路口,身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嘉越望过去,是一个年轻女人,帮着推老人的轮椅,微微笑着打手语,激动溢于言表,飞快地跑过去:“沈老师。”
她的声音一下子停住,借着月光,仰起脑袋看他。他屏住呼吸,她可真是美貌,这样的月光里,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围着红色的格子围巾,脸庞平静,还带着来不及收回的那一点惊愕,眼神是那么地温柔。
“楚嘉越?”她的眼睛又睁大了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
他注意到她手里拎了两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子,沉甸甸的样。他接过来:“给我吧。”然后看看那位大爷。
“这是我爸爸。”她笑着解释。
“他……”
“哦,忘了说了,他听不见。”她给他打手势,遮在耳朵上,“不方便。”
“……”
路上,还不忘问他过来的事情。
嘉越一一解答了,看她态度还算温和,没有责怪的打算,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缓了下来。
沈老师家住在巷尾,是那种老式的旧宅子,大院在前面,和屋子连在一起。房子很旧了,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尖顶、黑瓦,墙皮有些脱落。
她给他倒了茶,扶沈父进去,后来弟弟回来,又陪着弟弟到房间里说话,辅导功课、做晚饭……等诸事毕了,天色已经很晚很晚。窗外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到空中,水中倒映着弯弯的牙儿。乡间的夜晚,院子里凉风阵阵。
楚嘉越坐在台阶上,四处打量这个房子,这个破败穷困的和城市迥然不同的地方,心里有一种柔然的酸涩在慢慢地流淌。
她比他大七岁,其实这不算很多。他伸出手指数了数,又数了数,还没有满两个手。但是他衣食无忧,在学校里嬉笑捣蛋,处处找她麻烦,她却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样艰难地生活。
嘉越坐在那里,望着头顶寂寥的星空,很久都没有说话。怀里那颗钻石,一直藏着,捂着都热起来,灼烧着他。那不是她需要的,他忽然明白,她需要的不是那个。
后来沈清石出来,给他一个红色的小澡盆,又给了一壶热水,指指院子里的空地方:“毛巾是我的,已经洗过了,你将就一下吧。屋子里面有点小,你在那里洗吧。”
确实不大。
他之前饭后,上过一次厕所,宽度和长度只有他家的浴缸左右,墙面砌着那种青色的方砖,角落已经有些年久发黄,也没看到有淋浴喷头。
“好的。”他把毛巾搭在盆子里,拎着热水瓶去了院子。
沈清石在屋子里叠被褥,百叶窗外有不断的哗哗的水声。她走到窗口,今晚的月光很亮,漫漫地铺在院子里。楚嘉越背对着她,拎着桶水闷头浇下来,肩膀和头发都湿漉漉的,他的肌肉消瘦,但是结实紧绷,流畅优美。
他用她的毛巾擦着头发,擦着擦着,转过头来。清石在窗口被他看个正着,也不躲了,笑一笑,指指头发。嘉越往旁边一看,没干的发梢又滴下来水珠。
他轻轻笼在毛巾里,吸干了这点水分。
见他又看过来,清石禁不住又笑:“你看我干什么?哪儿有水,哪儿自己擦。”
他扁扁嘴,转过头,屁股对着她了。
沈清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摇着头,继续手里的活。
等他洗完进屋,她正好理完。家里只有三间房,两间小的,一间她爸爸住,一间是杂物室,她在剩下的这间中间用竹竿拦了快蓝布,让他睡另一头。嘉越看看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床,有点不以为然:“那你呢?”
“那本来是我睡的,被你占了,我就和我弟弟睡了。”
“你和他睡?”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四脚朝天已经睡过去的身影,虽然只是个小学一年级的小不点,心里也那个别扭。
“去吧。”沈清石把被褥塞给他。
嘉越看着她走到另一边去了,那蓝色的帘子慢慢放下来,遮地密密实实,不让他看见了。他心里像有什么在挠一样,痒痒的,酥酥的,这个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后半夜,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
沈清石睡得很好,背对着他,一只手还搭在那小屁孩弟弟的被子上。他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小心地给她揣下来,安放到一侧。躺上去的时候,生怕弄出一丁点声音,尽量小心,窗外刮来一阵风都要停好长一段时间。
她抱着也比想象中软,嘉越心里正窃喜,冷不防沈清石开了口:“你干嘛?”
他吓了一跳:“什么啊……”
沈清石要把他那只手扒拉开,他心里一横,干脆拽紧了不放,磕磕巴巴地说:“你早醒了是不是?”
“什么?”
“你就是早醒了。都抱了,那就多抱会儿。”
她翻了个身,黑暗里一双眼睛还是清亮,看得楚嘉越心里发憷,不自觉放松了。他懊丧地叹了口气,爬起来翻回自己的床上。
有人在他床边坐下。
嘉越不回头。
她的手落在他的头上,慢慢地揉着,他愤怒地坐起来:“你别跟哄小孩似的……”后面的话被她堵住,因为她捂住了他的嘴,食指点点熟睡的沈云。
嘉越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坐在那儿,讷讷地不说话。
“谢谢你来看我。”沈清石说,“找了很久吧?”
他看她一眼,确定她没有责怪的意识,点点头:“这地方真不好找。”
“当然不好找了。”清石笑了笑,“小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迷路呢。外面的巷子一个连着一个,七拐八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你走失过?”
“嗯。小时候有过。”她点点头,说,“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很早就被爸爸妈妈接走了,我总是最后一个人走。我心里很不舒服,有一次一个人走了回去,然后就迷路了。我妈妈找了我一整个晚上,最后在路口的囤货口找到我。当时我和邻居的李二在玩泥巴,气得我妈回家就拿扫把抽了我一顿。我爸拦着她,我才没屁股开花。”
“你妈妈出去了吗?”他从进门开始,好像就没见过别人。
“没。”沈清石说,“她去世了。”
“……”
“三年前出的车祸。那时候,我爸爸和我妈妈一起到乡下帮人家看鱼塘,晚上回来晚了,搭了黑车,然后出了车祸。
我爸爸侥幸留了一条命,不过耳朵听不见了,腿脚也不好使了。我妈妈当场就去世了。”
嘉越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肩膀,清石诧异地回头看他,这样清淡的月光里,她眉目温和,却有股执拗的韧劲,慢慢地、慢慢地拨掉他的手。
“我没事。”
嘉越看着她姣好的侧脸,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心里一震,侧头看着他,嘉越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沈清石给他们做早饭,沈父和沈云吃了就出去了。清石亲自把他们送到,折返回来,嘉越坐在院子里的腊梅树下发呆。
此刻没有花开,不过还有冬天剩下的黑色的枝桠。可以预见,明年这颗树上又会结满淡色透明的小花。她走过去,踢踢他的脚丫,嘉越回过神,看到她,站起来。
“吃了吗?”
他摇摇头。
沈清石往屋内走。走到门口,回头说:“进来啊。”
他一迭声进去了。
早饭吃的稀饭和榨菜,还有南瓜和煎饼。这在以前,嘉越还不跳起来,此刻却吃得安安静静。沈清石手艺不错,南瓜甘甜糯软,煎饼很嫩,洒上香葱,嘴里都是香味。他咬一口,看看她,喝一口粥。
“怎么了?”她喝完一碗粥,发现他还在偷看她。
楚嘉越说:“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啊?”沈清石轻轻地笑了笑,“你说嘛。”低头给自己添粥。
“就是那事,去年就说了的。”他支支吾吾的,态度很别扭,但就是那意思。沈清石心里发笑,抬头一笑:“去年的事你还记得呢?”
“我怎么忘?我那么努力的读书,为的是什么?沈清石,你别打马虎眼。”见她态度和善,他的胆子也肥了,“你说的,给我个机会。我知道你不讨厌我。”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甭管我怎么看出来的,反正就是那样。”年少的男孩子,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充满了一股执拗劲,尤其是楚嘉越这样的清傲不羁的人。很多年以后,他回想起此刻的自己,也会忍不住会心一笑。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这样吧?不管不顾,只求一个说法,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
你喜不喜欢我,一定要给一个说法。
沈清石看到他眼睛里的坚定,当然,还有忐忑和羞涩。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东西会越来越少,因为人会长大,阅历会增加,会认识到更多更复杂的事情,总有一天,楚嘉越也会融入大人的世界,会变得从容自若。但是这一刻,她见证了他的年少,他的彷徨,他的真实。
没有一点虚假。
女人是一种非常感性的生物,即使知道前途荆棘满布,有时候也愿意飞蛾扑火。这是很难用言语来解释的,所以有时候,只要给她们一点小小的感动,一点小小的浪漫,那么摆在她前面的那些必须考虑的事情都会被她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