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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积珍突兀的行止将一家人惊得不轻,反应最快的是浑家孟田氏,她张口就叫:“为啥呀?这才搬来半天功夫,还叫不叫人安生了”
孟积珍眼风狠狠一扫幼子雅春,郑重地道:“县爷这回是来者不善哪”
孟积珍头脑非但不笨,而且是相当的伶俐,有着念此及彼的活络。一边口里咀着鸡肉块,一边脑子里在想着事,儿子的对话还听得一字不落。
他一介小小乡绅,名不见经传,宅子是新买的,自己前脚才跨进来没站稳,后脚就来了县爷,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更出奇的是县爷居然要亲见自己儿子,大儿宜春面见这等大人物时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行止,叫他有些洋洋自得,竟没留意当时县爷莫测的眼神。现在想来,那眼神甫一开始是直勾勾的,随后就加了些掩饰,看起来意味不明。所谓不阴不阳,最叫人着慌。自己这一对双生麟儿外形太过肖似,丫鬟会错认,田大小姐会错认,焉知县爷不会错认?
会不会是雅春行迹败露引来了县爷?会不会因错认使得县爷的眼神高深莫测?孟积珍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去作一个结论,对他来说,有五成以上的猜疑,就足够令他采取行动了。
孟积珍心里打了个抖,眼睛一一扫过面前三个人,面容严肃语气郑重:“等避过了这阵,咱还回乡里去”
田府大管家田忠顺人如其名,对田家老少主子极尽忠心,对主家爷田吾正更有一腔子使不完的热忱。他随田吾正从孟府回来,就觉得自家老爷不高兴,面容时而微怒,时而阴沉,便多嘴问了一句:“老爷,那孟朝奉满口答应了三千两的捐输,出来时把咱们送到了街口,就是出迎的时候怠慢了点儿,您可是为这事不快活?”
田吾正哪能跟他解释因果情由呢,这管家跟他许多年,还有些沾亲带故,做事也殷勤牢靠,田吾正待他自然有些格外的情分,所以他隐去了“因”,含糊地道出“果”的那一半:“这孟家人不地道,咱寻思着拿什么法子整治整治他。”
就为这事么?田忠顺挠了挠后脑,就去找自己那个尖嘴婆子去了。
田吾正进了签押房,公案上搁着一摞待批的公文,最上面一份是刚到的邸报,眼皮猛跳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田吾正拿起来看。
十余页的邸报,前头是京官及地方要员的迁降任免及宫廷要闻,最醒目的一则是皇贵妃田氏薨,往后翻就是朝廷谕令及大臣奏议,林林总总数十条说的多是各处大旱不雨、飞蝗敝天、贼势猖狂请抚请剿,最惊心的是给事中左懋督催漕运时途中的一封驰疏:“臣自静海抵临清,见人民饥死者三,疫死者三,为盗者四……”
田吾正再次深深吸气,翻到最后边的战事消息。
“山东贼李青山反,聚众阻断漕运。”
“闯贼围开封,开封告急。”
“张献忠陷襄阳,襄阳王翊铭、贵阳王常法薨,张贼再陷光州,攻商城,知县盛以恒伤而死,张贼攻随州,知州徐世淳援尽力穷巷战死于军…”
“清骑入塞,左督祖大寿坐困锦州。”
“蓟辽总督洪承畴驰援,败降,宣府总兵杨国柱战死,吴三桂逃,诸镇兵溃。”
近年来已难得在邸报上看到好消息,田吾正早有心理准备,只是这一回他还是冷不防被敲了一闷棍。
尤其是东北边境的溃败消息,令他浑身血液往头顶上冲,一张脸被血气激荡得通红,大明三大封疆要员,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奇耻大辱啊清鞑子时和时战,背信弃义,这一大耳刮子过来,结实地掴在明廷脸面上,也打在每一个汉民的心尖上。局面真的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啊
田吾正喘着粗气,手抖索着,突然抡开两只胳膊将邸报扯个粉碎。
下衙用过晚饭,田吾正闷头钻进书房,田孺人依旧是去佛堂消磨。自从受了那说书老头一吓,田孺人开始留心外头的动静,邸报所载之事,她多少听说了一些。
神龛上三尺佛像宝相庄严,面容静谧,似乎丝毫感受不到座下信徒此刻心中的惶急,香炉里烟雾袅起,将金身佛像氤氲得隐晦不明。田孺人双掌合十虔心求告,在蒲团上跪了一会,身后有人悄悄蹩进来,坐到她身侧的蒲团上。
田孺人向着神像告了罪,转头道:“扉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娘,你这几日晚间都不来看我了,原来都在这里。”
田孺人微微心疼,原来女儿孤身少伴,耐不住冷清来寻自己了。“最近外头事多,娘心里着急,急你爹,急这一大家子人,来这里参一参,心里踏实些。”她顿了一下,又道:“自古道,邪不压正,稗子再多多不过庄稼,虫多多不过田蛙,官府定能剿灭了那帮乱匪还咱一个清平世道,佛祖在天上看着呢,娘这里用心求,佛祖会保佑咱们一家子的,扉娘你说是么?”
神龛里的佛像只有三尺长,供在高处,显得比五尺长的人还要高大许多。扉娘望一眼烟雾缭绕中的那一尊观音大士,微阖双目,唇角似含着一缕笑意。“它闭着眼睛啥也看不到,啥也不看,你在这里苦苦的求,它还在笑哩。”扉娘心里转着念头,却忍住没有说出来。佛堂里静谧庄肃,给了她一点奇异的威慑,却没有减去她心里的怀疑。
佛祖真有这般神通么?就算有,谁又能确定它是站在明廷官府这边的?如来佛祖与观音大士,一个普度众生,一个救苦救难,芸芸众生,谁不是他们庇护下的小民,在佛的眼里,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正义?
扉娘静默着,望向母亲的眼里有些悲悯,母亲一心指望佛祖,到头来,只怕要落空了呢。“娘,天底下可怜人儿多了去了,观音大士顾得了谁呢?还得靠自己啊”
女儿一句话,田孺人眼里最后一丝希冀的颜色也没有了,声音里含着悲怆:“佛祖靠不住么?佛祖顾不及咱们么?”
连佛祖都靠不住,她该向谁求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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