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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微漾坐在客厅沙发上,头上是明亮的欧式吊灯,脚下踩着柔和的羊毛毯子,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实在是惬意不过的环境了,她却只是微微垂着头,默然不语。
“云小姐不必拘束。”主人客气地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享用咖啡。
把地址报给Sindy之后,她被君东临邀请去他那别墅“坐一坐,休息一下。”毕竟“昼夜温差大,里面比较暖和,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然后她就真的随他进了客厅,坐在温暖的沙发上,等待Sindy来接她回去。
然而这样的枯坐,弥漫在两个人之间的静默,让尴尬无处躲藏。云微漾终于拿起桌上的咖啡,低眉敛目轻呷了一口。
然而似乎觉得有些苦,她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君东临不由问道:“很……难喝吗?”
云微漾把嘴里的焦苦之意吞咽下去,抬起头来笑着说:“还好。”
“真是抱歉,这里平时只有保姆阿姨过来打扫整理,没有别的人在,所以只能让你将就我的手艺了。”
“君总说笑,我还要多谢你今天的出手相助呢。”云微漾舒缓了眉目,整个人变得柔和无比。
“举手之劳。”对方随意地点了点头,带着点儿世家子弟的贵矜。
一路飙车,原来只是举手之劳。
君东临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一阵震动,他拿起一看,是云蔷来电。
“你在哪儿呢?打你电话一直占线。”
“我回东湖区了。”
“你怎么跑那么远?”云蔷有些不解。
“刚才和云微漾一起被人跟踪,为了甩掉对方……”君东临抬眼看了对面的云微漾一眼,沉声说道。
“你的意思是……现在她也在东湖区?”云蔷吃了一个红灯,猛然踩了刹车,刺耳的声音通过手机传到了君东临的耳中。
“你专心开车,我挂了。”
云微漾眼见着君东临挂了电话,不由自主就问了出来:“是云蔷……小姐吗?”云蔷的名字冲口而出,而又在这之后临时补救了“小姐”一词。而在君东临耳中听来,这一声停顿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是小蔷。她在开车,为了不让她分心,所以……”君东临优雅地耸了耸肩。
“君总真是一位好兄长。”云微漾牙齿磕碰着细腻温润的白瓷咖啡杯,在咖啡的氤氲雾气中淡淡说道。
“我少年时期由小蔷的父母收养,云家对我有教养之恩,我对小蔷好,这是应该的。”君东临缓缓说道,然后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而事实上,我对云家,实在是亏欠良多,对小蔷,也算不上有多好。”
君东临只觉得云微漾眼睫忽然一抬,眼中有光一闪而过。刹那雪亮。
他跟云微漾的交情,还实在没到可以谈论这种话题的地步。有些话说出来,于己于人都是冒昧。
“soryy,我不应该说这些。”实在有些交浅言深了。
“君总实在是过谦了。以君总待云小姐之情,确实是可以当得上一个好字的。”云微漾用力握紧手上的咖啡杯,让温热的杯壁温暖自己的掌心。
君东临觉得云微漾似乎对这个话题颇为执着。以她一向在人际上的保守和谨慎,在任何略敏感的话题上她都会三缄其口,而不是深入挖掘。然而她的探询也是恰到好处的,只停留在对两人兄妹之情的肯定上,却没有询问君东临所谓的“亏欠良多”。
有些人有些事,就该停留在恰当的位置,了解到恰当的程度,增一分则过,减一分则疏。
“小蔷其实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可惜后来,云家的这个小女儿,却被我害死了。”君东临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起伏。似乎是在说着旁人的故事,然而却在这样的不动声色中,让凝重枯寒拖曳在每一寸空气里。
云微漾眼睫轻颤,手上的咖啡杯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圈圈涟漪散开。
“因为害死了云家的小女儿,所以把所有的补偿都给了云家的大女儿?”云微漾轻声问道。
君东临沉默,然而眼眸深处却似有烨烨鬼火燃烧不尽。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冬雨如注,敲打在窗沿上,叮咚作响。
墙上的欧式木制吊钟发出了沉厚的钟声,云微漾抬头看了看,五点整。冬天的太阳躲得快,而窗外早已乌黑一片,唯冷雨敲窗,洇湿了心情。
“是这样吗?”云微漾轻声问。
蔷薇之名,本就在双生之时便已彼此缠绕,然而她的所谓“死”,却为云蔷赢得了更多的爱和包容。
她的内心有黑暗的藤蔓疯狂滋生,攀附在心壁之上遮住了阳光。
“你怎么不问问我,小蔷的妹妹,是怎么被我害死的?”君东临忽然抬起眼眸看着她。
“死者已矣,毕竟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我不问,君总又何必自揭伤疤?”她的姿态优雅端庄,高高在上似不属红尘中人,眼中带着凉意,看着你兀自辗转煎熬,却有着无动于衷的冷漠。
然而她是便是故事里那个当事人,自然不会好奇原因,故事中的人,往往只对后事感兴趣,不想也不愿回望前因。
君东临心中一哂,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不知不觉居然会说出这些话。你想走内心戏,人家却在只凉凉一句“自揭伤疤”。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确实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
“不过……君总既然这样说,我就问一问。”云微漾顿了顿,缓缓说道:“云蔷小姐的妹妹,是怎么过世的?”她想,既然他想她问出口,那么她为什么自己不当那根挑破尘封往事的针?
总是要刺他一刺,否则他在彼端活得那样肆意潇洒,而她多年心结无解,愤恨难平。
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兜兜转转的人生,在这一刻殊途同归。
大概这样的雨夜,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倾诉者和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在这场对话里,他以为他们的身份,彼此的立场都不再重要。而于她而言,却并不如此。
“我少年时桀骜不驯,整天打架惹是生非。青春期尤其叛逆,结果,招惹了道上的小混混。那些人为了报复我,抓了云蔷和她妹妹。我去救她们,可惜,只救出了云蔷,薇薇……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地方……”
云微漾放下已经冷却的咖啡杯,抚摸着自己有些凉意的指尖。她耳边仍然记得那时的自己,满以为会得救的自己,成为了那个被舍弃的人。然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直到现在这一刻,她都不曾想过,自己会以一个旁人的姿态,听君东临讲那些个惨烈的往事。
“你小子能耐啊!泡姐妹花。这两个小妞长得一模一样,你说,我先选哪一个刮花她的脸?”那人阴毒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那冷腻的声音似毒蛇吐信,沁入骨髓的凉意贴着脸颊传过来。
少年的额头淅淅沥沥鲜血淋漓,一向淡漠的眼神中却有独狼一样的凶狠眼神。
“你碰她们一根手指头试试。”
那人在她云蔷脸颊上摸了一把。
“别说手指头,她们俩现在在我手上,我随便哪里碰不得?只是细胳膊细腿的,连这脸摸着都硌手。”
后来的后来是混乱的一切,鲜血合着泪水,似乎是最廉价三流的山寨古惑仔片。
云微漾眨了眨眼,把那些过往尽数自眼前眨去。
“你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没有回头去看她吗?”她的声音冷静得如同一把犀利的刀,刀刀切在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我回头去找她了。我拼了命地往回跑,可是被他们拦住了。”
“他们是谁?”
“警察,便衣。”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她死了?”
君东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这个时候我似乎应该说些话来安慰你一下,可惜,我说不出来。”云微漾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以一种常人难以忽视的冷漠语调说道。
“云小姐,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是个很冷漠的人。”君东临抬起头来,眼中折射着灯光。
“抱歉,这是我的人格缺陷,无法克服。”云微漾这一声抱歉似讽非讽,眼中灯光明灭不定。
“而你向我诉说这个故事,除为了排遣这段等待的时间之外,还有寻求安慰的心理需求。你希望有个人来告诉你,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你无法挽回。你也痛苦你也难受。可是,君总。事实上你绝对不会比当事受害者更加难受。很不幸,她已经死了。所以你永远也得不到被原谅和宽宥的机会了。”她一字一句,以一种悠长的调子,优雅而又冷漠地慢慢插刀。抽|插辗转,折磨人心。
“Sorry,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她优雅地把胸前的长发拨到耳后。
“你说得对。”君东临淡淡呼出了一口气。
薇薇不在了,他再也没有被原谅和宽宥的机会了。而事实上,他想要得到的,不是原谅和宽恕。
而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