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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几天了?”
“入山至今恰满三月。”
“遇险几次?”
“匪盗、滚石、断崖、蝰蛇、烈风、山虎、夜枭、流沙、冰雹,统共九次。”
“九次嘛……不算太多亦不算少了,那男童尚安否?”
“身体尚完好。”
老人不再说话,放下烫的酒盅,闭上双眼。
他坐在厚实的毡毯上,面前置一张长条几案,上面摆放着温好的美酒和新鲜果子。在他身后立着三名白衣人,皆蒙面,此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厅右侧那只硕大的圆盘。圆盘被蛇绕般的玉丝吊在厅堂上空,周身银白,边框上雕刻着着形态各异的十二异兽,堪堪于十二辅星相衬,中间则是一团澄透的水晶。
月华如水,一股脑地倾泻在圆盘精密复杂的纹路上,激起光华四溢,诺大的圆盘似银月高悬于空,短小的身影从圆盘的镜面上浮现出来。
看着圆盘现出的景象,正中的白衣人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
老人闭着眼,亦没回头,可身后人表情的细微变化却逃不出他的心神。
“那男童……他竟然到无光峰了。”
“哦?天转崖与无光峰间隔数十丈,中间只有条细锁链,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孩童莫非还会飞不成?哼,你可是在戏弄老夫?”
听出老人语气中的惊讶和不满,白衣人连忙答道,“回禀尊主,那孩童褪下了他的上衣卷成绳条,然后吊着锁链滑过天转崖。不过他到达天光峰后,却将衣服丢落下悬崖。此举怪哉,属下费解。”
双目陡然睁开,老人空白如雪的眼珠微微一颤,随即笑了起来,“区区小童竟能做出让你都无法理解的事?呵呵,无知小儿,竟敢在千仞高峰上如此。看来不用你们出手,过了今夜他便会被冻死。”
白衣人闻言大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老人的背影,眼中闪过惊疑与失望。
尊主,还是想要他死吗?
这里是落云山脉,位于云州末尾的沧澜之海边,高峻连绵。云州被称为蛮荒之地,不仅因其远离大煜王朝的中央皇域,只有流、辛两个小诸侯国,更是因为这里的种族众多,子民不习教化,江湖门派甚至乱匪的实力都强横到能与官府抗衡,乃是有名的乱地。
在落云山脚下住着百来户人家,渐渐形成数个小村落,虽然远离流、辛两国,不通商贸,可靠海近山,这些人家亦不愁生计。不知何时开始,从这里流传出了落云山有通天塔的消息。于是乎,年年月月朝朝都有人四面八方赶来,试图爬上落云山脉寻访神仙,以求长生之道。
高耸险峻的落云山脉岂是普通人能企图的,只是坚持了几天,便有不少人知难而退,而那些执着者,皆丧命于落云山脉中大大小小的险难。可愈是这样,谣言传得愈是猛烈,到后来,更是吸引来了不少厉害的武者。
当这些高手艰难地到达落云山巅后,迎接他们的是白衣人无情的杀戮。若干年后,皆有各自传奇故事的白衣侍从们才渐渐明白,那个关于神仙的谣言是他们的尊主传出去的。至于目的,他们却不清楚。单单为了杀人?尊主虽然冷血无情,令他们杀死那些胆敢上山的武者,可尊主绝非无聊的人呵。
眼前这个坚持了三个月,被尊主渐渐重视的男童让他们心中多了几分明悟,虽不敢开口询问,可众白衣侍从们无不好奇地观望着。
这个男童或许正是尊主要找的人呢。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当这个拥有远年龄的执着与毅力的男童快到山巅时,迎来的依旧是尊主毫不留情的扼杀。
尊主果然非同常人呵,他的想法不是我们可以捉摸的。中间那白衣人微微叹气,有些惋惜地看着圆盘中那个在寒风中艰辛跋涉的男童。
“咦?”另一个白衣人忍不住微微惊讶。
“怎么了。”老人苍白的眸子望向铜盘,眼珠没泛起半丝光彩。
“那孩童用雪擦身体,然后在身上涂着……似乎是龙鲸油。”
抓起酒盅,仰头饮下暖酒,老人脸上浮起浅浅的红晕。
“弃衣坚志,敷雪激胆,又抹龙鲸油以壮气,小娃娃好心思呵……你们确定他还不足十五岁?”
“不敢欺瞒尊主。”大厅内数十名白衣人躬身道。
“只是一个小童,为何要如此坚持?可惜了…这么小的孩子,便想要求长生不老术?世人多祸言呵。”老人不屑地冷笑着摇了摇头,喃喃低语道,“那他上落云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真的有神仙吗?”男孩迈着愈拖沓的脚步行走在积满白雪的山巅,饶是抹上龙鲸油不惧寒风,可饥饿和疲倦的袭来让他的眼神已开始涣散。
“怪力乱神罢了,这世上怎么会有神仙,顶多是些强大的武者罢了。”
男孩低头抓起一把雪抹上他红肿的脸蛋,竭力让自己清醒着。望了望远处山峰之顶那个隐约闪着银光的宫殿,男孩低头紧紧盯着从怀中掏出的烙饼。
“还剩三片,两天一片,也就是六天。六天呵,或许真能爬到那里。”男孩肿胀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苦涩中带着希冀。
“爹爹说过,执念而行,不为艰险所困心,方有所成。我已将衣服扔进万丈深渊,再无回头之路了。不成功,便死在这落云山上罢。”男孩眼中闪过一缕与之年龄不符的坚毅,将坚硬的烙饼从中撕成两半,和上一把雪,塞进嘴中。
用力咽了下那块饼,腹中像是被坚硬的刀子寸寸的切着,男孩一屁股坐倒在冰雪中抓起一把雪,狠狠抹在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寒风中,恍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男孩一惊,猛地抬头看去,只见在他身前的皑皑白雪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白衣人,在白衣人围拱之下的,是个只穿着单薄麻衣的清癯老人。老人似乎腿脚不便,一直坐在轿子上。当男孩对上老人眸子时,微微一愣,那团白翳的眸子黯然无神,即便老人的脸一直对着他,可那双眼珠中却映不出半个影子。
方才前面分明白茫茫一片,怎么眨眼间就出现了那么多人?仿佛鬼一般。莫非我已经死了?男孩心头激起冷颤,使劲捏了下胳膊,疼痛的感觉过了许久才传来,却真实无比。
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群屹立于山巅寒风中白衣人,以及中间那个闭上双眼似在假寐的老人,男孩脸上渐渐涌起一片红潮,惊喜万分地看着那个老者,忍住心底的狂跳喃喃道,“莫非他就是…”
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起,一模一样的话,却带上了两分不耐烦。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有些激动地撑起身子,高声喊道:
“小子周继君。”
“从哪来。”
“扬州。”
“所为何事。”
“特来寻找先生。”
“寻我何事。”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然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习得武技。”
寒风呼呼刮着,除此以外,阒寂无声。白衣侍从们相互对视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望向周继君的目光中,皆是同情。
被兴奋包围着的周继君只是炽热地望着瞽目老人,压根没有注意到白衣人们怜悯的目光。
沉吟良久,老人再次开口。
“你今年多大?”
“刚满十岁。”
“十岁呵,十岁能脱口成辞,能有这么大野心。”老人转头“望”向远空,良久回过神来,“你不是来寻找神仙的。”
周继君愣了下,随后冷声说道,“这世界上没有神仙的。”
“说得好,的确没有所谓的神仙。那你知道我是谁,对吗,小娃娃?”
微微犹豫,周继君望向老人,硬着头皮念道,“茫茫沧海,有兽名龙。脚踩落云,只为葬龙。您乃天下闻名的屠龙老人。”
“只为葬龙嘛你母辈姓什么?”
“单姓洛。”
“难怪,原来是故人之后。不过能找到这,也算不易了。”
“小子历经万难,寻访先生,还望能侍奉先生身旁,习得文韬武略。”
“文韬武略嘛……小小孩童,好大颗心。想学也行,不过等到下辈子。”
等到下辈子……
周继君闻言面色剧变,张了张嘴,顾不着去揉僵硬的手脚,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望向屠龙老人。
等到下辈子,什么意思?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屠龙老人嘴角一缕冷笑,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响起:
“因为,你就要死了。”
说完,老人扬了扬手,白衣侍者端上温酒佳肴置于老人身前的几案。寒风呼呼地刮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裹着美食香味的冷风流转在周继军鼻子前,可饥肠辘辘的男孩毫无半点食欲,只是惊恐地望向冷冰冰的老者,身体颤抖着。
“我这落云山可不是俗人能上来的,你虽性格坚毅,但命相不为我喜。”老人饮过美酒,不带半点感情地说着,“杀之。”
一名白衣人越众而出,看不出表情,只是抽出腰际的长刀,一步步地逼向跪倒在雪地中的周继君。
即便经历过无数平常人一辈子都不会遭遇的坎坷,可周继君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无论心志再如何坚毅,当最后的希冀就这样慢慢如泡影般碎灭,他也即将死在这个不会再有人踏上的山峰,周继君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面如死灰。
天旋地转间,眼前恍惚飘过诗歌舞曲艳绝扬子江畔的母亲那双柔软的手,缓缓抚摸他的头顶,将他搂进怀中静静端详,温暖如同夏日江边的暖潮。可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娘如今也与他隔着万里之遥…
“何为求志?心怀绝念,不求一时欢愉,纵高于星辰之巅落于沧海之尾,只要道心在,万死而取之。继君,每个人都要有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它在你生命的每一岁甚至每一天都能寻到它的踪迹。爹爹和你的叔伯们被那些小人陷害,妻离家散,可我从没灰心过。当我寻得我的道路后,便去接回你娘,夺回我们一家应得的一切。你也一样,即便天下人都认为你是废物,你也不能自甘堕落。寻它的第一步,便是执着本心。”
数年年前那场动乱后,身为大儒却布衣出身的父亲带着周继君在天下世家的嘲讽鄙夷中黯然逃离扬州。一路上,除了教导周继君读书识字外,便只有这句话令周继君印象深刻。那一刻,不通武道,只有满腹渊博学识的父亲身上所散出的一往无前的气势让他微微乍舌。
……
脑中闪过凉意,周继君猛然睁大双眼,身体内潜伏的疲倦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望向白衣人的惊恐目光渐渐平淡。
“果然,我只是个小孩而已,不该不听爹爹的话,背着他来这里。屠龙老人传说性格怪癖,喜恶无常,果真如此。”
“可是……”
男孩埋头低语着,似乎全然没注意到双目透着残忍光芒的白衣人,正如毒蛇般,一步步地向他逼来。凌厉的刀光闪过,仿佛银链划破天际,别说周继君这区区孩童,便是飞瀑也能在这一刀下止流。
眼见白光与那孩童只剩下数丈,似乎眨眼间便能将这个不自量力的男孩斩成碎片,为白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屠龙老人满盅饮罢,一脸舒坦。
就在这时,即将斩杀周继君的白衣人一愣,却是他刀下的孩童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白衣人从没见过一个眼神里能包含如此多复杂而矛盾的感情,有坚毅、有果决、有不甘、有愤怒……然而更多的,却是他从前江湖生涯时候最常见的——一往无前。
寒风凛冽的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白衣人手中的刀为之一顿。
那是男孩不甘的吼叫,临死前用他已僵硬梗塞的沙哑喉咙吼出来的话:
“我叫周继君!”
“我生于京城洛家,第三房嫡出!”
“我是没有根骨废人!天生无法习武!”
“我今年十岁!”
“我从万里外的扬州来到这!”
“万苦寻先生,只为了习得屠龙之技,夺回我娘!”
“望先生成全,君万死为报!“
之后,是漫长的静谧。
良久,屠龙老人放下酒盅,嘲弄地说着,“你的这些事,又与我何干?”
“啪!”
“啪!”
“啪!”……
周继君对着老人磕头,直到身前的冰块被他沾满鲜血的额头敲烈,才努力抬头道,“我有诚心。”
“这天下有诚心者多了去,并不差你这一个。”
低喘着,周继君沾满鲜血的小脸上疯狂地闪过讥诮,“传闻屠龙老人有通天手段,为大煜国御,连七岁孩童都知屠龙之威,看来名不副实。莫非,你怕了?对我这个废人便束手无策了吗?”
屠龙老人微怔,随即一脸古怪,轻轻摇头道,“可是我帮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只要能跟随先生,我愿为先生做一切。”
“做一切吗?”
“是!”
“哦?这样……那好,我也不要你做多少事,只要一样,我便答应你。”
“先生请说!”周继君心头浮起希冀,坚定地看向屠龙老人。
屠龙老人脸浮起冷笑,伸手指了指周继君背后的万丈深渊。
“跳下去,然后,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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