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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黯,但董山激战正烈。
高一些的山头因为已经被江北军先锋们控制了一线,江北军很快就拥了上去。并马上就朝那个小庙发起进攻。但是北军抵抗顽强得很,喊缴枪也没人理,还把死在门口的北军士兵堆成沙包,抬出机枪坚持射击。他们也知道,要是自己丢了董山跑回去,师长没有二话,只有杀头!二营长周森急得在战壕里面直跳:“有没有人带炸药上来?炸药?”几个带着黄色炸药的团部工兵奔了过来,他们身上都带着江北军马鞍山兵工厂生产的黄色炸药。在江北军的训练当中,携带炸药爆破已经成了四大技术之一。而在中国的军队里,还是独一份呢。
几个工兵在火力的掩护下匍匐了上去,很敏捷地将炸药运了上去,几个人将炸药包靠在小庙的围墙上面,绑了一颗手榴弹,拉了信管就骨碌碌地朝下滚。
短暂的几秒过去之后,几声巨大的爆炸声音几乎让整个董山都跳了起来,阵地上所有的人几乎都立不住脚。所有枪声一下都停了,看着整个小庙连着里面人的肢体和枪支零件满天飞散了开来。一公斤的黄色炸药就能把洋灰楼掏个大洞。这几个手黑的工兵整整堆了十公斤的黄色炸药上去,把整个小庙掀了大半。北军们第一次见到这种爆破技术,比大炮可是厉害得多啊!整个山头的北军都丧失了抵抗的勇气,还活着的和震傻了的都把枪交了出来。
而另一个山头的一营北军也再没有了抵抗的勇气,纷纷朝董山下面退了下去。北洋军第三团两个营又两个连据守的信阳第一要点董山就在这个夜里被教三团夺占。信阳城内的何宗莲却还在挣扎,组织起部队连续向董山反扑。教三团立即从攻击态势转为防守态势,再坚持到天亮,主力赶上来的话,只要董山还在咱们手里,这信阳就是我们江北军的了!
山上山下,厮杀仍未停止;南北双方的血,也远未到流尽的时候。
“这个这个……信阳现在这个局势,大家到底有什么打算?马上天明,我们必须要给大总统一个交代!”段祺瑞脸色铁青,看着被匆匆召集到大本营的北洋军官们,一副散漫疲沓的样子,有些家伙明显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的烟鬼;就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都押出去毙了。
他也当真有些惶恐,虽然段祺瑞在北洋还算以正派立身闻名,但是他权力欲之大,刚愎自用,也是出名的。眼睛里面除了一个袁世凯,竟然是目无余子。这次河南震动,信阳面临威胁,湖北北洋军后路堪虞,大本营在这场战事当中竟然是指挥得漏洞百出!现在难保袁世凯没有换马的意思。如果这次自己不光彩地交代下台了,如何能维持自己北洋军第二人的位置?
在这个时候,段祺瑞想的就是无论如何尽快拿出一个办法出来,将京汉线上的战线维持住,对袁世凯要有个交代。但是这个方案,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拿得出来?
看底下人一副噤口不严的样子,段祺瑞发了脾气,重重地拍着桌子。
“你们这帮家伙,平时要是出了个什么美缺,看你们争竞的那个样子。涉及什么人事调动的话,那个意见更是不得了。陆军部比唱堂会还要热闹!现在有了危机了,要你们拿个方案出来,就比登天还难!现在是关系着咱们北洋团体过半精锐,关系着咱们这个政府还能不能维持下去的时候,这就是决战!你们还想一个个敷衍了事吗?真是一群混账东西!”
看着段祺瑞在上面气歪了鼻子,底下人才嗫嚅着勉强开口。
“要不……把北京那几个新编师赶紧拿上去?沿着京汉线布防,大概可以保证安全。”
“不成不成,先不说那些新编师能够使用与否,首先京汉线的运力,运一师人都要快一个礼拜。现在还是尽力保证第四师的输送,第四师还比较有战斗力一点。就不知道何春江他们能不能支撑到第四师过来?”
“现在既然是这个局面,除了督促齐大头大可不必从郑州再起旱下去了。还是让他们走铁路!全部都用到京汉线方向上面去,作为第四师的续发队伍,就算信阳有个万一,这么大的兵力用上去,也能夺回来?”
“要是信阳真的有个万一,等慢慢把部队摆开了,再攻上去,把京汉线打通,湖北咱们几个师都死硬了!还是想办法从湖北调兵回头!大不了咱们湖北不要了,也要把自己的这些老底子拉回来!”
“也不知道怎么摆部队的,北京天津保大地区,咱们自己的地盘,摆那么多兵吃白饷。河南这个连接两条大铁路的要害地方,就放了不强的一个师带一个宏威军!现在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东北的二十八、二十九两个师也调进关,干脆就决战到底算了!反正雨辰得了势,也没有我们这些北洋军人吃饭的地方,砸锅卖铁和他拼了!”
底下人虽然有了些生气,但是仍然都是言不及义,没有半点对现在信阳局势有帮助的东西。段祺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是终于没再发火。因为由己及人,他自己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对局势有帮助的招数来。可是听底下人议论,他越听越是恼火。不时地伸长脖子朝门口望去,怎么徐树铮还没把蔡松坡请来?
门口一阵靴声响亮,段祺瑞一下站了起来,估计是蔡松坡他们到了。却看门口只是徐树铮一个人进来,失望之色顿时溢于言表。他问道:“怎么?没见着松坡吗?”
徐树铮扫视了在座每人一眼,看大家都掉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努力地沉住气,靠近段祺瑞的耳朵低声道:“段总长,华甫还有松坡他们现在都在总统府,也催您赶紧过去。有事情商议……大总统气吐血了!”。
已经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了,但是董山上面的火光,却照得山坡的西面隐约可见。山坡上全是穿着灰军装的北军尸体,死成什么样的都有。信阳城北军反应不可谓不快,在第三团垮了下来之后,后面马上就有赶来的军官收容。生力军也从城里调了出来,马上就展开了反击。黑夜中冲锋也分不出什么队形,只是一层层地朝上拥来。后面督战队也建立起来了,夜色中都能看见那边寒森森的一片军刀的反光。谁要退下去,那就砍脑袋!
看来双方都很明白董山的重要。北军第一次反扑趁着教三团部分部队还没跟上来,立足也未稳的时候就突进了阵地,双方扭打在一起,到最后王也鲁终于带着预备队先赶了上来,这预备队就是本来强按着休息的搜索连大部。这支生力军一上来,他们可都是长枪短枪双披挂,自来德手枪和刺刀配合着用,一下就把高些的那个山头的北军赶了下去,集中火力再对另一个山头的部队进行火力支援。就听见满山坡北方口音鬼哭狼嚎的声音,雪崩一样朝下退。山坡上的死人是一片一片的,可见北军投入反击的兵力密度有多大了。
第一次反击才被打退。第一师师属炮团的二十多门火炮,包括沪造的七十五毫米山炮四门,克虏伯五十七毫米山炮十三门,日本造七十五毫米野炮四门都纷纷放列完毕,看到北军一往下退就奔雷驰电一样地发射了。这下可把据守山头的教三团炸得好惨。谁也没想到第一师的炮兵训练如此有素,黑夜中拉出来放列的速度如此之快,射击如此之准确。在董山面向信阳城方向根本没什么工事。士兵们都是趴在山头,机关枪架在高处向下射击,几乎是毫无掩蔽。这一阵炮弹过来,顿时伤亡惨重。
王也鲁本来蹲在小庙的废墟里面在第一线指挥作战,这一阵炮火覆盖。顿时将他身边八个护兵四个参谋打死了九个!他也被溅起的砖石砸中了脑袋。晕晕沉沉血流满面地招呼着部队:“向反斜面掩蔽!山头留少量观察哨,敌人上来再打!”
围绕这个山顶棱线双方反复搏杀不下三四次,北军的凶顽终于还是压不倒教三团的决心。“勿忘张堡!”的口号声喊得山谷回应。北军终于攻怕了攻软了,留下了一地的尸体退了回去。督战队在下面杀得一地都是滚落的脑袋,但还是遏制不住这些兵士退下来的势头,北军终于完全地缩了回去。整理部队,等待天明再次发起攻击。
王也鲁沿着匆忙挖掘出来的壕沟,一个连一个连地检查阵地,统计伤亡。教三团也是杀得有气无力了。有的连队只剩下了三四十人,要知道出发的时候可是满编制一百二十六人的连队啊!军官们也伤亡惨重,攻克董山有功的二营长周森也在炮击中阵亡了,是陈山河支队挺进河南以来伤亡级别最高的军官。
检查完阵地,王也鲁喘着粗气,脸上的虚汗一阵阵地朝下淌,他叉着腰对着一营长交代道:“到了天亮,准还有恶战。咱们这个山头地势高,一定是北军攻击的重点……多放点部队在反斜面,和昨天晚上一样的老打法。到了白天,敌人的炮击一定更准确……好家伙,一下干掉了我半个教导团,都是司令的命根子啊!”说着当时才二十七岁的年轻团长眼泪就下来了:“他们没给司令丢人!没一个弟兄朝后跑的,教导旅,没孬种!”
他用足了气力,对着信阳城方向大声地喊着“教导旅,没孬种!”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何宗莲在王也鲁抑制不住朝这里吼叫的时候,正在下面整理着部队。三团垮下来之后,他就带着一个轻便的指挥班子赶了过来。信阳城内除了留四师那个团守着车站和部分要点之外,其余两个团都拉了上来。从午夜一直打到快黎明,所有部队几乎都轮番攻上去过了。但是毫无例外地都被打了下来,伤亡惨重,不得不把三团解散,编入到另外两个团当中,兵士们士气的低落也是骇人的。
在他们看来,当兵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舍死忘生过地去抢一个阵地呢。要不是信阳关系着大家的退路,谁会这么卖命?下级军官几乎都冲杀在了第一线。短短几个小时的激战,也几乎就让第一师冲锋部队的下级军官换了一遍。现在这些部队里面一片哀鸿遍野,伤者的呼痛声,生者抑制不住的哭声,就像不祥的阴影,笼罩着整个阵地。就连督战队,杀人都杀得手软了!
何宗莲默默地坐在一个弹药箱上面,双手扶着自己的军刀。董山不拿回来一定是不行的,自己也背不起这个责任。但是部队打成这个惨样,明天又该怎么样继续发起攻击?他突然喊过了自己的副官处长。
“去!把信阳车站堆的那些准备运给武汉发饷的箱子搬过来,老子就地发赏!明天选敢死冲锋队。人人可以报名,每人发五十大洋。抢回董山,再加一百!老子不过日子了,就看明天这董山在谁的手里!”
当段祺瑞赶到袁世凯铁狮子胡同的总统府的时候,发现外面马车和轿子已经停了不少。穿着听差服的下人从大门起就忙乱一团,一个个跟失了魂一样。他也不要承启引导,慌慌张张地就直冲着后院走去。这个时候大总统吐血,身体不佳的消息传出去,前方军心到底如何,那是不问可知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又把袁世凯最贴身的副官唐天喜从门上揪了过来,恶狠狠的叮嘱着他:“去告诉段香岩,抽一营兵来。把大总统府的关防把好,任何消息不得外传,不然我就能要了你的脑袋,去!”
唐天喜一向是被袁世凯当做子侄看待的副官。这时正满心凄惶地在门上见人承启呢。看着平时对他也点头微笑的段祺瑞这么恶狠狠地和他交代事情,吓得一时话都说不出来,呆怔怔地站在那里。段祺瑞见他无用,轻蔑地一笑,朝徐树铮道:“这帮家伙,平时仗着总统作威作福,现在一个比一个没用。树铮,你去调兵,指望不上这些酒囊饭袋了!”。
安排好关防事宜,段祺瑞才一路来到袁世凯的内室。掀开帘子一看,屋子里亮着电灯,四下里杨士琦、杨度、赵秉钧、王揖唐、段芝贵、冯国璋、蔡锷、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等人都满面忧色地在那里站着,没有人出声。袁世凯半倚着床,脸上气色很不好,神情却还算淡定,正呷着参汤。屋子里安静得只听见他喝汤的声音。
听见段祺瑞进门的声音,大家都朝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微微向他点头示意。袁世凯也抬起头来,朝他有气无力地笑道:“芝泉哪,你也到了,来,到我身边坐下来。”
段祺瑞看着袁世凯颓唐的老态,饶是他心如铁石,也不禁鼻子一酸。当年小站练兵的时候,新军要成立新协,选立协统,前两个新协统考试他都没有考上,最后一次真的是如热锅上的蚂蚁。袁世凯不动声色地在考试前一天晚上,将他叫到自己那里,将考试的答案全部给了他。就这件事情,他就觉得袁世凯对他实在是恩情深重,加上一路爱护提拔,将他这个安徽合肥的家境并不富裕的子弟一路提拔到了民国的陆军部长,大本营幕僚长。对袁世凯,他实在是有着下属以死报之的感情。
段祺瑞几步走到袁世凯身边,在床边一个小马扎上坐了下来:“大总统,您要保重身体啊!北洋团体这么多人,民国上下可全指望着您一个人!前方有些小小不顺,我们就能料理了。您千万放宽心,要是您倒了,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让段祺瑞这么个冷心冷面的人物说出这么动感情的话来,屋里的人都低下了头。那个干殿下段芝贵更是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音来。袁世凯苦笑了一下,拉着段祺瑞的手拍了拍:“芝泉,不说这些,我的身体我知道,袁家三代没有活过六十的。本来想把江山打牢了,你们这些长远跟着我的人,以后也能安富尊荣。现在看来,以后竟然是要靠你们自己努力了!北洋团体,以后怕是指望我不上啦!”
段祺瑞还要说话,袁世凯微微抬首,郑重地看着他:“芝泉,你一个人独力支撑着大本营那里,我是很放心的……老头子就把心思用在政治方面。现在政治方面还好没什么大的事情发生,头疼的就是雨辰那么能打……你看,信阳那边的事情还有办法没有?湖北我们的军事有转机没有?”
段祺瑞很想说几句好话宽宽袁世凯的心,但是又实在不愿意自己骗自己,又想老头子还能不知道前线的情况?最后终于长叹一声:“大总统,现在前面的事情棘手得很,信阳被雨辰的一个大支队奔袭,现在战况还没传回来。何春江、李星斗那两个人我知道,不遇到大情况不会叫苦的,信阳那里不乐观得很……京汉线上除了第四师还比较得力,可以使用得上去之外,其他部队调动怕是来不及……主要还是我们大本营应付失当。齐燮元的第四军很有力量,却被咱们调来调去,白浪费了,现在支应哪边都来不及了。”
听着段祺瑞嘴里没有一句可以宽心的“好”消息,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对他就是怒目而视,段祺瑞也装作没有看见。袁世凯低头沉吟了一下,招手又让冯国璋过来,站到了他的身边。
“聘卿是怎么样都不愿意帮咱的忙啦,现在北洋头等能镇住场面的大将,也无非就是芝泉和华甫两个人……听说你们两个之间很有点意气,这个时候都放下来!实在不成,湖北咱们就让给雨辰,他一下子吃进那么多地盘,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情。北洋的兵要紧……芝泉,我想来想去,你坐镇大本营,前方还是要有个抓总的人。就让华甫去!他当京汉线总军军长,统一指挥陈宦、曹锟、雷振春、齐燮元他们四个军。一师和四师我也计划编成一个军,让何春江当军司令,也归华甫指挥。只要你们两个齐心协力,局面是能挽回的!现在就让湖北的部队总撤退,先稳住了咱们的后路,咱们再往前打!只要我老头子一天不死,一天就不能让雨辰得意!”
他说得有些急了,咳嗽了起来。袁克定和段芝贵忙抢了上去,一个帮他揉胸口,一个帮他捶背。而段祺瑞和冯国璋对望了一眼,又各自把眼神转了开去。
袁世凯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又觉得喉咙口里有点腥气,却强忍了下去,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勉强打起精神,看着蔡锷那里:“松坡,我把你从云南请来,本来是要大用的。北洋军暮气已深,本来想借重你这个大才,重整新军的……这些日子忙。也一直没和你谈到这个事情。现在老头子就在这里拜托你,在大本营里给芝泉搭把手,什么事情都帮他出出主意……大本营就以芝泉和你的意见为主,谁要不听你的命令,我砍谁的脑袋!松坡,老头子拜托你了!”
说着袁世凯居然在榻上朝蔡锷低下了头去。蔡锷忙走了几步,朝袁世凯深深一鞠躬:“大总统吩咐,蔡锷还有什么说的,当尽心竭力,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