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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微风从堂外吹了进来,花厅上用亳州轻纱制成的帘帷轻扬时带来的沙沙声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临海大长公主的目光在已然屏息静气的诸位女客脸上转了一转,才悠然开口,“诸位都知道,先皇曾将发还的洛阳财产托付给魏国公,后来我与河东公不得已又代管了几年,兢兢业业的就怕落个不是,好容易守约成家立业,这些产业我便都还给了守约。此事诸位都已知晓,原是不必多说的。只是近来颇有些流言,竟说我临海是觊觎这些产业才难为大娘倒教人有些百口莫辩了”
中眷裴的几位女眷相视一眼,都有些纳闷,此事在座之人哪个不是心知肚明?有何值得一说?还是郑氏长跪起身笑道,“大长公主何必烦恼,所谓流言止于智者,这等不经之谈,最多便是播于小人之口,何必理会?”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淡然一笑,“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这笔产业我几年前便已经给了守约,如今来难为大娘又有何用?难道说坏了守约和大娘的婚事,那些田地便能飞回我手中不成?这道理,便是外人一想也能知。守约成亲也罢,不成亲也罢,孤独终老也罢,儿孙满堂也罢,说到底与我何干?也就是我因亲手抚养了守约那几年,凡事多爱操个心罢了”
她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如今我不操心原也容易,只是这流言纷纭,说不得何时也会把各位卷将进去,今日有人说我是贪图守约家产业,日后难保不会有人说各位贪图守约的产业。说来当年我将这份产业给守约时,诸位中难道不曾有人说过,这产业原该是洛阳裴氏一族的,不应为守约一人所有?当时我虽然分解过一番先皇的意思,却也说过,便算是洛阳裴氏的族产,守约是宗子,也该由他掌管,由他处置这才算是交割清楚。如今想来,当年我却是做错了”
听到这里,郑氏和另外一位姓刘的女眷的脸色多少有些难看起来——当日她们正是争执得最多的两个,郑氏是众人之首,又收留了裴行俭母子几年,原便是有些想法。刘氏却是因为公公、诸位大伯小叔,乃至襁褓中的长子都是死于王世充的刀下,心里不忿:为何灭族时自家人要陪他们死,这发还财产了却又成了他裴仁基一家之物了?只是此事过去已久,大长公主此时提起这话头,却又是何意?难不成她自己名声有损了,还要把大伙儿都牵进去?还是要反悔当年的话?
大长公主仿佛根本没看到她们的脸色,淡淡的继续说了下去,“我如今才想明白,这世上最怕便是模棱两可。这族产便是族产,私产便是私产,若不分说清楚,说不得什么时候对景便又是一起风波为免日后再有流言纷争,今日我请诸位过来,便是要再跟诸位交代清楚一次,当年这份产业,先皇是因裴都督忠心为国,不幸罹难,而特意发还给守约母子的,与中眷裴其他族人并无干系”
说完,她眼光忍不住往琉璃脸上一扫,不出意外的看见了一张盈盈笑脸,心里冷笑了一声,这库狄氏再是狡诈,到底输在一个贪字,见钱眼开,却也不看自己吃得下还是吃不下目光再随意一扫,只见郑氏在不大自然的低头喝酒,那刘氏眼里已露出了怒色,嘴角不由更是微微一扬,
“诸位请想,先皇当年追封的便是裴都督,之所以将财产交给先魏国公处置,也是因为守约母子当时便住在这府中,否则,焉有让我西眷裴宗长来代管中眷裴财产的道理?后来我皇兄登基,不但再次追封裴都督,还让守约入了弘文馆,圣意如何,岂不更是显然?”
她的话自然句句在理,刘氏却忍不住哼了一声,冷着脸扭过头去,想到当年偌大的一家子一夜之间便只剩下归家祭祖的他们夫妇二人,那般惨淡惶恐悲愤的情形,此时想起依旧历历在目,心头的不由又是难过,又是愤然。
大长公主看着她,同情的叹了口气,“阿刘心中所想,我也知道,当年便是因为觉得你家实在无辜,虽然这些话也挑明了,却没有敲定。原想着守约是你们中眷裴的宗子,我把这些产业都还给守约,便算是完成了先皇所托。日后让他来处置才最是合宜,没想到此次竟有那般恶毒的流言传了出来,既然如此,索性这回我便把恶人做到底”
她的声音已变得一片冷冽:“当年先皇令咱们府里代管的,是裴守约父兄的产业,咱们自然只能还给守约。诸位或者诸位的夫君若是觉得这般处置不对,不妨去请圣上裁决。若是没有异议,日后便不能再说什么那些产业是中眷裴的族产,也省的外人钻了空子,看了笑话去”
堂上一片静默,比适才更是闷了几分。人人心里都有数,临海大长公主这般一说,此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莫说不可能闹到圣上跟前去,便去闹去了,难不成圣上会说先皇做得不对?自己这些人还能吃到好果子?
大长公主神情淡然的看着下面,半晌之后点头笑道,“诸位既然并无异议,我也便放心了。”说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目光转向了琉璃,笑容变得温和起来,“说来也是守约有福,因为今日之事,我还特意问了一声,听说洛阳今年收益甚好。大娘原与我那不通俗务的义女不同,是个聪明伶俐的,又有家学渊源,果然便把守约的产业打理得越发好了,无需我等再操心。日后如何处置那些产业,便是你和守约的事情,我老婆子再不会过问一句的。”
琉璃默然片刻,扬起脸来微微一笑,“大长公主过奖了,琉璃年轻,又没见识,今年那些收益也不过是老天赏脸,日后除了要多向大长公主讨教,自然也要多多仰仗各位婶娘阿嫂。”
大长公主笑得更是亲切,“哪里,过了明日,你便是中眷裴的宗妇,日后在座的各位婶娘嫂子,只怕还要你多多照料才是”
眼见琉璃垂眸说了声“不敢”,大长公主忙低头喝了一口梨花春,掩住了嘴角那抹笑容:幸亏当年自己怕中眷裴的人死了夺产的心,反而跟裴守约拧成了一股绳,这才留下了一句活话,没想到今日竟是派上了这般大用
这些中眷裴的人都是拿洛阳的产业当族产当了这么多年的,岂能甘心从此再沾不着边?何况她特意让洛阳大张旗鼓的送钱帛过来,瞎子也知道如今不同往日,那边的产业已是真金。这些人都是裴氏旁支出身,家底有限,前程有限,怎肯眼睁睁的看着那下蛋的金鸡从此成为别人家的?明日便是这库狄氏的庙见之期,若是顺利过了,此后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宗妇,若是出了差错,甚至不能完礼,那便是天大的笑话。如此情形下,这些人自然是要抓着这由头狠狠发作一番——裴守约夫妇和中眷裴族人蚌鹤相争,自己才能渔翁得利
微甜的酒水慢慢滑下了嗓子,她沿着玛瑙杯的杯口看了一眼下面的裴氏女眷:除了刘氏脸上颇有怒色,其余的人都是低头默然不语。大长公主心情不由更是愉悦起来,放下杯子笑道,“你们且宽坐片刻,我去去就回。”又向郑宛娘点了点头,待她上前,便扶着她悠然离去。
一片静默中,只听刘氏重重的“哼”了一声,冷笑着看了琉璃一眼,转头便跟离自己最近的萧氏道,“原来这世上倒真有因祸得福这种事,今日大长公主把我等叫来,原来却是要当面送这样一份厚礼只是有些东西拿了却是要亏心的”
萧氏忙看了自己的婆婆郑氏一眼,才对刘氏露了一个笑脸,却没有接话。刘氏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也看了郑氏一眼,“阿嫂,今**怎么竟也不说一句公道话?难不成当年我家那十几口子竟是白死了不成?到头来,却成了我们的不是,成了我们去贪得别人的财产,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郑氏本来一直低着头,此时只得抬头,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尴尬,“阿刘只怕是有些误会了。”
刘氏顿时一愣,“阿嫂此言何意?”
郑氏看了琉璃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刘氏转目再看别人,竟也是一般的表情:不但不见愤怒,反而有些尴尬……就听琉璃笑道,“这位婶子,早些日子琉璃曾请过您到寒舍来做客,婶子因身子不好便不曾过来,因此有些事务婶子不知,也难怪会对琉璃有些误会。”
刘氏怔了怔,倒是记起半个月前的确收到过帖子,但自己实在厌恨裴守约这一家,并未搭理,难道竟是错过了什么?
琉璃看着她,笑得极是真诚,“说来这亲族原本同气连枝,裴都尉当年所谋,何尝不是为了家族?若是事成,难道得益的只是守约的父兄?想来中眷裴如今定不会逊色西眷裴半分可惜事败,那是命数使然,裴族当有此劫荣则同荣,损则同损,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刘氏微微一窒,随即便冷笑起来,“是么?只是如今我倒要请教,这损已同损,同荣却又在哪里?”
琉璃笑道,“婶子问得好,上回我请各位长辈过去,便是为了商议此事婶子请想,这些年来,守约何尝拿过那些收益用于自家的私事?日后自然是依旧如此,今年洛阳收益比往年颇多了些,我寻思着差不多够重修一次宗祠了,正托了各位长辈找人备物,过些日子便要开工”
刘氏不由大吃了一惊,再看看几位同族的妯娌,顿时明白过来:这库狄氏不但是要重修宗祠,而且把颇有些体面和油水的活儿都分给了这几家,她们定是动了私心不愿告诉自己,难怪她们先前一言不发,如今又是这样一副神色……她心思转了几转,神色有些冷峭,“原来竟是如此只是我却不明白了,这宗祠难道年年要修不成?”
琉璃的笑容半丝也没变,“不用修宗祠,还有族学,还有祭田,日后还可以买几处院子安置来京求学赶考的族人学子。咱们族人虽然凋零了些,日后自然会慢慢人丁兴旺,求学待选的也会一年比一年多,哪一年不会有几桩事情出来?届时,琉璃再看收益,每年与诸位婶子商议着用便是了。”
刘氏看着琉璃的笑脸,心内有些将信将疑起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洛阳那边产业得来的收益,如何用还要跟我等商议?”
琉璃肃容道,“正是守约曾经说过,这份产业里有太多族人的性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用在自家私事上的,这份心意诚不诚,这些年守约的所作所为,相信诸位长辈自然都看在眼里,琉璃身为裴氏之妇,自然也当遵从夫君的意愿。当日请诸位婶子来我家时,琉璃便曾发过誓,这些钱帛,琉璃绝不会用于填一己之欲壑,或是足一家之用度,总要叫大伙儿都能受益才是,总要教中眷裴一族都能分沾才是。不然,便叫琉璃日后不得好死”
刘氏不由一呆,想起这些年裴行俭的所为,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有些悻悻然起来,“好端端赌咒发誓作甚?既然大伙儿都信你,我自然也信就是……”
郑氏忙笑道,“我便说了你是误会了大娘吧。”又对琉璃笑道,“阿刘原是性子最直的,又爱较真,并不是不信你,如今说开了自然便好了,你也莫再说那话,那些话哪里是随便能说出口的?你年轻轻的也不知个忌讳,我等却是听着心里乱跳”
琉璃忙笑道,“哪里,不过是琉璃自己想表表诚心,既然绝不会去做,自然说什么都不打紧”又叹了口气,“说来还得多谢大长公主考虑周详,今日这番话,倒像是送了我一份厚礼。如今有了她的话,琉璃倒也敢放开手脚了,不然这产业算作族产,若是日后闻喜那边的族人问起,我怎么把族产所得都用在长安这边了,却叫我如何回答才好……”
萧氏更笑道,“大娘过虑了,像大娘这般的宗妇,心心念念便是为族中着想,原是长安不曾有过的,谁还会说您不成?”阿家说得好,以裴行俭如今的圣眷,日后前程自是不可限量,算计他家产业便是能得手,日后保不齐会有后患,想来那河东公府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意。库狄氏如今又是这般做派,她们再来挑剔,岂不是太不识趣?
另外几位女眷也跟着说笑了几句,屋里原本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锦帘后,郑宛娘紧紧的扶住了临海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的脸已发青,紧紧的咬着牙关,脸上的笑容看去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站了半晌,大长公主一言不发的慢慢转身走到了后堂,这才呵呵的低声笑了起来,“好手段,好算计,我竟是又低估了她”
沉默片刻,她转身直勾勾的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女,那婢女脸色不由渐渐发白,却听她低声道,“你去把洛阳所有掌柜、庄头的身契给我拿过来”
郑宛娘不由一怔,大长公主又低低的笑了起来,“她不是说我今日送了她一份厚礼么?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再送她一份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