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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旬日光景。月娘终于回来。林三洪自然是哄的妻子百般欢喜,夫妻亲热一番之后,趁着兴头还没有过去,趴在月娘的肚皮上,很温柔的抚摸着月娘细瓷般精致的肌肤,说去春桃的事情。
刚刚云罢雨收,月娘就如遇了醋的蜗牛一般瘫软在丈夫身下,身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儿,一番慵懒之态。
说起春桃,月娘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而是面带微笑的听着郎君把话说完,笑嘻嘻的说道:“自古夫为乾妻为坤,冤家说的这些奴也明白,好男儿三妻四妾本也寻常。奴家又要照顾着天丰号的产业,虽是极力逢迎,终究难免冷落了夫君。冤家有纳侧室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月娘顺手搂住林三洪的颈项,接连亲了几个肥的,吃吃娇笑着说道:“我的小冤家,,亏你这般委屈。何不早些说出来?咱家的境地多养活一个两个的偏房又算什么大事了?大香小香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丫头,也是使唤惯了的,脾气性格也算温良,别看今年尚止十六岁伺候人的手段却不少。若是冤家喜欢,便给她们个名分,这又不算个什么……”
自古以来,如杜月娘这样的大户人家,总会有陪嫁的通房丫头。对于这样的通房丫头来说,早就有了被老爷收入房中的心理准备,这也她们最后的归宿。因为这些丫鬟是从娘家带过来的,最和主母一条心,日后就算是生下儿女,也不会形成和嫡生子女竞争的局面。通常情况下,把通房丫鬟晋升为偏房,都会得到发妻的允许。
“大香小香姊妹做事勤快,人也伶俐,我自然是喜欢。”林三洪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更婉转一点:“只是……只是大香小香年岁尚且不大,等几年也不大打紧……”
月娘腻腻的笑着,随手揉捏着丈夫的身子,兴致渐渐起来,一翻身就把林三洪压在身下,搞了个颠倒的姿势,吻着他的颈项在耳边说道:“冤家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千金?说出来给我听听……”
月娘是何等精明之人,绝对是故意这么说的。她早就看出林三洪是在说春桃的事情,故意装做不知而已。
“我是说……我是说春桃的年岁也不小了,在咱们家没有个名分始终不好,我想……我想……母亲那边也说起过。我想不如……”
月娘一个深吻阻住了林三洪的话头,良久之后才分开相贴的四片嘴唇,似有心又似无意的说道:“春桃妹妹呀……若是春桃妹子也是个可怜的,又和冤家你有竹马青梅之谊,冤家今日提起,奴本不该说三道四……”
这自然是月娘比较婉转谦虚的说法,在纳妾的事情,她这个结发之妻拥有无可争议的权力,不管她同意还是反对,绝对不是什么“说三道四”。
“非是奴家嫉恨,当初的那些个事情也不算什么。只是自古以来便是男过十色不为阴,女见两家便为辱。作为女子,自当以一夫而终,外畏公议而内顾名行。春桃妹妹一而再再而三的闹出这么许多事情,流言蜚语还能少了?即便是冤家不在乎舌头翻浪口水淹人的事情,我这个做发妻的可不能不在乎……”
“可是……”
“奴家晓得夫君是怜惜春桃妹妹的难处,纵使奴同意了又能如何?春桃妹妹的品行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若是进得我门来,我如何对她?若纵之以宽,肯定会持骄而无礼,若待之以严。必又怨而寡恩,说不得会闹出许多纠纷来。以后内宅里头肯定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月娘似乎是很诚恳的样子,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架势:“春桃这个人,若是作为妹妹,尚或可以,若是纳为妾室,则是害人害己……”
摆出一副我这就是为了你好的样子,不管说的多么有道理,也不论言辞是如何委婉,月娘的态度都很坚决:纳妾可以,但是纳春桃为妾,门儿都没有!
林三洪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对于月娘坚定的拒绝态度一点也不感觉到意外。只是想到春桃的未来,难免有些神伤。
月娘自然看出林三洪神色之间的黯然,俯下赤条条的身子偎在林三洪身上,十分温柔的做出许多亲昵动作:“冤家依了我这个,以后便是天大的事情也依冤家。若是嫌我经常不在家觉得苦闷了,郎君可以纳别的偏室,无论是大家千金还是街头女子,只要不是春桃,奴绝无二话……”
林三洪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悍性的,一次不同意就等于是永远不同意,无奈的说道:“罢了,此事再也不必提起……”
“也好,”在原则问题上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月娘其实是很欢喜的,为了照顾林三洪的情绪又刻意的温存了片刻,这才轻声对着外面唤道:“大香小香,两个丫头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伺候老爷夫人?”
就在外面伺候着的两个俊俏小婢赶紧置了热水手巾。伺候家主夫妇洗漱安寝。
趁着林三洪上床的光景,月娘悄悄对两个小丫鬟说道:“你们俩盯着春桃一些,莫让她抢了你们的位置。”
“是!”
大香小香自然是和月娘一条心的,既然是陪嫁的丫头,以后说不得会成为偏房。家母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为了她们自己的未来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夫妇二人上床安歇,一夜无话。
缫丝作坊里的事情千头万绪,最要紧的是先把作坊的各项功能健全了,起码要有个工厂的样子,而不是乱哄哄的象个杂货铺,然后才提得上管理制度的革新。
在林三洪的心目中,工厂就应该是一个相对封闭而又带着独立性质的区域,最起码要有最基本的基础设施。现在的丰隆昌缫丝作坊连个围墙都没有,其他也是杂七杂八,这是绝对不行的。
临时雇用了几十个泥瓦匠,又从作坊里抽调二十来个不懂技术的,加上过来帮忙的武家营山民,准备在年前把作坊里的基础设施建设起来。
在这样的农闲季节,临时的佣工很容易招募,许许多多赋闲在家的农人都赶过来帮忙:搬运砖石挑担灰土这种活计,只要有把子力气是个人就能干,在这样昼短夜长的时候,干不了几个时辰就有十好几个铜钱的进项。还能在作坊里混两顿饭吃,傻子才不来呢。
不过在这些人当中,也不全都是能吃苦肯干活的,少不得有些偷奸耍滑滥竽充数之辈,对于这种人,林三洪也毫不客气,直接让人结算了当天的工钱立刻让他走人。
在搬运大方砖上脚手架的过程中,所有人都是肩上背着四块方砖,在一人多高的脚手架上来回奔走。这种大方砖颇有些分量,四块在一起的话,说重也不算太重。自然也不能多么清闲,基本是在正常人所能够承受的程度之内。
偏偏就有个个头比较矮小的少年是个另类。
这个少年背着两块方砖,负重比别人少了一半,走的如同蜗牛一般。大家都背着分量不轻的砖头,想要卸下来却被这个家伙挡在前头,几乎所有人都受了一的连累……
若是在平时,大家最多也就是以粗俗的言语低声骂几句也就算了。可现在林三洪这个东家就在旁边看着呢。有这么个偷奸耍滑的软蛋在前边碍事,好像大家都是故意偷懒一般。
其实并不是大多数人偷懒,而是被前边那个瘦弱是少年给耽误了。
有这种人存在,不仅多干不了活,反而会严重的拖累大家。所以林三洪很直接的说道:“让他下来,结算了今日的工钱走人。”
等背完了这一趟,春桃过去塞给少年几个铜板,示意他可以走了。
“东家,东家……”一个足足比林三洪矮半个头的中年汉子看到这情形,赶紧走过来低声恳请:“东家,这下子不是偷奸耍滑……”
“我看出来了,他没有耍滑偷懒,而是真正的不行,干不了活儿……”
“东家,再让他试试吧,再背一趟,若是再不行……”中年汉子约莫四十五六岁的样子,鬓边已见华发,脸膛黝黑,眼神中满满都是恳切之色:“请东家再给他一次机会……”
“那好吧,让他再背一趟。”
中年汉子大为欢喜,连连道了几回谢,嗓门洪亮的大喊着:“碰到好心的东家了,再给你小子一次机会……”
瘦弱的少年低着头走回来,中年汉子不住的叮嘱:“力气就是泉里的水,永远也用不完。累只是你的感觉,忘记他,好好干给东家看看……”
中年汉子亲手将四块大方砖负在少年背后的竹篓中,少年哪里吃的起这么大的分量,腰身顿时弯的如同煮熟的虾子……
“挺腰,看前头……”中年汉子大喊着给少年鼓劲儿:“我的儿不输别人。做出个样子来给东家看到了!”
四块方砖在别人眼中不算很重,却足以使这个瘦弱的少年不堪其负。双腿明显是在打颤,脸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勉勉强强走上搭板,无论如何也上不去高高的脚手架了。
“上去,上去……”
很明显少年已经尽了全力,可体力上的绝对差异让他根本就不能胜任这样的体力活,不顾一切的攀上脚手架的那一瞬间,再也吃架不住身上的负重,一脑门子就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栽了下来。
脚手架这么高,从上边栽下来肯定会个七荤八素,就是伤了筋骨也有可能。在一片惊呼声中,林三洪刚要迈步过去查看少年是不是受了伤,那少年已经摇摇晃晃的站立起来,额角上擦出一道口子,鲜血正淋漓而下,刹那间就染红了半边脸庞。
少年看看高高的脚手架,带着哭腔说道:“爹,我不行……”
“放屁!”听到少年说出“不行”二字,中年汉子立刻就恼了脸面,劈手扯过一根茶杯口粗细的木头棒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连打,还不住的大吼着:“我的儿子说什么都成,就是不能说不行……”
如此顾头不顾腚的狠打,敲的少年抱着脑袋往脚手架下边乱钻乱蹿。
看中年汉子敲打少年的这股子狠劲,好似有什么仇恨一般,若不是少年亲口说出,谁能相信这是一对父子?
在任何一个时代,老子打儿子都是绝对的天经地义。尤其是在大明朝,当爹的就是把儿子打死了也不为过。
可这汉子对儿子未免也太狠了些,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这个少年的身子骨太过羸弱,根本就无法完成这样沉重的体力活,偏偏这个做爹的好似没有看到一般……
林三洪也唯恐少年被他爹真的打出什么毛病,赶紧上去抱着中年汉子:“教训儿子也不是这么个方法吧?停手,停手……”
中年汉子的怒气似乎消了一些,很认真的对林三洪说道:“东家,不成器的儿子就应该下狠手,我就是要他知道,好男儿永远也不能说不行。作为一个男人,只要咬紧牙关,永远也没有不行的时候……”
中年汉子招招手,示意自己的儿子过来。
畏畏缩缩躲藏在脚手架下的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不敢违抗父亲,低着头走过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中年汉子会安慰少年的时候,这个敦敦实实的汉子猛然抡起手中木棒,正正的打在儿子的屁股上……
少年本就羸弱,如此吃得起父亲如此狠命的一击?当即扑倒在地,凄惨的大叫一声,扭曲着身子在地上翻滚。
这是父子么?是仇敌吧?
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中年汉子根本就不在乎儿子是不是被自己打坏了,而是手持大棒厉声大喝:“站起来,我郭家只有站着的男儿,没有躺着的子孙……”
少年再次站起,咬牙切齿的捡起地上的背篓……
林三洪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中年汉子对自己儿子极严,教子以严本没有错,但是严格到这种变态的地步就不对了。少年本就体力差,又被他打成这个样子,再坚持和别人一样背运方砖,说不准会闹出多大的事呢,赶紧说道:“算了,孩子还小,就让他帮我计筹吧。”
计筹就是统计每人干活的数量,到时候好准确的分配工钱,是个十分清闲的工作,至少不需要什么体力。
中年汉子却是摇头:“我知道东家是好心,我也想儿子能轻轻松松赚口饭食。可这样不行,男人要想出息就得摔打,就的在风里火里锻炼,体力不行不要紧,要是心气上也不行,就真真的废了呀。这孩子小时候没有吃过苦,都已经十六了,再不摔打摔打,这一辈子就完了!”
虽然这种教育子女的手法有点骇人听闻,可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林三洪纵是怜悯这个少年也没不好过多插手。
整整一个上午,郭家父亲根本就不顾儿子的羸弱,继续让他背运砖石,不足之数加到自己身上……
到了中饭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两个杂合面的馍馍,稀粥管饱。中年人这才露出难得的慈爱之色,把分到手的两个馍馍全部塞给儿子,自己只灌了一肚子稀粥。
林三洪看在眼中,也是唏嘘不已,若不是家里实在贫穷,谁舍得让孩子受这种艰难?所以特意从筐子里取了几个馍馍塞给中年人:“吃吧,要不然没有力气。”
“多谢东家。”中年很客气的接过馍馍,又顺手放回食筐当中:“说好每人俩馍,这就是规矩,我知道东家这是怜我父子,可规矩不能破。两个馍馍虽然事小,规矩是大,便如统率大军一般,军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破的。”
“郭老哥是行伍出身?”
“当了大半辈子的兵,伐过一次云南打过一回辽东,征过五次蒙古……”
几句话就让林三洪刮目相看。
这个中年汉子不过四十五六的年岁,绝对不会超过五十,居然打过这么多大仗,几乎参加过明初一般的战争。绝对算是老兵里头的老兵了,就算没有功劳,光是凭着这个熬出来的资历也可以换个不大不小的武官当当,为何会沦落至此?
“哈哈,当官?我这一辈子当的最大的一回官就是正九品的城门守,手底下管着两扇大门和四五个人……”中年汉子似乎不愿意说起往事,趁着说话的光景又喝了碗稀粥,紧了紧束腰的带子说道:“要干活了……”
“郭家老哥……要不我给你换个轻松一点的活计吧?”
中年汉子爽朗的大笑:“东家不必如此,若是真的怜我父子之艰难,能给我们爷儿俩在作坊里安排个长久谋生的活儿,郭炜烈就感激不尽了。”
一语既毕,中年汉子郭炜烈喊起儿子就去干活。
林三洪让春桃去镇子里买了些酒肉,等到夜幕降临散工的时候,林三洪喊上郭炜烈父子:“郭老哥,我也琢磨过了,若是你们想在作坊里长久的干下去,我也可以安排。”
“多谢东家了。实不相瞒,家里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糟糠之妻,再加上老母,早就揭不开锅了。要是再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只怕连房租都交不起,一家人就要露宿街头……”
“郭老哥你做个火工,至于令郎,还是做个仓管吧。”
管理仓库比较轻松,不需要多大的体力,正适合羸弱的少年。
郭炜烈自然能看出林三洪是在照顾体弱的儿子,再次道谢之后说道:“少年人可不能让他清闲了,免得懒到骨头里。东家还是把我们父子的职位对换一下吧。”
“既然郭老哥有此意思,那就对换吧。”
里间的春桃摆开了酒菜,隔着门帘子唤道:“三洪哥哥,酒菜都侍弄好了,进来坐吧。”
林三洪挑起门帘子,右手虚引,示意郭家父子入内共坐:“为贺以后与贤父子共事,略略备了些薄酒……”
“还要吃东家的酒?真真的是……哈哈,算了,我也不说这些虚话。早已许久不曾吃够酒了,刚才就闻到酒香,哈哈,多谢东家,多谢东家了。”
“郭老哥爽快,快快入座。”
这个郭炜烈参加过五次征伐蒙古的大战,对蒙古那边的风土人情山川地理肯定熟悉的很,眼下朱棣已经准备对蒙古用兵,林三洪也需要掌握一些细节。何况这种人迟早会用到,自然不吝拉拢一下。
郭家父子与林三洪坐定,林三洪客客气气的擎起第一杯酒示意共饮。这个郭炜烈是个爽快的,一点也不客套,酒到杯干。旁边坐着的郭家少年却是满脸为难之色,犹豫半天才说道:“东家抬爱,小侄不善饮酒……”
这个少年比林三洪年轻几岁而已,但是林三洪呼其父为老哥,他自然要执子侄礼。
郭炜烈哈哈大笑:“男人哪有不吃酒的?说出去让人笑话死,四妹尽管多吃……”
四妹?林三洪愣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郭炜烈的儿子叫郭四妹。
因为刚刚洗过脸,这个叫做郭四妹的少年愈发显得眉目清秀肌肤白皙,若不是在下午曾亲眼看见他脱下褂子打赤膊背砖头,肯定会认为这个俊俏少年是一个女扮男装者。
男人生成这般模样,又是身体纤弱,稍微打扮一下,比许多自负有几分姿色的美貌女子都不逊色了。
郭四妹不敢违背父亲,只好举起酒杯,想喝砒霜一般闭着眼睛一饮而下,立刻就被呛的咳嗽连连,愈发显得面若桃花,恍惚之间就又多了几分女儿姿态。
郭炜烈最见不得儿子像个女人,可这也是无奈之事:“我膝下三女一男,郭家之后这么一根独苗。前些年我又不在家,这孩子他的三个姐姐共同生活的太久,不仅名字叫做四妹,就是为人处事也象女娃娃,实在支撑不起事情,不多锻炼锻炼以后就真的废了。男人么,长成什么样子不打紧,只要是心如坚石意如泰山,否则还算什么男儿?偏偏我的这个儿子性情软弱……哎,不说了,趁着东家有酒,多吃几杯,回家可就吃不到了。”
看着小口吃菜的郭四妹,活脱脱就是一个穿男装的美娇娘,偏偏他老爹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最见不得这个,一定要让这个儿子成为坚强的男子汉。这一对父子——可真有点意思。
坐在下首的郭四妹为了证明自己绝对是一个合格的男子汉,连连饮了几杯满的,片刻之间就已红霞上脸,似有不胜酒力的样子,愈发不象男人了。
“男人么,也不一定要如何魁梧雄壮,也不一定要如何坚毅果敢。”林三洪笑道:“只要敢于面对逆境,不被艰难打倒,就算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了。”
说了几句家常,林三洪这才说道:“郭家老哥五征蒙古,想来对那边的风物是极熟的……”
郭炜烈也不拿捏,趁着酒兴说了许多蒙古的风土人情,林三洪再问道:“太祖八次征伐蒙古,无不大胜……”
林三洪本来是想知道蒙古军队的概况,可话还没有说完,郭炜烈就已经开始摇头:“大胜?恐怕是谈不上的。前三次征伐蒙古如何我不敢说。最后五次我都是亲生过去的,总的来说,我朝确实是胜了。但是远没有人们说的是空前大胜,有一次甚至是败了的,只不过是被朝廷硬生生的说成了大胜。尤其是最后两次,其实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更谈不上什么胜利。第七次征伐的时候,我在西路军中,西路军根本没有见到蒙古人马就班师回来,怎么可能有什么大胜?东路军那边确实打了胜仗,俘虏了敌酋和很多牛羊,迫使蒙古人后退几百里。可燕王……当今皇上消耗的钱粮远比所得的战绩要多的多,占据的土地也无力据守,大军退出之后旋即为蒙古部落再次占领,这是朝廷所说的大胜了!”
第七次远征蒙古是燕王朱棣的杰作,当时燕王和晋王分率东西两路人马,很快就班师凯旋,其实真正的情形远没有朝廷宣扬的那么辉煌。
这种把三分功劳说成是十分的事情根本就不新鲜,出于政治需要而已。
“至于最后一次征讨,也是燕王……今上的手笔。我就在前锋当中,曾达到兀良哈秃,按说这一次是实打实的胜利……”郭炜烈再次摇头说道:“其实这就是一次用钱粮换回来是胜利。当时无论是今上的燕军嫡系,还是我们这些府兵,装备上远胜蒙古。仪仗兵甲精良器械犀利,才一点一点把蒙古消磨掉。但是仗打的越大,消耗也就越大,后勤线一旦拉开,就不敢再进了。后来我听一些当官的说,这一仗消耗太大,朝廷也招架不住。自此以后,再也无力发动如此规模的进攻了。”
“不管怎么说,我大明算是打胜了……”林三洪也知道这种胜利来的有点勉强,不具备可持续的进攻能力。倚仗良好的装备和充足的后勤所堆砌出来的胜利对国力伤害极大,只有等国力恢复过来之后才能再次发动。
郭炜烈自己持壶,连连吃了几盏子,有点无奈的说道:“前几次征伐,军中将士还可以和敌人斗个旗鼓相当。可到了后来,只能依靠兵戈器械的精良来取胜了,再往后,就是用银子堆出来的胜利。我大明的军队除了那点边军还拿得出手之外,其他队伍已经很难保证胜利。真要是以堂堂之师击煌煌之阵,双方势均力敌的话,胜负还真说不清楚呢1”
八次北伐,到了后来,完全就是国力上的比拼,这是事实。
元朝的军队虽然腐朽已久,可草原上还有很多蒙古本部的人马,阿尔泰族系的坚韧强悍和蒙古人特有的骑射之功虽不复铁木真之时的无敌状态,也还没有堕落到人们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的地步。
通过郭炜烈的描述,林三洪对于蒙古军队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其战斗力相当于大明朝最精锐的边军,甚至还要略略强上那么一点半点。当然战争永远不是战斗力的直接比拼,蒙古各部落之间内讧不断互相提防,再加上物资的匮乏,让他们的战斗力在整体上打了一个不小的折扣。
想来朱棣也很清楚这一点,若是蒙古人真的已经衰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朱棣早就放手平推建立自己的武功了。
喝酒如同喝水的郭炜烈嗓音洪亮声震屋瓦,又是仗着酒力,三五分的醉意之间,说起当年金戈铁马的军中生活却没有多少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慷慨,反而流露出更多萧萧之气:“我自十四岁就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东挡西杀,说是身经百战也不为过。当年多少生死同袍,或是战死疆场,或是埋骨异乡,也没有剩下多少。纵是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又能如何?还不是下场凄惨?遥想当年的生死弟兄,到如今也就剩下我一个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做个小小的城门守,新朝一到还不是吃尽挂落?若不是我散尽家财上下打典,连一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好男儿大丈夫,于马上取功名于刀下建功业,“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我本堂堂汉儿郎,岂肯世代做马羊”的歌谣已经远去,沸腾的热血早就四处泼洒。多少仁人义士慷慨赴死,终于成就了今日的大明王朝。而这些大明朝真正的缔造者已经为世人所遗忘。
经过多少年的战争,又经过朱元璋的一次次清洗,当初的老兵还能剩下几个?就算是郭炜烈这个一个小小的九品城门守,也受到了池鱼之殃,搞成现在这样吃不饱穿不暖的境地。
“东家问起蒙古之事,我就知道东家的心里还存着富贵功名之心。”郭炜烈语气平和的看着林三洪:“做官也不一定就好,做民也不一定就不好。东家刚刚从官位上下来,心中肯定不忿,想着找机会再次崛起。要我说呀,罢了吧……”
林三洪被再次罢官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所以郭炜烈好意提醒:“东家在湖广闹的挺大,我也听过一耳朵半耳朵,若是本事,东家的本事也不小。可就是看不破富贵二字……”
林三洪举着一杯酒笑呵呵的问郭炜烈:“郭老哥少年从军,征战一生,当年也是朝着富贵功名才走上这条路的?”
“富贵?哈哈,什么富贵不富贵的。那时候就是想着打跑了蒙古人,咱们好好的过日子。若说别的心思,最多就是为了混一口饱饭而已,至于什么功名富贵,真就从来没有想过……”
“然,”林三洪端着酒杯遥敬郭炜烈:“我就如你郭老哥一般,也不全是想的什么富贵功名,既是生为男儿,这一辈子总要有所为,不好白白在这世间走过一回!”
富贵功名能有什么尽头?生而为人,自是要有所为,也不枉这一生一世。
“大丈夫当有所为!”也只有郭炜烈这样经历过沧桑之人才能通透的理解“有所为”这三个字的含义,举着酒杯和林三洪对饮:“东家说的好,看来我郭某人真的是老了。虽然时至今日是这个个结局,可也无怨无悔,哈哈……”
“老四,好好体会东家的胸襟,我希望能见到你有所为的时候。”郭炜烈抄起桌子上的半只鸡:“多谢东家的款待,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肉了,这半只鸡我带回去……”
林三洪笑着包起几样菜肴递给郭四妹,送郭家父子出来……
漫天星斗,半月如钩,如水如银的月光泼洒下来,看着确实皎洁无比,可也照不亮什么,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朦朦胧胧当中……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丰隆昌缫丝作坊的基础设施完备之后,林三洪开始着手对作坊内部进行大刀阔斧的管理制度革新。
任命十几个各有所司的基层头目,对完全手工化的缫丝流程进行流水线式的生产改革,正式施行奖励金制度……
对于缫丝的具体细节,林三洪知道的并不多,也不可能事必躬亲的去做所有琐碎之事,就捡着办事稳妥的任命了十几个头目,给予这些人不分权限,让他们督促和指导一些生产环节。
而把一体化的缫丝工艺细细拆分成九个流程,每个流程都做重复而又简单的操作,可以避免技术工匠不足带来的弊端。因为不必完全掌握每一个技术细节,只要熟悉了其中最细微的一个环节即可作为熟练的技术佣工,使得生产效率大大提高。
看起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创举,其实就是借鉴后世的“流水线”生产方式,这种方式用在完全手工操作的缫丝作坊里,几乎用不了几天就可以诞生一大批“工匠”,通过这些“伪技术工匠”的批量化制造实现生产效率的提高。
然后就是奖励金制度的实施。
奖励金其实早就有了,在两浙的很多作坊里都有这个。佣工们若是表现好,或者是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可以得到数目不等的奖励。诞生两浙的那些奖励金并不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奖金,更多是体现在赏赐这个程度上。
比如某个佣工超额完成生产任务,那么作坊主或许会主动奖励点钱粮,或许不会奖励。从本质上来说,这应该算是一种赏赐,而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奖励金,更远远没有形成一种必须执行的制度。
就好像朱棣在大明朝可以无视祖制和既定律法一样,作坊主在自己的作坊里就帝王,也同样可以随意支配很多东西。
而林三洪把奖励金以制度的形势确定下来,形成一种必须遵守必须执行的规矩,最直接反应就是可以极大的刺激生产积极性——因为佣工们可以通过奖励金制度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仅是在给东家干活,干到一定程度就是在给自己赚钱!
看起来几个影响很大的举措,其实根本就不必下多少本钱。这个时代的人工便宜的出奇,设备和基础设施和不贵。缫丝作坊里的真正需要占用大量银钱的是库存!
因为这个行业天然就受季节性的影响,不可能常年收购原料——蚕茧,所以就需要在原料充沛的季节大量采购,只有充盈的原料库存才是常年开工的保障。再有就是成品的积压,缫丝不是来料加工,不论生丝还是熟丝,都不可能生产出来立刻就销售一空。即便真有这样的机会,作坊也不会卖空自己的库存,除非价格高到一定程度,否则每一个缫丝作坊都会保留一定的成品库存数量。
相对于管理制度的改革,只能算是提高生产效率的手段,虽然可以降低成本,但是这种截流的方式不是直接的利润体现,真正要实现盈利,还要依靠林三洪的后续手段。
“要说技术,我不行。可是要说去营销,嘿嘿……估计可以于我比肩的还没有几个吧?”缫丝这个行业的透明度太大,现在已经可以基本预见很多东西:“明年春天,一定可以实现盈利了……”
与丰隆昌缫丝作坊开始走上正轨相同,大明朝也在经历明显的变动。
首先是两个皇子直领六部中的两部,朱棣开始正式插手行政系统的执行权,进一步剥夺内阁和六部所剩无几的权利。整个大明朝开始集中在一个人的手中。
在半个多月之前,早已在京城“享福”迟迟没有回到封地的几个藩王也出现截然不同的待遇。
周王、岷王等几个早在建文时期就被削除的藩王,在诉说完了和皇上的“亲亲之谊”以后,终于复藩,风风光光的回到封地继续做王爷。
而齐王则被发往凤阳圈禁起来,至于他的藩位和封地,朝廷只给出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解释:因罪,除!
至于齐王到底犯了什么罪,也就没有人追问了。
几个边王也开始上书“恳请”朝廷委派军中属官,在经过两次装模作样的“恳请”和“退让”以后,朝廷派遣的属官总算是到位,解了几个边王的“燃眉之急”……
在朱棣正式插手边军以后,大明王朝的改变已经十分明显了——权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