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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淮的盐商富可敌国,从穿戴上便可见一斑。唯独八大家之首的徽州商人江春倒是一派名士风流。
照例还是王允文先介绍了招商的规则,八大家的代表都听的认真,可提到运粮去边塞大家一时都有些犯难。
江春既是这些人的领袖,率先问道,“朝廷这个办法好,我们都是拥护的,可这运送粮草千里迢迢,一路盗匪山贼出没,仅凭我们几家的力量怕是难以抵挡,这到时候粮草没捐成,盐引也泡了汤,我们赔了夫人又折病,这损失谁给我们担啊?”
他说完只盯着段洵看,言下之意是要扬州府能承诺出些护卫一路护送粮草,解决安全问题。
段洵如何能不解其意,抚须点头道,“是有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可是这强梁出没也不是一州一府就能解决的了的。如今哪个州县敢说自己地面上没有盗匪?我段某人就服了他!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我能保证扬州府,再往大了说整个应天府地界不出问题,其余的可真没法保证。这恐怕还得联络了各省的巡抚大人,让他们加派兵力保护商队才行哪。”
晋商程汝温大约是个直脾气,问道,“段大人虽然不能保证应天府以外的事儿,但总能支援我们这些个人些吧,朝廷让我们纳粮那也是为了边疆安定,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功绩。
我们又都是扬州的纳税大户,给地方上也是做了不少贡献的,我想大人总不至于看着我们倾家荡产,于情于理应当派些兵力保护我们吧。”
段洵瞟了我一眼,叹气道,“这话说的在理,我也是有这个心思。奈何我这一个扬州府能调派的兵力也有限啊。
自从内阁改制,秦首辅订下了官员考核制度,这年年都要抓我们的政绩啊,其中一向就是地方治安,我成日忙了剿匪忙平寇,还甭提学政,纳捐,收税这些个事儿了,说焦头烂额那是一点不为过。
各位想想,我若是把府兵都派去边疆保护商队了,这扬州府要是出点子事我上哪儿去现搬救兵啊。所以说啊,列位指望我一人是不成,这事得联合了各省的大员大家一起通力合作。
我看这事还是须由内阁来牵头,”他说话间指着我道,“这是皇上亲点的钦差周大人,在京里和内阁的阁老们最是说的上话的,你们还该请他把话儿递到京里,让阁老们出个方案不就全都解决了?”
江春是个斯文人,对着我躬身拱手道,“周大人,段大人的难处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但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说一千道一万,这路上艰难,要是只有我们几个人那也罢了,押送粮草的都是跟了我们几辈子的家人了,我们不能不顾他们的身家性命,大人您看朝廷能否给个说法,只要能承诺保障安全,我们绝对没有二话。”
我深深颌首,听了这半日的争论,焦点无非就这一个,我早前已经想到过,于是我缓缓将之前想过的话说出来,“长途运粮不安全且耗费巨大,朝廷的初衷并不是让诸位虚耗财力危及生命,榜文中只说将粮草补给到边塞,诸位有没有想过就地取材?
在各边塞雇人开垦田地﹐生产粮食﹐就地入仓换取盐引﹐这样一来安全可以保证,获利也会更多。只需诸位确认自己要认领哪处屯兵地点的粮草,在派亲信的人去当地屯田雇人,其余的事情就只等来年秋收的结果就好了。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法子,诸位觉得如何,是否可行?”
我看着厅中的盐商们先是交头接耳,渐渐的面露喜色,知道我说的这番话大约能解决他们最大的烦恼。过了一会,江春示意其余人安静,对我说道,“周大人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这第一次如何是好?现在我们再去边塞囤地怕也来不及了,还是得解决眼下的问题。”
我冲他笑道,“还是刚才的意思,诸位没必要千里押送,完全可以在当地先收粮,虽然收的不如囤地划算,但总是聊胜于无。何况收的多,换的盐引也就更多,这笔买卖,诸位心里都比我清楚。”
江春沉吟片刻,嘴角上扬,“大人这招高,我们心里也有底了。多谢大人此番指点。”他一边说,一边对我一揖。
我亦点头回礼。段洵见问题解决,捻须得意的笑道,“还是钦差大人高哇!三句两句就切中要害!周大人年纪虽轻,见识可不一般,怨不得皇上最是赏识倚重您呢!”
我连忙摆手,“哪里是元承有见识,这是我出京前陛下已想好的主意,我不过是替陛下说出来罢了。”
我对厅上众人微微扬首道,“在座诸位都为朝廷纳税做了莫大的贡献,陛下也很关心你们的安全,所以适才的办法是陛下让我转告你们,也希望你们能继续为朝廷办好盐务,为地方上多造福,也为其他区域的盐商做个好的表率。”
八大家的代表亦都纷纷表示感激圣恩,继而做了一番表态。我见他们暂时没有其他疑问,便和王允文商议近日便可以让他们按榜文认领登记造册了。接下来盐商们都去围拢了王允文问些户部出台的具体事宜。
我想到接下来要办的事,趁机问段洵道,“我近日都未曾见过新任扬州学政的沈继,他是今年殿试的二甲进士,不知来到扬州之后作为如何?”
“您问沈继啊?”段洵笑得颇费思量,沉吟了一会道,“这个人,有点意思,我记得他是山西人,这个老西儿上任之时,就带了,”他眯起眼睛,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个仆人。铺长房的说给他的府邸送些个常用的东西,结果全被他给退回来了。”
我心中暗笑,这人脾气还是那么倔,喜欢独来独往,“听段大人的意思,这个人怕是不大合群?”
他摸着胡子笑开来,“下官说个故事,您自己判断一下杨继这个人吧。今年中秋的时候,有南京御马监掌印秉笔和新调任的苏州提督织造经过扬州,这新升迁的官员照例大伙也是要庆贺一下的。
一些正常的礼尚往来嘛,独独这位杨继先生您猜他送的什么?”他见我摇头,也就不卖关子的道,“菱角一对,芡实二两,历书一本。”
我莞尔,脑中浮现出他睥睨世人坚守自己的样子。他是个不惧怕得罪人且不贪钱财之人,而这两点正好为陛下今次所用。
我又和段洵闲聊了几句,便准备先回驿馆,一转身面前却站了江春,他并没有和其他盐商一道围着王允文,好似专程在这里等我一般,“周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随他来至僻静处,听他说道,“请问大人,朝廷此次改革盐政,往后是否无论什么人只要有钱皆可以参与卖盐运盐?”
我颌首道,“是,朝廷对此并没有限制。”
他面色忧虑的道,“恕在下直言,这恐怕并不公平。我们这些人在两淮经营多年,也为朝廷贡献了不少,虽不敢要求朝廷给我们什么好处,但至少现有的买卖不能比从前有差吧。”他顿了一下,探询的看着我,“俗话说两淮盐,天下钱!
讲良心话,我江某人守着这一摊买卖也不全是为了赚钱,多少也有为朝廷分忧的打算。我以为盐务事关重大应当专设专管,朝廷更应当对盐商有一个嘉奖制度,像常年给户部纳税的大盐商可以给个世袭盐商的资格,给世袭盐商的盐引每年定额,其余的盐引再分给那些新进的小盐商们,这样既方便户部登记管理,也好似给大商人们吃了一颗定心丸,朝廷方便,我们也方便,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周大人能否为我们这些老盐商们向陛下恳切进言一下?”
江春说话间一直在盯着我,看我的反应,我时常觉得他眼中两道精光一轮看的我有些不舒服,他这个人未免也有些太贪得无厌了些,这是想把盐务世世代代的归拢在自己手上。
我应以一笑,“您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关于盐商具体的管理,日后朝廷会有专门的机构,在各产盐区都增设都转运司,由转运使专门管辖,您说的事儿恐怕得日后由那位转运使大人上报陛下,再做决定。我也只能是向陛下做个建议而已。”
他轻叹了一声,唯唯点头,又问了我一些日后都转运使人选的事,我一概推说不清楚,他再三探不出我的口风才只好作罢。
接下来数日,我皆忙于答对大小盐商们以及协同王允文登记造册等事宜,每日回到驿馆都已是傍晚时分了。
但我还是能注意到生活里的一些变化。我的换洗衣衫洗的更勤了,每次洗好都会叠的非常规整且在袖口处熏好了香,书案上的文件书籍也比从前整齐,并且按照我翻阅的次数和喜好排列好,每次我回来时,也一定都有新沏好茶的送到我手边。
我知道这些都是白玉做的,自然也很感激她的细心体贴。
一日,我回到房间时,她正好在整理我的衣物,我于是笑着告诉她这些事我可以自己来,不必麻烦她。
正说着时,刚好闻到一阵苏合香的味道,我因为不大喜欢它过于霸道的香气,所以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被白玉看在眼里,她急忙取出香篆扔到了外头,进屋时神情已有些惶恐。
“原来大人不喜欢苏合香的味道,那之前我也给大人的衣衫上用过,怎么不见您说呢?”她深深的蹙眉看着我道。
我有些不习惯她对我这般在意,“我虽没那么喜欢苏合香,可也算不上讨厌它。”
她垂了眼睛低低的重复着我的话,半晌,看了我笑道,“大人您一直是这般好脾气的么?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不喜欢?是不是对所有人所有事,您都是这个态度?”
我闻言愣住了,想想自己平常好像确实如此。可我毕竟不是泥胎木人,总归有自己的好恶,只是我已经习惯将那些情绪悉心掩饰好,以免给自己和旁人惹来麻烦。
她看我不说话,歪着头打量我,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大人真的没有特别厌烦的人和特别喜欢的人么?”
我微笑看着她,觉得应该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我试着回答她的问题,“我确实没有特别厌恶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尚没有。特别喜欢的人,阿升就是吧。”
她皱紧了眉头,撅着嘴不悦的道,“阿升是男的,不能算。”
我一怔,原来她问的是我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女子。我不禁苦笑,她大概还没能完全接受我是宦臣这件事,我如何能去喜欢一个女子呢?
我轻轻摇头,可就在一瞬间,我脑中清楚的映出一个人的脸,那张面容那般清晰,几乎是我每日都会思念的。
我蓦地想起自己来到扬州之后,每日最快乐的事便是晚间独自一人在灯下写着给她的奏疏,我会凝神运笔细致工整的写每一句请圣躬安,会在奏疏发出去之后暗自期盼她能早日看到,也会在每个黄昏和清晨期望着能收到她的消息,哪怕仅仅是指令我完成某件具体的事。
我会在闲下来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想象她此刻在做什么,也会担心她是否为政事操劳不悦,甚至还会偷偷的幻想她也许在某一刻也会想起我……
这便是思念吧,而思念的根源,也许就是白玉说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