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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离开天枢已有三月,院里院外的三十六株红枫在经历了一场霜寒后很快就脱去了它们耀眼的红衣。冬天伴随着呼啸的北风骤然降临,漫天的大雪一夜之间将整座华山变成了一个纯白冰冷的世界。
雪,自上月月末起就没有再停过。寒冷,如同一场无法抵御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天枢。
新入谷的孩子冻病了好几个,各卦的衣料、火炭也都宣布告急,没有了总管的天枢一切都失去了秩序。
五音在交出天枢的权力后很快便“病”了,在医尘悉心的“照顾”下,她日日酣睡如初生的婴儿。而我,除了要处理来自各国纷繁复杂的讯息外,几乎所有时间都扑在了各卦细琐的事务上。心累,身疲,想要寻求一个简单的解决之道,却没有信心和勇气去唤醒那个熟悉一切秩序的女人。
五音的身上藏着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渴望从她口中找到事实的真相,却又惧怕在她醒后会再次沦为她的囚徒。艮卦、兑卦、坎卦、震卦,在天枢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忠心于她?在她的世界里是否曾有一个强大的盟友在支持着她与赵氏的对抗?他,或者是她,此刻是否正躲在黑暗的影子里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在天枢的这三个月,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与五音的第一次交锋,我只赢得了时间,却没有赢得胜利。
昨夜,医尘郑重地告知我,他给五音配的药最多只能再用十日了。十日之后,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五音带着她的秘密永远地沉睡,另一个便是做好与她再次开战的准备。
这样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我一夜无眠。
“姐姐,你的手炉已经熄了,再填块火炭吧?”阿羊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响起。
我如梦方醒,愣愣地将手中的小炉递给了她。
“姐姐,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了,下雪有这么好看吗?”阿羊用两根铜签拨弄着火盆里的炭块,红亮亮的火星子随风轻扬起来,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分外好看。
“我喜欢看雪落的样子……”我看着眼前低头含笑的少女,脑中浮现的却是四儿红润粉圆的面庞和笑意盈盈的眼睛。过了这两年,她的孩子应该已经会喊阿娘了吧,到了下雪的日子她不会再穿着湿漉漉的鞋子到处乱跑了吧,有夫郎,有爱儿,有暖烘烘的炉火,我的四儿如今是幸福的吧……新绛城今年下雪了吗?雪天围炉取暖的时候,她可也会想起那个离她而去的坏丫头?
“姐姐,你的手炉。”阿羊拿着手炉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微笑着从她手中接过了温暖的陶炉。
思绪在雪花间翻飞,心里说不上的辛楚滋味。
我低头沉默,在台阶的一角,一双被雪水浸湿的青布鞋不经意间闯入了我的眼帘。“这是……”我心中微动,俯身将鞋拎了上来。
“我的鞋脏,别污了姐姐的手!”阿羊丢下火签子,急忙扑了上来。
“下雪天,这么薄的鞋面子最容易进水了。”我侧身挡住阿羊,抬袖轻轻地拂去了积在鞋面上的一层雪花,“去吧,穿我的鞋到兑卦要些针线和麻絮来,晚点我替你改做一双冬鞋出来。”
“这怎么行?!姐姐是贵人,阿羊是贱民,万万使不得!”阿羊闻言身子一抬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朝我压了上来。
“去拿吧,我这几日烦心的事多,做点女工兴许能静静心。”我把自己的鹿皮小靴推到她脚边,起身拿了火签子熟练地将火盆中剩余的炭火都拨进了一旁的陶罐,“我这里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炭火,留两块暖暖手,其他的就都送到兑卦去吧!她们那儿冬日习舞练琴总得暖和点。”
“姐姐……”
阿羊唤了我一声,我微笑着回头,她看着我却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阿羊摇了摇头。
“那就快去吧,现在天黑得早,要是晚了我还得点灯做活儿。”我把装了炭火的陶罐推到阿羊身前,她点头接过,转身套上我的靴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白雪之中。
冬日御寒,动物皮毛制的皮靴是最保暖的。无奈皮靴价贵难得,到了冬天,庶人之家只能在单层的鞋面上另加上一层厚布,再用麻絮和干草填充其中用以保暖。我来到天枢时随身带了一块楚地水鼠的毛皮,路上给黑子做了一顶帽子后还剩下一小方,如今拿出来给阿羊做一对鞋面却是刚刚好的。
穿针引线,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做着久违的女工,院子里的雪扑簌扑簌地下着,手冻得发僵,心却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
黑子和于安走进乾卦的院子时,我便如同一个寻常的小妇人靠坐在门柱上,一手捧着布鞋一手用骨针在发间轻轻地划弄着。
“他娘的,我就知道没人能害到你这丫头!”黑子一手扶着院门,一手叉着腰,气喘吁吁的样子狼狈不堪。
“太好了,你没事。”突然出现的门口的于安披着一件硕大的青布斗篷朝我急步走来,飞旋而下的雪花还来不及落地就被他身边的劲风高高地吹扬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我看着瞬间来到身前的于安惊诧道。
“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就跟着来看看了。”于安一手解下身上的夹绒斗篷,抖去积雪,盖在了我膝上,“这么冷的天怎么坐在外头做女工,冻久了是要落下毛病的。”
“是无恤让你来的吗?黑子——你见到赵世子了?”我抓着于安的衣袖,转头对黑子喊道。
“见到了,见到了,卫国的仗已经打完了,死了不到一百人就叫卫国换了国主了。”黑子没好气地冲我嚷了一声。
“真的!这真是太好了!”我心里激动放下针线便要站起来,身子才离了地,小腿一麻便噗通一声斜扑在了地上。
“姐姐——”一直坐在我身后的阿羊一把扶住了我。
“阿羊,这里没你的事,你先下去吧!”于安一手揽住我的肩将我半抱了起来。
“诺,属下告退!”阿羊轻应了一声,不等我开口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在了我面前。
“她?于安,你这巽主可比我这乾主有威信啊!”我愕然地看着手边未完成的冬鞋,惊异阿羊竟只穿着一双布袜就踩雪走了。
“外面冷,我们进去说吧!”于安两手一伸将我打横抱了起来,黑子抱起我滚落在地的手炉跟着进了内堂。
“放我下来吧,我又不是瘸子,自己会走的。”
“我知道,已经到了。”于安将我放在靠墙的卧榻上,转身去寻火盆。
“天枢缺炭火,我这屋里白天已经不燃火盆了。”
“臭丫头,你这家可当得不怎么样啊!”黑子把手炉往我身上一放,大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快同我说说,卫国的事是怎么了结的?你是怎么见到赵世子的?”我往黑子身边挪了挪,急声问道。
“你这丫头还敢来问我!差点就让你害死了!”黑子冷哼一声,气呼呼道,“我就是听了你的话,途中故意绕道去了卫国,结果人还没到帝丘就被晋人当奸细抓了起来。我说我是替人来给赵世子传信的,可他们看了你写给我的单子反而认定了我就是替卫君采买武器的奸细。娘的,巽主那天要是晚来一步,老子这回就让你这丫头借刀杀人给弄死了!”
“笨蛋!战场上只有奸细才最有可能见得到对方的主帅,没有主帅的命令,谁吃熊胆敢私下处死了解敌方军情的奸细!好了,别抱怨我害你了,说吧,他见到你的时候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水都没让我喝上一口就问我花结是谁给的呗!你们是约好的吧?那赵世子一眼就看出来你把话藏在花结里了。”
“……他果真还记得。”
“你以前送过无恤这花结?”于安点亮墙角的一树灯盏,缓步到我身边坐下。
“很多年前在雍城的时候送过他一个。”
庶人祈福喜编花结,蒲草、苇竿、麦秸、艾草都是庶人家的女孩喜用的材料。良人远行、出征,心有牵挂的女孩便编一个花结让心念之人带在身上,祈愿他能平安归来。雍城之战时,我在将军府里找到少时编的两个花结,一个缝在伍封的战袍里,另一个便给了他。彼时,他只当我是余剩下的才随手给了他,挑眉歪嘴的样子好不乐意。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记得这花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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