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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月明躲在月季花丛后头,透过花枝望去,觑见席上情形。眼望宋氏拿班做势的模样,心中便知她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嫌弃商贾门第,不配与官宦人家结亲。虽则她心中于今生夫婿人选,除季秋阳外不做别想,然而这般让人羞辱当面,倒也当真气结不已。正在思忖应对之际,舅母陈氏却忽然走下席来,说了这样一番话,实在是出乎意料,当下只静观其变。
只见陈氏又道:“郑家娘子,我记得你家姑娘如今也将满十四,并没说亲。你既然心觉宋家的哥儿是位好女婿,何不说与自家姑娘?难不成这胳膊肘竟是朝外拐的?便宜事自家不沾,倒让与旁人?”陈氏本就是个泼辣直爽的性子,又多吃了几杯酒,在旁坐着听见郑氏要为傅月明说亲。傅月明是她瞧中的儿媳妇,焉能容他人觊觎?酒劲儿发作起来,登时就倒了这番话出来。不独宋氏脸上挂不住,就连郑氏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那宋氏听闻陈氏当面折辱自家儿子,哪还忍得下去,冷哼了一声,白着脸笑道:“傅家的千金,那都是拿真金白银包着的,我们穷官儿人家哪敢高攀?宋家的孩子,虽不成器,也还没到了这般地步。郑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样的好姑娘,我家孩儿可不敢消受!”说毕,连声招呼丫头拿衣裳,就要下席离去。那郑三娘也讨了个没趣儿,正在讪讪,眼看她恼了要去,慌忙拦住。陈杏娘也上来赔礼,众人七嘴八舌终将她扶上席去。
宋氏坐下,兀自气恼不休,脸儿拉的长长的。陈氏却不以为意,趁着酒兴还待再说,那坐在她身侧的陈秋华却忽然张口道:“母亲今日想是吃多了几杯,便这样饶舌起来。这里是姑母家,今日是姑母做东道,咱们是客人,怎好喧宾夺主起来?扰了人家的酒席,岂不惹得姑母见怪?”此话一言点醒了陈氏,她只图嘴上痛快,却不想搅了陈杏娘的酒席,心中颇为懊悔。待要说些什么开解开解,却一时寻不到话来。
正在尴尬之际,傅月明忽从花丛后头走了出来,行至桌畔,自夏荷手里接过执壶,将宋氏与郑三娘面前那小金杯斟满,望着她微微一福,便温言笑道:“宋家伯母不要生气,月明蒲柳弱质,难奉君子,宋伯母瞧不上眼也是情理之中。舅母原不过心疼月明,说了几句气话,还望宋伯母见谅。”说毕,又向郑三娘说道:“月明谢过郑伯母垂爱,然而一则月明如今年岁尚小,二来还想在父母跟前多孝敬几年,不忍一时远去,抛离双亲。于郑伯母的好意,月明只有心领了。”
言毕,又向着三人笑道:“诸位伯母、婶婶素日里都是极要好的,今日不过一时被酒盖了脸,说重了几句话,就急赤白脸的。听侄女儿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莫不是往后就此不再走动了不成?都是一座城里住着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便如张家、李家、王家这三户人家要好,忽然一日,张家与李家斗了气,不再往来。那王家逢上红白喜事,是请张家的是呢,还是请李家的好?两家都请,又恐他们坐在一处吵闹。仔细想想,也好没意思的。诸位可思量思量,侄女儿这话有没道理?若觉有理呢,还请诸位都看在侄女这点点薄面皮上,饮了这杯酒,笑开罢了。”
原来她在花丛后头,瞧见席上闹了起来。心中虽然气恼,却也不得不顾忌自家脸面,又想着父亲在外头生意往来,委实不易,只得出来周旋一二。
她一席话毕,说得众人都笑了。宋氏、陈氏并郑三娘三个,也自觉在人家酒宴上如此嘶闹,实在有**份,便借着傅月明的话,一笑了之。陈氏就扯着宋氏的手,连声道:“宋家大姐,我原吃多了酒,说话不防头的,得罪了你。你大人大量,莫与我这上不得高台盘的人一般见识。”宋氏也连连讪笑,陈氏又忙向郑三娘告罪,郑三娘心里虽不痛快,嘴上也少不得虚应一番,就此揭了过去。
席间众妇人眼看傅月明年纪小小,言谈举止倒很是大方,三言两语便消弭了一场事端,足见这段聪明,又以退为进,甚是谦逊,不由心里都暗暗赞叹。
陈杏娘原本看着陈氏说话夹枪带棒,几句话过竟是一棒打伤了两个,偏这两人家中的汉子又都做着官。俗话说,不怕官,就怕管。傅家虽然有些闲钱,却也常要官家行些方便,不然生意哪好这般容易做得!正是巴结尚且不及,如今倒上赶着把人得罪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傅月明出来,一番话伶伶俐俐的就化解了开去,心里甚是喜欢,连忙叫那唱曲儿的女先生上来,吩咐道:“你有什么时新小曲儿,唱两个与诸位娘子下酒!”又向宋氏说道:“宋夫人,你喜欢听什么,让她唱来。别瞧这先生年岁小,肚子里的曲儿可有不少哩。”
那李大姐闻说,就搁了琵琶上来,与众娘子磕头。宋氏见她大约十八|九的年纪,皮色白净,描眉画眼,打扮的甚是妖艳,便随口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士?今年多大了?”那李氏甚是伶俐,见问忙回说道:“小的姓李,是杭州人,今年十八岁。因小的不幸,家中败落,爹死娘嫁人,小的没处儿投奔,只好来此靠到姑母家里。姑母家贫,逐日靠着小的出来供唱赚钱。今日蒙傅家太太不弃,叫了小的来伺候众位娘子,小的甚觉有幸。夫人想听什么,只管吩咐,小的会的,无不孝敬。”
宋氏听她口齿伶俐,说话甜净,就有几分喜欢,遂说道:“那你可记得‘糊涂了西子妆梳’?”李大姐说道:“此是,小的有。”言毕,就抱了琵琶,回归座位,拨弄冰弦,顿开喉管,唱。果然清歌响彻,遏止行云。宋氏听得高兴,就打赏了一钱银子,又送了她一方手帕子。李大姐千恩万谢的收了。
陈杏娘在旁冷眼看着,见宋氏笑逐颜开,一颗悬在腔子口的心才放了下来。
一时,众人用过酒饭,散了宴席。陈杏娘吩咐丫头收拾了桌子,重新换了香茶果点上来,大伙都在园里坐着赏花。因众人皆知傅家花园里有几样名种好花,诸如葛巾紫、御衣黄、洛阳红等,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皆灼灼怒放,争妍斗艳,端的是春光明媚,花娇人艳。这起妇人酒足饭饱,闲坐无事,便三两结伴,走到园中游玩。
傅月明坐在一旁,见陈杏娘同着几位娘子说笑不绝,因记挂着前番的布置,心里不安宁,便起身说去四处走走,众人也都不理会。她便带了桃红下来,顺着园子那青石子路面,慢慢走着。桃红跟在后面,笑着问道:“姑娘从哪里知道那些菜肴的?叫我在边儿听着,好稀罕的。原来花儿也是能吃的么?”
傅月明听问,步子微微一缓,那些法子都是上辈子里,季先生自书中看来,说与她听的。那时候,她只当趣事,听过一笑就罢了,不想竟用在了今日。便随口说道:“花儿自然是能吃的,但不是所有的花都能吃。若是有些天然就带毒的,那就不能吃了。只可惜咱们园子里没有槐树,不然采些槐花,炒了鸡蛋或炖个汤,那才是清香满口呢。”
桃红笑道:“姑娘说的,我都要流口水了。记得白云观那边就有好几株老槐树。姑娘生病的时候,太太许了愿心,姑娘好了定是要过去上香还愿的。到了那边,咱们摘些槐花回来炒鸡蛋吃。姑娘说好不好?”傅月明微笑道:“你真是个馋嘴的!才说一句,就惦记上了。”
两人一路说笑,不觉行至一处太湖山石边,傅月明忽闻得那山子后头有些微人语,听那话语声儿竟是宋氏并一个年轻媳妇,正在言说适才之事。她便停住了步子,侧耳细听。
但听那媳妇说道:“……却才郑三娘子说的这门亲事,我瞧着倒是极好的。傅家有钱,那月姑娘生得水灵灵的,又十分的聪明,到明日定成一个好妇人。宋大姐,你倒怎么不愿意呢?”宋氏说道:“若不是,我也就应了。然而我就那么一个儿子,这亲事不好乱来的。傅家虽有这么个家世,却是一介白衣。我们家现居着这个官,若结了亲,到明日亲戚朋友坐在一起,不好看的。那月姑娘,给我家孩子做房姨娘还使得。要说旁的,那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傅月明听至此处,心头怒起,粉面微红,待要过去同她理论争执,那自己先前那番言辞岂不白费?但若说装作没听见,又实在含忍不过。略略思想了片刻,她咳嗽了一声,果然那山石后头人声立止。她微微冷笑,快步走至一株桂树后头,隐了身子望去。只见宋氏同那说话的媳妇鬼鬼祟祟的自山石后头探头张望,看四下无人,忙走了出来,脚不沾地儿的去了。
眼看她们走远,傅月明方自桂树后头出来,默然不语。桃红跟在后头,禁不住说道:“姑娘也别生气,咱们犯不着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她们是狗眼看人低,不知道姑娘的好。这是宋家的公子没造化,将来还不知道哪个有眼力见儿的,把姑娘娶了去受用,那才是真正有福气的呢。”傅月明听了这话,不觉双颊绯红,连声斥道:“死蹄子,快住嘴!疯了你的,浑说起来了。”正自笑骂着,忽见绿柳打从宁馨堂处走来。
绿柳走上前来,脸上红红的,压低了声音说道:“姑娘,事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