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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辰换了一辆马车,一路朝制造局行去。这次他到南京来,张季直居然都没有露面。看来自己和江浙立宪派,连维持表面的关系都难了。自己已经羽翼快丰满了,也实在不需要江浙立宪派这面大旗啦。这些立宪派人物,总有些坟墓里爬出来的尸臭气。他们是历史,而第一师……代表着将来。
他抛开张季直他们不去想,现在这个时候,他们不来找麻烦就算好啦。确切地说,他现在什么都没办法去想。一天的奔波、作秀、演说、对陆军部的强硬姿态,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他靠在马车的座位上,只觉得一阵阵的昏昏沉沉。
李媛冰凉的小手摸上了他的额头,让他稍微有些清醒。雨辰勉强睁开眼睛,朝她笑道:“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李媛眨眨眼睛,一下被他问得也有些茫然。她朝车窗外叫道:“冯队长,冯队长?”马车的窗帘一下掀开,冯玉祥将头探了进来:“李小姐,有什么事情?”
李媛微笑道:“没什么,就是问咱们到制造局了吗?雨师长他一天没吃东西了,怕身体撑不住呢。”
冯玉祥面色很严肃:“报告师长,前面就是粤军姚雨平师的卡子了,咱们过了那个卡子,就到制造局啦。”
雨辰强打着精神:“好,到了卡子发我的片子,咱们也别停留,直接过去……晚上这两个师长,怕还是要来拜会我的。”
他心里面苦笑,何止是两个师长,只怕从明天起,自己要见的人就没完没了啦。自己本来一直赖在徐州,不想卷进南京复杂的政治势力交错的***里。现在看来,自己躲也是躲不过去的啦。
他在头晕乎乎的情况下淡淡地笑了,既然躲不过,那就来。
粤军对雨辰的车队和随从是一概放行,还有一个团长陪着他们直送到制造局门口,客气非凡。最后把雨辰的片子还了回来:“师长说了,帖不敢当,晚上一定还要来拜会雨师长。雨师长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姚师长能力所及,一定为您办到。”
制造局的门口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雨辰摇晃着坚持自己下了马车。在制造局的部下面前,他要保持住师长的尊严。
门口早就有卫队排成两列在迎接了。自从知道雨辰今天到南京之后,他们从凌晨生生地一直等候到下午,却一个个还站得笔直苦苦等待。仇克良也面色铁青地站在队列的最前头,他对自己的前路如何,早就不抱什么幻想了。
雨辰在地上站稳了身形,制造局独立团迎接的士兵随着仇克良的一声口令,全部都据枪行礼。仇克良的胸脯挺得老高,用力地撇刀行礼。雨辰板着一张脸,一边回礼一边走进门去。经过仇克良的时候,低声道:“你马上到我的办公处来。”
当雨辰被安顿在制造局最好的办公室之后,仇克良已经在门口等候老半天了。没人传唤他又不敢进去,只听到里面有翻阅公文的声音。又过了好久,冯玉祥才打开门,朝他低声道:“仇团长,请进。”
仇克良将军帽摘了下来,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就进了办公室。里面的光线有点昏暗,只有雨辰的办公桌上开着一盏台灯。他也没有多看,啪地打了个立正:“第一师南京独立警备团团长仇克良报到!”
雨辰没有说话,只是疲倦地朝椅子上面一靠。仇克良这才敢打量一下,雨辰的脸色很不好看,苍白中泛着青色,平时的威严都没有了,完全累散了架子,在那里自己捏着眉峰。
仇克良心里微微一酸,师长是真的很累啊,伤也没完全好,我们这里还捅出了这些娄子……
雨辰淡淡地开口说话,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至佳,坐。不要立什么规矩了。”他自嘲地一笑:“我真的是疲倦透了,今天办了一天的事情。别看我离开徐州了,一到这里,转发过来的电报公文就收到一尺高……这些事情,我不处理的话,就都要耽误下来,我肩上这个担子,实在是重得很啊……”
仇克良才刚坐下,又啪地起立,垂头道:“师长,是我对不住您,您把南京制造局的局面交给我,我却把天都捅漏了……您枪毙我,我没有二话。”
雨辰苦笑着将手虚按一下,示意他坐下来:“现在先别说这些,至佳,原来你是保定毕业的?你特地从河北赶到上海来投奔我,为人又很稳重可靠,我一直很倚重你。其实按你的学历能力,应该调到野战部队去独当一面的。因为南京这里实在离不开人,我才让你在这儿坚持一下,其实你们都在我心里装着,日后该放到哪里大用,我都心里有数……”
仇克良这个铁打的河北汉子,打记事起就没掉过眼泪。自己进了这个办公室,就等着雨辰向他发作,却看到师长疲惫地在和他拉家常,这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哗啦啦地就朝下滴,说话也带了鼻音:“师长,我给您惹了麻烦,您就毙了我。第一师少了我不要紧,只要这个团体不受这件事情影响,有师长您在,前途不可限量。师长,就算是为了第一师,把我交出去!要不,死在您的军法之下,我也心甘情愿。”
雨辰说话声音带了一点怒气:“糊涂!要是出了点事情,就闹着要死要活,以后还做不做大事情?你说这个话,我就要对你失望了!来之前这次事情的报告我也看了,你没多大责任。要不是一营长罗田把机枪架上了角楼,不会死这么多人!四百多条人命啊!我是会组织军法审判的,你该承担的责任,你跑不了,不该承担的责任,你也不用往身上揽。要是连我的手下我都保护不了,第一师还成个什么团体了?”
仇克良此时为雨辰马上去死的心思都有,他站直了身体,大喊一声:“敬礼!”朝雨辰用力地行了个礼,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嗫嚅着说了一句:“师长,这事情不怪罗营长。的的确确是那些乱兵先开火的……”。
雨辰疲倦地摆摆手:“这些我自然会让军法处的人去查。要记住,你们都要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好了,你先去,暂时停止团长职务,交卸给二营长,罗田也一样。记住,经过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了。去!打起精神来!”
看着仇克良挺直了腰板离开,雨辰长叹了一口气,躺在椅子上喃喃道:“愿愿,真的是太难了啊。到了这个时代,居然要为那么多人的生死操心……我一个命令,就有成千上万的人为我冲上战场。我一个决定,可能就关系着很多家庭的命运……你一直说我是最没责任感的人,但是现在我身上背负的责任却让我累得很……我被丢到这里,连你一张相片儿都没有,我找谁说心里话去?愿愿,我真的很累……”
一股饭菜的香气传进了他的鼻孔里。雨辰从恍恍惚惚中回过神来,就看见一张女孩子的俏脸在他面前:“你刚才叫我的名字?”雨辰有些失神,以为又看见了她在自己的面前……再仔细一看,却是李媛在关注地看着他。
雨辰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看看办公桌上已经放了一托盘的饭菜。李媛很细心,知道他不吃鱼和猪肉,整治出来的几个素菜和炒牛肉看起来都是色香味俱全,再加一碗蒸鸡蛋,香气扑鼻而来,雨辰不禁胃口大开,笑道:“也亏得你下厨,不然这边的厨师又弄一桌大鱼大肉出来,我这顿晚餐,可又要报废了。”
李媛叹了一口气:“你伤没大好,慕处长这样和你发脾气,你都坚持要来徐州。大事上边我帮不了你什么,只有照顾好你的身体了……”
雨辰拿起筷子正准备吃饭,就看见冯玉祥又敲门进来,他手上拿着一张名帖。看着雨辰正准备吃饭,又想退出去。雨辰把他叫住:“焕章,这是谁的帖子?”
冯玉祥立正报告:“师长,是粤军姚雨平师长前来拜访。要不我先去回他,让他等一会儿?”
雨辰苦笑着把筷子扔了下来:“人家是坐客倒过来拜我这个行客了,还能让人家等吗?不吃饭啦!我去会客厅见姚师长!”
李媛嘟嘟囔囔地把桌上的饭菜收拾好,气呼呼地走出门去,她不敢和雨辰发脾气,低声地骂了一句站在门口的冯玉祥:“你这个死大个子,不能稍微等会儿?他难得才休息下来!”
可怜冯玉祥三十多岁的人了,在北洋军也当过营长。现在被女孩子骂得只能苦笑。
“这雨辰,实在也太跋扈了!”说话的正是一个方面大耳,穿着一件日本和服的青年人。他正是以前想暗算雨辰的黄一欧,正和父亲在吃饭,说到生气处,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力气使得大了一点,震得桌上的菜盘都跳了起来。
黄兴也穿着和服。他们父子两个,在日本住了很长时间,平常家居,都是穿和服的时候多。他慢慢地看了儿子一眼:“你又生什么气?雨辰好歹算是到南京来了,也是准备处理善后的。我们管辖下那么多都督,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地盘,到南京来?他今天还在墓前下跪。看,明天报纸准又是一片为他喝彩叫好的声音。”
黄一欧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他的部下开枪打死了四百多士兵,这就轻松算完了?怎么事事都是他占着上风?这民国还有国法天理没有?”
黄一欧也是年少气盛的人物。在日本的时候,往来的同盟会大佬们,谁不视他为同盟会未来的千里驹?谁知道凭空冒出来一个雨辰,比他更年轻,比他更有成就,叫他如何不恼火?这气愤当中,八成倒是妒忌。
看他的父亲只是慢慢吃饭并不理他。黄一欧霍地站了起来,转身就想拿衣服出去。黄兴一怔,叫住他道:“你去做什么?”
黄一欧大声道:“现在雨辰在制造局里,难道咱们还要放虎归山吗?我到公望兄那里,他的浙军正好包围着制造局,晚上就冲进去把他杀了,把他手上的军队地盘资产都接收过来。父亲,那咱们的地位又大大加强了!”
黄兴气得一拍桌子,父子两个都彻底地不要吃饭啦。他也站起来,指着自己儿子的鼻子骂道:“糊涂!你脑子里想的什么?不要说靠吕公望一师部队能不能在晚上杀得了雨辰,你去了一个兵也拖不动!人家有成就,你就要好好学学人家的长处。雨辰做事极狠且稳,哪有像你这么浮躁的?晚上你哪里也不许去,好好在家读书养气!”
话说到这里,当儿子的不能再违背老子的意思了。再说他刚才也不过是说的气话而已,他怎么能不知道,在这个南京城里,没有人能动雨辰一根毫毛,也没有人愿意动雨辰一根毫毛。只要南京临时政府在一天,雨辰就是江北长城,是他们的依靠。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他才加倍地愤恨。
看着自己儿子跺脚恨恨地上楼去了,黄兴也再没了吃饭的心思,只是不住地摸着自己头皮。这雨辰,不见的时候,就想请他到南京来商量点事情,见了又惹得整个陆军部上下鸡飞狗跳,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正在老头子觉得心情烦躁的时候,玄关处突然传来了拉门的声音。刚才看见父子两个吵架躲在了小客厅的副官,急急忙忙地冲到玄关处,看到底是什么恶客,夜里就这么突然地来访。
黄兴知道是自己人,不然门口的卫兵不会放他们进来的。但是他也有些好奇,谁会在晚饭的时候过来找他?副官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个就是陆军次长蒋作宾,后面一个黄兴一看就拉下了脸,那人正是雷奋。
他在南京已经臭了名声,引诱柏文蔚这个革命同志去抢雨辰的地盘。柏文蔚死得不明不白,他却安然无恙,还在报纸上发表了徐州兵变喋血记,把雨辰吹上了天。柏文蔚的死就这样轻轻地被遮盖了过去。他不仅在南京临时政府这里坏了名声,就连自己原来的江浙立宪派当中,都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人物。。
这个厌物,现在却被蒋作宾领了过来。黄兴冷冷地看着他,雷奋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好像一直有一种病态的兴奋光芒在闪动。
蒋作宾热情地朝黄兴笑道:“克翁,雷议员给咱们提了一个很好的主意,咱们不妨试试,用来牵制雨辰也许有用……说实在的,他的态度实在是跋扈得过了头。我们不想点办法,这支武力现在是咱们的屏障,将来可能就是咱们的大患啊。”
他还没有坐下来就兴奋得大声嚷嚷,看来今天陪了雨辰一个白天,被他那些作态也郁闷得够戗。黄兴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雨辰啊雨辰,虽然你为人行事已经比同年龄的年轻人成熟了不少,但是还是嫌历练不够啊。虽然你有力量,可以肆无忌惮地得罪人,但是这些在你看不上眼的人物,只要和你结下了怨,只要你一个没防备,这些背后的潜流也许就能把你淹没呢。
虽然心里如此想,他却没有半点多听雷奋意见的心情。这个老名士,说句公道话,为人是过于光明磊落了一些。但是碍于蒋作宾的面子,还是请他们坐下,让副官给大家上茶。
看到副官上茶离开后,眼珠子一直在乱转的雷奋突然就定定地看着黄兴:“克翁!现在雨辰也太势大难制了,咱们是难以在南京对他怎么样。但是咱们可以掏空他的基础啊!雨辰手里的兵和钱,不论是掌握在谁手里,都是王霸之资。我今天和蒋次长已经进过言了,对付雨辰,只要做以下几点!”
他的神色兴奋,完全不管黄兴眼中厌恶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第一,他毕竟蹿起太快,麾下班底多是杂凑起来的。现在要下手,还是来得及的!他麾下两员最心腹的大将,何燧现在拥兵安徽,陈山河现在坐镇扬州。只要咱们委何燧为安徽都督,陈山河为中央直辖的陆军师师长。就算这两员大将不对雨辰心怀异志,照雨辰的个性,也不会对这两员大将放心的,只要他们内部起了隔阂,自然就从根子里面不稳了!”
蒋作宾在那里听得摇头晃脑,显然是深得他心。雷奋站起来继续兴奋地说道:“第二就是从外部施加压力!浙军那里我可以联络。让留守浙江的浙军他们从宁国方向进入皖南,而粤军姚雨平部反正已经回不了广东了,完全可以渡江北上,只要给他们一个就食江北的名义就可以了!而浙军吕公望师和桂军陈之骥师都是很有力量的部队,完全可以沿着津浦路北上。只要把徐州的地盘许给他们就成!
“第三就是千万要把雨辰扣留在南京,让他没有办法回去主持军政应变。只要这三管齐下,雨辰就完蛋了!克翁接手雨辰的产业,麾下强兵怕不有十五万之众,哪怕进而争竞天下,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听到这里,黄兴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送这位雷先生出去!”蒋作宾一惊,看着黄兴在那里发作。雷奋更是翻着眼白,痴痴呆呆地发愣。
黄兴拍着桌子:“哪里来的疯子?什么王霸之资,什么争竞天下。你这是劝我当皇帝不成?雷新田,我看你是受刺激过深了,还是回家养养,杨副官,送客!”
雷奋用仇恨的眼光死死盯着黄兴,被杨副官半拉半推地送了出去。
他被推出了黄兴宅子的门外,在门口发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最后一跺脚哑着嗓子道:“好。既然南方我是待不下去了,我就不相信北方没有人能听进我的建议。老子上北方去。雨辰啊雨辰,你等着瞧!”
在屋子里蒋作宾有些尴尬,看着黄兴犹自气得呼呼喘气,干笑道:“雷新田现在神志是有些不清醒,有些话是说得过了一些,但是这个处置还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要压服雨辰,这个办法还是很好的,克翁……”
黄兴长叹道:“雨岩,你怎么还不明白,咱们南京临时政府很快就要结束了。咱们现在不过是在做看守交代的工作。对付了雨辰,又能怎么样?而且他在江北的所作所为,到底还是心有百姓,功在共和的人物。留下他的实力,将来还有做退步处,现在倒是咱们要稳定住他的实力要紧。你怎么也糊涂了?”
他最后总结道:“咱们还是赶紧把这里的首尾了啦,长做咱们共和国的一品大百姓!这几个月的官,当得我实在是厌啦……”
蒋作宾默然无声,心里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黄克强不想再做官,我蒋雨岩却心仍未冷呢。不过至于雨辰,现下这个局面,还是和他和平相处。
这时的南方,的确已经在做着收束的工作了。黄兴的顾虑,也是大多数同盟会人物的心声。安排好中央政府结束的工作,但是把自己麾下的地方实力派的力量尽量保存维持,做着万一的打算。这政坛风云变化无常,多些准备,总不是件坏的事情。
也许雨辰,正是因为看准了这点,才敢亲身前来南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