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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约,前面便是瓜州城。”车窗外隐隐传来的声音,让昏昏欲睡的琉璃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绝不会听错,那是麴崇裕的声音。
麴崇裕相貌俊美,却多少有些偏于阴柔,偏偏一把嗓音比裴行俭还要醇厚低沉三分,配在一起自有种奇异的魅力,只是自打裴行俭告诉了琉璃这位玉郎兄的光辉事迹以来,她现在每次一听见这个声音如有韵律般念出“守约”两个字,便只想冷哼出两个字——“妖孽”
可不是妖孽?因生得一副好样貌,自打麴崇裕十六岁起,便颇有贵女不顾身份青睐于他,他竟毫不理会,一门心思觊觎那些有身份的清贵少年,好容易娶了个美貌妻子,又是一举得子,众人还以为他收敛了,他却到处宣称‘祖宗保佑,再不用对着女人’……这样一个人,居然毫不猥琐,反而气度风流、心思聪慧、谈吐文雅,老天是何等的不开眼
据说他是只喜欢美少年的,不过琉璃多少有些不放心:对于一个喝了酒连长孙延都敢调戏、以至于被赶回西州来吃沙子的家伙来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何况裴行俭也说了,“此人绝不简单,我都有几分看他不透”,万一……
琉璃忍不住伸手掀开车帘一角往外张望,却见茫茫戈壁中,远处一座雄城拔地而起,稍近处是迤逦的驼队,而马车前方,两个身穿裘袍的挺拔身影正并辔而行,一眼看去,就像一幅构图绝佳的图画。
她叹了口气。
小檀探头过来看了一眼,叹道,“这瓜州城竟也不小”
远处的这座城池与敦煌大小规制都有些相似,只是城墙明显比敦煌城还要高,四周的角墩更是足有六丈,看去几乎便是四座雄壮的高塔——从这往西北五十里,便是玉门关,想来此城之用,与两百多里外的敦煌不同,应是以御敌为先,也难怪城墙修得这般高大坚实。只是对于琉璃而言,眼前这座陌生的城池与她记忆里的瓜州丝毫没有可重叠的地方。至于她印象里最深的锁阳城,从舆图上看,此时似乎根本还不曾出现
琉璃正看得正出神,马车颠了两下,她和小檀的头不轻不重碰到了一起,各自揉着额头笑了起来,阿燕皱眉笑道,“小檀还不快坐好了,你当这是先前的路呢?撞疼了娘子不是玩的”
自打从敦煌出来,道路便越来越不平整。好在琉璃所坐的马车也换成了一辆麴崇裕从西州带来的特制马车。刚坐上时还不觉得什么,一走起来才发现,比寻常马车平稳了不少。下车时,琉璃才发现马车的两个车轮上竟巧妙的包裹了一层皮革。阿古也在围着马车打转,只道这马车平稳绝不止轮子包了层革这么简单,简直恨不得拆开看看是怎么回事……看了前面的人影一眼,琉璃放下车帘,出神良久,守约说得对,麴崇裕这妖孽的确不简单
一刻多钟之后,这支混合着骆驼、骏马、大车的队伍便进了瓜州城,只见城桓分内外两重,外城是驻军之所,不大的内城才是民居所在,亦是按市坊划分,胡商酒肆依然处处可见,却远不及敦煌的繁华了。
麴氏此处的别院是在内城最靠西北的一处坊里,虽然不算太大,依旧十分精致舒适。琉璃见天色还早,原想出去转上一圈,却被风飘飘一句话便打消了念头,“娘子可想用些热水?出了瓜州,这一路上便再不得沐浴了。”
一千里没有澡洗?琉璃顿时恨不得泡进热水里再不要出来。
待裴行俭回到房中时,琉璃的头发刚刚半干,还未挽起。见他回来,阿燕和小檀都行了一礼便退下下去。裴行俭伸手拿起梳子,一面帮琉璃梳通头发,一面便笑问,“今日怎么这般早便沐浴了?也不等我一等。”
等他?琉璃白了铜镜里的他一眼,“你如今这般忙,我怎知道你什么时辰回来?”
裴行俭手上一顿,轻声道,“琉璃……”
琉璃笑道,“我知道只是一个人在车里有些闷罢了。”到敦煌前,便是坐在车里,裴行俭也常会隔着车窗和她说上几句,可这几天,白日里两人加起来只怕也没说十句话。
裴行俭轻轻出了口气,声音多少有些歉疚,“到西州安定下来了便会好些。”
琉璃笑道,“好。其实路上有什么事,我问风娘子也是一般,她知道的比你还多。”裴行俭的打算自然没错,如今西州那边情势不明,这麴崇裕周到得无可挑剔,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打算,裴行俭待她越是如同寻常官宦夫妻,她自然越是安稳,就如他自己表现得越是毫无锋芒,便越有利于日后回旋。
眼见头发已经梳好,琉璃自己动手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今日在哪里用晚膳?”
裴行俭笑道,“你快换上衣服,今日瓜州的长史宴请麴玉郎,我推了个不想去,适才进门前我便看见坊里有一家酒肆似乎不错,不如咱们一起去尝尝?”
琉璃眼睛顿时一亮,随即便奇道,“你不怕……”
裴行俭笑着捧起她的脸,低头在额头上一吻,“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也是,他们是新婚不到一年的夫妻,又不是怨偶,裴行俭若对自己过于冷淡,更是说不过去琉璃高高兴兴换上了红色大毛昭君套,两人从后院一路出去,出大门没走太远,果然临街便是一家极大的酒肆,里面的布置除了案几板凳都高些,比长安也不差什么。
裴行俭要了间楼上的雅间,里面却也是高案高凳,伙计用不大地道河洛话笑嘻嘻的问两人要什么酒菜,裴行俭问了几句后,随意点了几样这里的招牌酒菜,那伙计便笑问,“客官可要尝尝咱们这里的锁阳粥,如今这时节,倒是正好可吃了。”
裴行俭抬起头来,“什么粥?”
伙计顿时眉飞色舞,“客官是头一回来瓜州吧?您有所不知,这锁阳原是沙海人参,又名不老药,但凡有锁阳之处,雪都是积不住的,冬季吃上一些最是滋补驱寒,咱们这瓜州城的锁阳便最是出名,旁处再不会有这般好的,若不吃上一碗锁阳粥,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滋补驱寒?裴行俭心里一动,看了琉璃一眼,只见琉璃呆呆的看着那伙计,神色几乎有些茫然,裴行俭奇道,“怎么?你听说过此物?”
琉璃却转头问那伙计,“除了瓜州,还有何处有这锁阳?或是有哪处诨名唤作锁阳城?”
伙计自豪的一笑,“别处自然也是有的,却再无哪里能似瓜州这般既生得多,又生得好”想了想又道,“小的不曾听过锁阳城,许是有人以此打趣瓜州?横竖这西北千里,除了瓜州也再无一处是以锁阳闻名的。娘子可要尝一尝?”
琉璃怔怔的点了点头,伙计这才笑着离开了,裴行俭伸手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轻声唤了一声,“琉璃?”
琉璃抬头笑了笑,“守约,我想去外面看看。”
裴行俭有些困惑看着她,却只是点头道了声,“好。”
站在酒肆的台阶上,抬头向四周望去,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远处的三面城墙和两个角楼轮廓都越发清晰,街上的行人多数脚步匆匆,却也有人悠闲的走向酒肆饭铺。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街对面的人家有几户已点燃了门口的红色灯笼,到处都能看见一道道深青的炊烟在暮色里笔直的飘向高空。
而一千多年之后,这里将只剩下四面被风化腐蚀得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四面高高的土堆,一处倾塌了半边的角塔,以及无数高高低低的土坑,爬满了青色的骆驼刺。导师说,这是人类文明被岁月侵蚀后留下遗迹,有着最淳朴悲壮的残缺美。
一千多年之后,她就在这片土地背着画夹走来走去,力图找到一处最能体现这种残缺美的视角,或许便在此刻踏足的地方坐了下来,因为这里最是靠近唯一剩下的那处西北角塔。但那时,她眼里的这些土堆跟别处风化的沙土石崖没有什么两样,她看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岁月沧桑感觉……现在,这感觉就充斥在她的胸口,涨得几乎要溢出来
一只胳膊紧紧的搂住了她的肩膀,琉璃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了一双满是担忧的眼睛,琉璃向他笑了笑,“我看好了。”眼眶却不争气的一热,赶紧低下了头。
裴行俭一言不发的紧紧搂着琉璃的肩膀走上门去,关上雅间的门才扳转她的身子低头看着她,声音有些发哑,“琉璃”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她明明还在自己身边站着,却好像已经离自己很远,好像随时会突然消失在夜色里,这种感觉实在糟透了
琉璃走上半步,把头埋在裴行俭的胸口,紧紧的抱住了他。
裴行俭长长的出了口气,伸手抚摸着琉璃的长发,胸口的那点不安消散了许多,“你想起什么了?”
琉璃默然半晌,抬头微笑着看向他,“守约,我梦见过这个地方,不过在梦里它叫锁阳城,所以我要再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裴行俭讶然的挑了挑眉,“真是这个地方?”
琉璃肯定的点头,“是,就是这座城池。”
裴行俭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神色里却依然有些疑惑,“是何时梦见的?”
琉璃叹了口气,“很早以前,我还梦见过敦煌,梦见那里的鸣沙山,我梦见过这片戈壁,因此,适才我在想,或许我是命中注定会来这里。”
裴行俭怔了一下,才恍然的微笑起来,胸口一热,低头抵住了琉璃的额角,“傻琉璃”她的舅兄们原是常年走这边的,她多半不过因为听说过,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他倒宁可相信她这有些傻气的说法,那便是上苍可怜他半生孤苦,才把她送到了自己身边。
门上轻轻叩响了两声,伙计的声音有些迟疑,“里面这位客官可是姓裴?有人相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