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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防她忽然进来,皆是一怔。唯独傅月明心知缘故,只在一旁精立冷笑,不言不语。
傅沐槐连忙俯身搀扶,说道:“有什么话你且慢慢讲来,这却像个什么样子,还有两个孩子在跟前儿呢!”唐姑妈只抱着傅沐槐双膝,嚎咷痛哭,不肯起来。傅沐槐无法,只得叫两个仆妇上前,硬拽了她起来,又吩咐小厮倒了滚茶上来,让她压惊。
唐姑妈抽抽噎噎,才待详述自家遭遇,却一眼瞥见傅薇仙,连忙慌不迭的指着她,向傅沐槐嚷道:“都是她使得坏,却与睿哥儿没甚相干。我们也是吃了她的骗,哥哥可要明辨!”傅沐槐听了这话,虽是不解,却也大致揣摩出来,这事儿必定与傅薇仙近来行止有所关联。登时满脸阴郁,正欲细问,却又虑一家子下人瞧着,恐不好看,便出声道:“此地说话不大便当,咱们到花厅里去。”傅月明心知父亲用意,当即起身,一面叫宝珠、小玉两个搀着唐姑妈,一面儿就令来升媳妇子押了傅薇仙与冬梅两个,余下的人便叫他们散了。
众人行至花厅,才各自落座,唐姑妈便竹筒倒豆子也似的将事情尽数吐出。
原来,唐家母子两个见陈杏娘缠绵病榻,傅沐槐求医无门,竟连棺材都备下了,便自料时机已到,唐睿遂于今晨去城西四马街上去寻那赵婆子。这两人在屋内商议片时,将计谋铺排定了。岂料,才出门来,便有四五个排军一拥而上,将唐睿与那赵婆子一并拿下,送进了提刑院。进了衙门,当堂的老爷一句话不问,先打了二十大板。唐睿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一身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刑罚,便将如何与这赵氏串通,如何铺谋定计谋夺舅舅家产一事尽数倒了出来。却原来,这唐睿与傅薇仙见傅家有上房母女两个在,实在插不下手去,便定了个计。先买通了顾大夫,又恩威并施收拢了冬梅,在陈杏娘家常吃的丸药里另加了几味药料。丸药平日里便存在傅薇仙房中。
陈杏娘那病症,原是个慢症,寻常用药,作性是慢些。她自家又不耐烦,宋大夫的药吃了几副不见效验,便急躁起来,请了顾大夫来。这顾大夫因收了唐家的好处,也不管病人死活,先拿猛药稳住了陈杏娘病症。那猛药下去,虽有立竿见影的奇效,于病体却损伤极大。故而,陈杏娘的病症时好时坏,但凡药停必定发作。陈杏娘见如此,本性又不识医理,便信极了顾大夫,日日只请他来诊治。顾大夫便暗将一味秘药下在丸药之中,叫她日日服食。那秘药,原是西域所产,进贡宫廷的。这顾东亭曾在宫里当差,手中存了些,得告老还乡之际便偷带了回来。这药本有安神镇痛之效,但若天长日久的服食,便会神思不安,梦靥缠身,久而久之必定精神糜顿,病体难支,竟至油尽灯枯之境。
陈杏娘落入圈套,日日吃那丸药,果然生起病来,夜间屡发恶梦,白日里又常眼花,时常疑神疑鬼。那傅薇仙又叫心腹小厮在外头弄来一只野猫,偷偷养在房内,在上房院里装神弄鬼,更将陈杏娘唬的病倒在床。傅沐槐父女二人见陈杏娘病倒,只得再请顾东亭来医治。这顾东亭原与他们是一伙的,只留了几味八面风的药,便走去了别处,再也寻觅不着。陈杏娘吃那药不见效验,傅沐槐正自焦急的无可不可时,那姓赵的婆子便摇铃打鼓寻上门来,先装神弄鬼道出家中往日琐碎事宜,唬住了傅沐槐,又是帖符又是赠药,临行却又分文不取,走出门去更是眨眼不见踪影,倒叫傅家上下将她当个活神仙看待,连她言说陈杏娘命将不久的话也听了进去。兼之陈杏娘吃了她的药,病却当真好了几分,傅沐槐心中疑影更甚,只是因和陈杏娘夫妻情笃,不曾多想。
这赵婆子原是徽州下头一个县城里的妇人,早年间死了丈夫,积年守寡,在街上支了个茶摊。因茶摊生意稀淡,又常与人说媒,讨些红利。时日久了,便连卖花、拉纤、买卖使女等活计也包揽起来,又与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有些不干不净,落些香火钱使用。落后渐渐上了年纪了,这条路自是走不通了,因跟和尚道士勾搭,她于佛卷典故却是熟稔,便有些富户人家的妇人,接她到家去讲经说法。那深宅大户的妇女,多有那空闺寂寞之辈。这婆子又是个巧言令色、舌灿生花之人,常三言两语便能挑的这些妇人春心大动,与人勾搭成奸,她从中周旋拉线,落些钱财使用。
后来,因她拐带了县里主簿家的小姐,在地藏庵中与一小伙勾搭,事发之后,主簿告至县衙,四处拿她。她见存身不住,便走脱出来,一径走到徽州城里,暂且赁了个房落脚。这婆子手中积蓄无多,渐渐入不敷出,只得再操本行,往那花街柳巷游走,搭上了卖唱的李大姐,与她做个跟随,整日帮闲讨口饭吃。这李大姐曾因在傅家宴席上唱曲儿,陈杏娘喜她发脱口齿,时常叫她进去伺候。一二来去,于傅家大小也算熟了,不期一日就落在那唐睿眼里。
唐睿是个天生风流浮浪的,一眼瞧中了。这走千家门万家户的卖唱女,原也不是什么良家正经人,二人一拍即合,勾搭成奸。稍加时日,唐睿便与这婆子也熟稔起来,得知其熟知各样经卷典故,又惯会那些江湖骗人的把戏,便使银子买通了她,又许她事成之后加倍酬谢。这婆子是个无钱不行的,得银子在手里,便无可不可,遂与他设定计谋,想了一套话,待陈杏娘病的昏沉,傅家宅乱之际,找上门来。
她那丸药,亦是顾东亭先前所留,虽能一时见效,稳了病症,事后却倍加厉害。她又留了那一番话出来,将陈杏娘近来久病缠身之故尽推在命数因果头上,若日后陈杏娘一朝暴毙便有了前话,又拿言语挑动傅沐槐动那续弦纳妾的心思。唐家这母子二人便静观后效,果然陈杏娘病情反复,唐姑妈便趁机来献殷勤,窥伺动静,见傅家果然乱到无法的地步,傅沐槐又如没头苍蝇般四处寻那婆子,便松了防备。唐睿遂于今日去寻那赵婆子,设计下头的事,要打发陈杏娘上路。不想却为傅月明一早窥破机关,一举擒获。
唐睿与那赵氏被拿进衙门,受了许多刑罚,将此事供述出来,那赵氏更审出几桩□□案来。这二人现下皆被投进狱中,唐睿受了皮肉苦头,挨忍不过,又知此事可大可小,全在舅舅一念之间,便托人出来捎话,告与唐姑妈。唐姑妈得闻消息,真正如晴天霹雳。她本是个小眼薄皮的妇人,见识短浅,又没什么主见,平日里只听凭儿子拿主意,出了这样的事,立时便慌了神,又得唐爱玉并唐春娇两个在旁撺掇,就慌慌张张的来寻傅沐槐告饶求情。
唐姑妈一气儿说完,又抽抽噎噎道:“哥哥看在睿哥儿年小无知的份上,就饶了他这一遭罢。说起来,也不是他的主意,也是受了奸人挑唆,才生出这样的混账念头来。”
傅沐槐听了这一番话,早气生气死,只觉头目晕眩,身子一晃,险不栽倒,幸得一手撑着桌子,才没跌着。傅月明赶忙上前,搀扶了父亲坐下,劝道:“父亲且宽些心,幸而早早识破了他们的计谋,还不算晚。”傅沐槐便望着唐姑妈怒目而视,半日张口喝骂道:“我把你当个至亲骨肉,你竟这样歹毒,来算计我妻儿!若不是月儿警醒,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命在?!你倒还有脸来问我求情!”
唐姑妈见哥哥动了雷霆之怒,料知今日不能轻易过去,又拜倒在地,抱住傅沐槐双脚,泣道:“妹妹自知此番无礼,也无话可辩驳,只是我膝下只得睿哥儿一个孩儿,我丈夫又死得早。哥哥倘或不救他,让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日后可指靠谁去?岂非绝了我?虽是妹妹荒唐,还求哥哥看在死去的爹娘份上,抬一抬手,恕了妹妹这一遭罢。”说毕,便大哭起来。
陈杏娘听得这起人如此算计自己,险令自己丧命,其心之恶毒,令人发指,满心愤恨,今听唐姑妈又说出这一番话来,更是气结于胸,当面便啐了唐姑妈满脸,斥道:“自打你投奔来,我哪些儿对你不住?就是房里的丫头,也给了你使唤。你们一家几口人,在这徽州吃穿用度,一针一线,一草一纸,都是我家拿出来的钱。你还有哪些不知足?!竟这等恩将仇报!这真正是众生好度人难度!你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了!”
唐姑妈不敢还嘴,只抱着傅沐槐大哭不止。
傅月明冷眼旁观,忽然冷冷出声道:“姑妈这话就错了,姑妈口口声声要老爷饶了你,可如今表哥是犯了王法,拿他的是官家,老爷又能如何?姑妈未免是烧香烧错庙了。”
唐姑妈抽抽噎噎,开口说道:“话是这样,但官面上的人说,这是咱家的家务事,若是哥哥肯不告发,睿哥儿便可无事了。”傅月明冷笑道:“事到如今,谁还同你是‘咱家’?表哥谋害我母亲,又谋夺我傅家家产,现下事败了,又想叫老爷饶了他,姑妈想得也未免忒轻巧了罢?”说着,便向傅沐槐道:“父亲,只怕放虎归山。母亲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委屈,终不能就这样算了。若是再迟一步,母亲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了!”
傅沐槐铁青着脸,正待开口,外头忽然有人进来传话道:“春娇姑娘来了。”
众人皆是一怔,不知她这会儿来做什么,唯独傅月明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