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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凉州往西,路边的景色越发荒凉,从车窗里放眼看去都是枯草荒树,连羊群都难得一见。好在道路极为平整,从午前开始,又有一处近六十里的平缓下坡,因此这一日天色还未黑,安家车队便到了歇息的邸店前。
小檀照例先抱了包裹下去,琉璃活动了一下手脚,才让阿燕掀开车帘,却见前面那辆车上,一个戴着帷帽的苗条身影也不紧不慢的下了车,回头大约是看见了琉璃主仆,立时停下了脚步。
琉璃心里微微一突,这日午间歇息打尖时,她特意避开了这位柳女官,后来阿燕回报说,柳女官倒也罢了,她身边的那位小芙却是一顿饭功夫便与车队里的几个胡婢都打得火热,有意无意的打听了许多事情,回头还撞了阿成一下,赔了几句不是,却发现两人原来都是洛阳人……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琉璃暗自思量着往前走了几步,柳女官已优雅的行了个礼,“这位娘子有礼了。”琉璃只得停步还礼。柳女官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奴家姓柳,闺名如月,有缘同路,还未请教安娘子如何称呼?”
见面就报闺名?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奴是家中长女。”
柳如月仿佛完全没有听出琉璃话里的保留之意,声音里的笑意丝毫未变,“原来是大娘,大娘这是第几回去西州?”听琉璃答是头一回去,语气便越发亲切起来,又是问琉璃在长安时住在哪个坊,又是满口感谢安家的援手之恩,没说几句,便自然而然的与琉璃并肩细语,从厅堂的前门进了邸店。
裴行俭与安十郎都已在店内,裴行俭回头看着与柳女官一道进门的琉璃,脸上露出了笑容。
柳如月脚步一顿,裴行俭已走上几步,低声对琉璃道,“我看过了,这家邸舍房间有些简陋,你要不要去驿馆住?想来要比这边干净敞亮些。”
琉璃摇了摇头。裴行俭便回头对安十郎道,“十郎,帮我也定一间。”
琉璃忍不住道,“你为何不去驿馆?”
裴行俭微微一笑,“你住哪处,我便住哪处。”
琉璃白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越发油嘴滑舌起来了?听见身后柳如月脚步轻盈的走了过去,想到这话多半正落在她耳里,简直恨不得踩裴行俭一脚才好,裴行俭却笑着退开了一步,“我去厨下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待到了后院的南房,琉璃才发现这间邸舍到底远离城池,外头虽然不大显,里房间里面布置却着实有些简陋,屋里唯一的高案并未上漆,被褥也都是旧的,阿霓正在换上琉璃的铺盖。
她们这一路来有早已习惯了此等小店,不过裴行俭只怕还是第一回住这样的地方吧?琉璃心里忍不住有些好笑起来。果然刚刚洗漱完毕,三人坐下还没说几句话,门上便响起了轻叩之声。小檀嘻嘻的一笑,跟阿燕扮了个鬼脸,却听门外传来的一个清甜的女声,“大娘可在里面?”
她来做什么?琉璃犹豫片刻,才向着同样露出意外神色的小檀点了点头,几息的时间之后,这间屋里便多了第四个满脸意外的人。
柳如月呆呆的看着琉璃,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响才道,“库狄画师?怎么会是你?你怎会……”她见过眼前这个人的次数虽然不多,却不可能认不出这张脸。
琉璃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柳阿监别来无恙。”
柳如月默然良久,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世间真有这等的巧事还偏让我赶上了。”
琉璃点头一笑,“我在凉州城见到柳阿监时,也是如此感慨。”说着便向身后摆了摆手。
阿燕和小檀相视一眼,静静的退了下去,小芙满脸担忧困惑的看了柳如月几眼,又警惕的看了看琉璃,这才退到门外。
柳如月的神色已变得镇定,“库狄画师,你怎会突然离开长安去西州?”
琉璃笑而不语,这句话她也很想问好不好?只是想到裴行俭说的话,还是微笑着答道,“阿监可是中秋前便离开了长安?你有所不知,中秋的次日,裴明府便因不慎被长孙太尉设计,落了个罪名,索性向圣上自请去往西州赎罪。”
柳如月一怔,“难不成外面那位官人便是你的夫君?只是你们……”
琉璃淡淡的道,“他与我是先后离开长安,前日才在路上偶遇。”
柳如月脸上露出了几分恍然,摇头一笑,神色顿时放松了许多,叹了口气才道,“库狄画师既能算出我离京的日子,或许也能猜到我能出宫的缘由?”
琉璃心中微汗,面上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以前有些事情我都不大明白,见过柳阿监后才豁然开朗,却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偏偏也会去西州?”
柳如月神色里多了几分苦涩,“库狄画师放心,此事与你并无干系,论理我已不该是留在这世上之人,出了宫莫说柳氏家族绝不会容我,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也不是我这样借病遁逸之人可以立足的,自然是走得越远越好。西州便是我最不可能被识破身份之地,再者,那里或许还能找到我的一位故人。”
她的故人?琉璃疑惑的看了柳如月一眼,柳如月淡淡的一笑,“如月也不怕据实相告,我曾听闻那位柳氏也打过你的主意,只是库狄画师吉人天相,而如月却不曾有这种运道。库狄画师请想,若你与裴官人两情相悦,却被那位柳氏逼得只能入宫,或许便能明了为何我在宫中会是那般行径。”
原来如此琉璃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柳如月语气依然平淡,仿佛在说着不相干的人,“算起来,我是那位柳氏的隔房侄女,当年家父虽未出仕,靠着祖产家中还算衣食无忧,十三岁那年,母亲又给我定下了婚事,是我的打小便认识的一位表兄,那两年我日绣着嫁衣被面,有时竟然还会觉得无聊,却不知……”
她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我记得是十五岁那年的正月人日,离成亲还有三个多月,我和母亲照例去给姑母柳夫人请安,谁知那位平日眼角都不瞟人的姑母却突然拉着我问长问短,又送了一对羊脂玉的镯子给我,母亲欢喜极了,可我却觉得心里害怕得很。”
“果然没几日,我便发现父母都有些不对劲,悄悄去偷听了两回,才知道原来柳氏找到了父亲,说太子妃身边正缺一个得力之人,看我聪明乖巧,有心抬举我,让我进东宫伺候太子。我父亲自然是动心的,母亲却不大愿意。我那时年纪还小,一听这话吓得什么似的,当天就偷偷逃出去找表兄,表兄他,也年轻气盛得很,立时便登门去找我父母讨个说法……闹了一场,我便被禁足在了家里,到了第九日上,姨父就来退了婚。我说什么也不信,后来才知道,柳氏不知怎么的也找到了表兄家中,许了不少好处,表兄死活不依,他当时刚刚得了一个出身,便说不做这官也罢,不曾想转天便得了文书,他竟是被派到陇右道的甘州这边做牧丞”
“如此一来,姨父再不敢犹豫,他来退亲时,表兄已离开了长安,临行说,身为男儿连未婚妻子都保不住,他永生再不会踏足长安一步。”
“从知道这句话的这一天起,我便发誓,穷我这一生,必要让这柳氏身败名裂,要让她们母女,也尝一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
尽管说着这般怨毒的话,柳如月的语气却依然淡得不能再淡,琉璃只觉得倏然心惊,柳如月漠然看了她一眼,“你可是觉得我小小年纪立下这等誓言,是心肠太过刻毒?”
琉璃摇了摇头,换了自己,大概也会同样恨透了柳氏吧?她忍不住问,“你的表兄,如今就在西州?”
柳如月微笑着点了点头,容色里多了几分柔和,“说来王氏不过是个寻常蠢妇,我入宫时正是萧氏有孕,她也有些急了。可我跟她说了一夜话,她便打消了让我伺候太子的念头,此后还愈发相信我。只是入宫十年,我一时也没忘记过关注表兄的下落,前年才得知,大约是那柳氏作祟,他竟被越派越远,如今已是派到了西州。当年武昭仪进了立政殿,我和她私下的约定便是,我助她达成心愿,她得势之日,便助我离开皇宫,我会走得远远的,永不回长安。”
她看着琉璃一笑,“不瞒你说,我今日过来,原是见那位要去西州为长史的官人对你的态度亲密,便想与你交好一番,到了西州,也可让你帮我求他查找表兄的下落,我只知表兄如今多半依旧在西州牧马,到底不知该如何去找,或许只有通过官家才有几分把握,却没想到……竟是你或许这也算我时来运转?”
她的意思是,求我帮她这个忙?琉璃思量了片刻,抬头直视着柳如月,“我也不大知晓官家的规矩,不过此事我会告知裴长史,若能助你一臂之力,想来他也不会推脱。”
柳如月嫣然一笑,“库狄画师,有你此话我便放心了,你或许不信,如月在宫中十年,若说佩服,第一佩服的是武昭仪,若说羡慕,第一羡慕的却是你。”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柳如月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温暖,“因为太极宫里,在我所知之人中,只有你是能留在宫中,能得那种富贵,却不屑去要的,而你竟也真能得偿所愿,如月只愿老天能给我你一半的运道,此生此世,便再无遗憾。”
起身将柳如月送出门时,琉璃才发现天色竟已近黄昏,目送着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院子侧门外,她不由有些出神:这位柳如月做过的事情自己也颇听说过几件,她手里的鲜血只怕也足以染红立政殿的台阶了,没想到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番缘故,若是当年自己也被逼得进了宫,做了王皇后身边的宫女,会不会也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
多半,会
琉璃突然觉得有点冷,刚想转身,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