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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杭运河一路蜿蜒南下数千里,我到达瓜州渡口时,已是初冬时节了。
扬州知府段洵率众已等候在岸边。户部侍郎王允文和我一道下了船,却执意要让我先行。我拗不过他,只好示意阿升在一旁扶了他,与我并肩迎向段洵。
“大人等一路舟车辛苦,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段洵含笑冲着我道,一晃身子做了个要下拜的动作,我急忙拉住他,这才制止了后面一干人等朝我拜倒。寒暄过后,众人登车前往府衙。
岂知段洵向我行礼还不算什么,进得扬州府衙大门,令我更为惊讶的是,扬州府上下官吏竟都在院中跪地迎接。
我大为惊骇,国朝文人一贯清高,只拜天地君亲师,何曾拜过一介内侍。
王允文见状拉着我悄声笑道,“这是拜的钦差大人您,下官可不敢受此礼。”说罢摆手侧身避过,一径入了府衙。
我站在院中朗声道,“诸位请起身,周元承不敢当此大礼。”众人屏声静气却无一人肯站起来。
段洵拱着手笑脸相迎,“大人是皇上亲封的钦察,按律是一品大员,这些个人跪一跪您也是应当的。快快,外头冷,您屋里请,咱们里头暖和着说话。”
我暗暗摇头。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怕是扬州府上下人等都商量好了,若是我坦然受了这礼,日后看我不顺眼时寻个机会参我一本,届时什么难听的话说不出来。
若是我不受……怕是他们再想不出来我不受的理由吧,一个年少喜功被陛下宠坏了的宦臣难道还会有自知之明?!
进了正厅,我径自在下首处坐了,一面只让段洵和王允文。俩人无奈只得就坐。王允文拿出户部的招商榜文,又把折中法的规则解释给众人。
段洵听罢道,“这个法子好,我等在扬州是期盼已久了。后日巳时整就请二位大人在此见见两淮的大盐商们,王大人再和这些商人们讲讲咱们的规则,看看他们有什么旁的想法没有,若是没有,就让他们按榜文各自领取自己能捐纳粮草的数量,即日起就执行,咱们两淮先搞起来,也好让其余的地方看着学。下官坐镇扬州府,务必将陛下交办的盐政督办好,请陛下放心,也请二位大人放心。”
王允文自是无话。我便问道,“段大人,两淮的盐商数量怕是不少,各自经营的实力也自不同,您这里该有些名册记录和历年的记档,可否拿给我们先看看以作参考。”
段洵略一沉吟,笑道,“明日下官派人将名册档案送至大人驿馆处。今日大人车马劳累,也该早点回去休整。晚上下官携扬州府的同僚们在本地最好的馆子荟仙阁为大人接风,请大人务必赏光莅临。”
他这番话却是独独冲着我说的,并没看向旁边的王允文。
王允文虽官居左侍郎,但既非清流也算不上循吏,亦无家世可言,在京城也一向独来独往的。
此刻见段洵无意巴结他,索性淡淡一笑,道,“真是不巧的很哪,王某有一姑母居于扬州,自她来此地,我们已是此经年未见,王某正打算今晚去拜见她老人家,段大人的接风宴我就只好请辞开溜了,”他向厅上众人拱手道,“还请段大人及各位同僚勿怪。列位只管好生款待周大人就是了。”
段洵亦无不可,又客气了两句,只着意盯着我看,我便含笑点头应下了晚上的接风宴。
我随即向厅中扫了一眼,见厅中只坐了同知通判等六品以上的官员,皆是刚才在院中拜我之人。
我于是起身道,“诸位扬州府的同仁们适才在院中参拜,想必是因圣旨中写道元承此行乃是代天子巡盐政,各位拜的应当是陛下而不是元承。
可虽说如此,元承亦不敢身受各位的大礼,各位对陛下的敬意元承一定带到,此际万不敢逾矩,就请各位受元承一拜,以完此礼。”言罢,我撩开衣摆在原地对众人拜倒。
厅上众人一时纷纷错愕瞠目,接下来有几个反应快的眼看就要俯下身去,我扬手止住他们,“诸位若不受元承还礼,那元承只好在此长跪不起。”
段洵忙上前扶起我,颇为尴尬的笑道,“周大人真不愧是司礼监掌印,礼数上最是周全的,我等就不和大人争论此道了。”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谈笑了一阵掩去此事,之后才纷纷散去。
回到驿馆,阿升有些气闷的问我,“大人干嘛要跪他们?您是一品钦差,他们不过是四品五品官,受他们一拜又能怎样?咱们在京里受那些读书人的气还少么,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一回。”
他难得这么直白的埋怨我,我笑道,“我这个钦差只是一时的,即便一品官又岂能随意接受五品以内官员跪拜。你也说他们是读书人了,文人更该知道膝下有黄金这个道理。
即便他们忌惮我今日的身份,可日后想起来竟然拜过一个内侍,也还是会心中愤懑。我此行是替朝廷纳粮的,这已经有多少人眼红记恨了,我若还不自省岂不是给陛下招惹麻烦。”
“话虽如此,可是陛下那么宠信您……”
我扬手打断他的话,认真告诉他,“正因为这个,我更不能行事肆无忌惮,那是对不起陛下的信任。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阿升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又有些担心的问,“那今晚呢?接风宴不会是鸿门宴吧?”
我不禁一笑,也许吧,总之不会是轻松惬意的宴席,“不至于那么糟,至少没人想要咱们的命。阿升,咱们也只能相机而动了。”
荟仙阁是扬州最大的酒楼,有资格列席的无非五品以内的官员,加之我和阿升一共不过二十多人,段洵却包下了整个酒楼,这番阵仗令我不由得真想到了鸿门宴。
段洵定要让我坐主位。我想既然来者是客,索性便不推辞的就了座。
开席后自是一番觥筹交错,我酒量不好,只能浅尝辄止。
段洵等人也并未劝酒,内中一位黄姓的同知问道,“听说朝廷要专设盐运司,还要列一个盐运使专管各地盐务,不知这盐运司是归各地产盐的州府管还是归户部衙门管?周大人上达天听,想必能解答下官的疑问。”
陛下拟在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各设一处盐运司,管理地方盐务,但无论是盐引还是最终的盐税都统交户部管理,地方州府与盐运司并无瓜葛。只是如此一来,在座之人就缺少了一向生财的大买卖。
我含笑回道,“黄同知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听陛下旨意办事,至于圣意如何我可不敢妄自揣测,您与其问我倒不是问问户部王大人,他也许比我更清楚。”
另一位林姓同知随即问,“那此后只要涉及盐务就都归这盐运司了?这么说来,那盐运使岂不是天下第一肥差了?”说的众人都会心一笑,他又继续说道,”这么重要的位置,朝廷可得选对了人,周大人可知陛下准备派什么人来做这个盐运使啊?”
这天下第一肥差怕是也不好做,人人都知道这个位置有利可图,大家的眼睛一起盯着,就如同将一个人置身于炭火之上炙烤,滋味并不会好。
只可惜人大都只看眼前的利益,他们此时惦记的大约是如何争取这个位置,又或者希望朝廷不要派一个过于严苛不懂情面的人,这样才能有钱大家一起赚。
我依旧微笑答他,“我出京前陛下还没想好呢,不知此时和内阁诸公商议好了没,我知道各位关心朝廷在盐政上的得失,也关心日后的同僚,倒不如请段大人问问秦首辅,或者各位有什么可以举荐的人都不妨向首辅大人推荐。”
说完我自顾自的喝着茶,余光可以看到众人的反应,有些人已面露不悦之色,大约没想到我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人。
段洵擎了酒杯笑道,“周大人辛苦办差,陛下体恤不想让您操太多心也是有的。咱们今儿说好是接风宴就不谈公务了。”说罢,引着众人喝了杯中酒。
段洵放下杯子,凑近了我些,“陛下明年春大婚,您这趟出来,没被指派给陛下置办些大婚所用之物?”
我摆首道,“这倒没有,段大人何以这样问?”
“周大人就没想过送陛下些好物事?我扬州属应天府,应天府地界上可是应有尽有,就说这苏绣,”他压低了些声音说道,“江宁提督织造是下官的内弟,大人若是有什么要求不妨告诉我,倘或能找到绝品呈给陛下,大婚之时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我听得频频点头,口中称是,脸上只讪讪的笑道,“恐怕要辜负段大人对陛下的心意了,大婚的一应东西都是内务府在办,并不与司礼监相干,别的倒罢了,内务府的钱总管岂是好得罪的,元承可不敢抢他的差使。”
“啊,这倒是这倒是,“段洵亦附和,转了话题道,“下官听闻周大人对书画很有研究,我近日得了道君皇帝的一副瑞鹤图,正想借此机会让大人帮着赏鉴赏鉴,大人请移步来此看看如何?”
堂中早有他的长随擎出了一副画,我随他走到画前,众人也都起身围在我们身后。
那果然是道君皇帝赵佶的瑞鹤图,此画全然不同于一般的花鸟画法,将飞鹤布满天空,只用一线屋檐去衬托群鹤高翔的姿态,细看时,群鹤的身姿却没有一个是完全相同。鹤身以粉画墨写,眼睛以生漆点染,突显得灵动自然栩栩如生。
真是一副迥然北宋画院派风格的绝佳花鸟画作,我在心里感慨着,不由得认真的看了两眼,希望借此能将这幅画记在脑中。
“周大人觉得此画如何?”段洵的问话打断了我对这幅画的贪看。
我向他转过身,面色尴尬,十分抱歉的说道,“元承真是惭愧,其实我并不懂画,不知段大人从何处听来我对画作有研究?”
段洵怔了一下,颇为不解的看着我道,“大人过谦了吧,谁不知道大人为陛下选中做内臣之时,是因为一副茂林远岫图啊?听说大人在陛下面前将那副画作判定为李成作品,且将李成画风说的头头是道,令陛下颇为满意。怎么大人如今竟说自己不懂画?”
他指着瑞鹤图不悦道,“难不成我这副画儿是赝品,大人不忍心戳穿才假意这般说的?”
我连连摆手,更加不好意思的说道,“不是不是,您这幅画我不敢说真假,因为我实在是看不出来。您所说那副茂林远岫图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只因我和御用监一个佥书是好朋友,他一向对书画颇有研究,那日我刚好去找他玩,他便给我讲了那幅画的妙处。
没成想夏掌印却质疑那画的作者,他碍着本监上司不便开口,我就贸然的替他说了出来,刚好被陛下听到,便以为是我懂得赏画呢。至今说起来,我都极为不好意思,让诸位也见笑了。”
我低着头说的极为诚恳,段洵见状只得作罢,也不好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众人又都回到座位上,一时间气氛颇有些微妙。
段洵跟他的仆从交代了两句,随后对我笑道,“大人来扬州,除了品淮扬菜,游瘦西湖,还应该看看我们扬州出名的瘦马。这可是那起子盐商想出来的好玩意儿,大人且听听她们唱的如何?”
说话间,门开了,进来两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子,一人穿月白色,一人穿了绯色,手中抱了月琴,一起低着头对众人福身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