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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近黄昏,落日照楼船,明月初挂半边天。
我和阿升决定先找个客栈投宿,待明日再想法子寻访萧征仲。可行至一座酒楼前,路边却忽然围了不少人,道路一时阻塞,重重人墙里不断传出吵嚷声。
阿升前去探望情况,不一时回来告诉我,原来是有位秀才在这间酒楼吃饭忘记带钱,要卖了他的扇子来换酒钱,众人围观议论那面扇子应该值得几文钱。
我无意去凑热闹,阿升却很有兴趣,他故意诱我道,“我看那秀才很是风流倜傥,扇上的画也做的颇有味道,先生去看看吧,若是好咱们买下来如何?”
也罢,既来之则看之。我让阿升将马寄于酒楼处,两人进了大厅,果然看到临街座位上坐着一位白衣秀才,手中擎着一把折扇,他轻轻摇着手中扇,脸上颇有自矜之色。
我在靠近他的位置坐了,刚好可以看到扇面上的画。他画的是一副人物图,图*绘五人,居中一人头戴文士巾颇有儒雅之风,左手书桌旁侍里二婢,一着红,一穿白,色彩对比鲜艳明丽,右侧的来客是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态楚楚身姿绰约,身后则是她的随从侍女。
扇子侧手有题诗曰,“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此画构图精巧,人物尤其生动,观之可见其笔法细腻画工脱俗。
我再看那秀才,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未见得多英俊,却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洒脱劲儿,想来能做出无钱付酒资,而后在闹市卖扇相抵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此时厅中走来一位服饰华贵的中年人,对着扇子看了几眼,问那秀才道,“你这把普通的扇子,能值几个钱呀?”
秀才瞟了一眼来者,随意说道,“请足下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言语中对自己的画颇为自信。
那中年人接过扇子,只瞥了一眼,便奚笑道,“这种随手画画的也想卖钱?画里这些人都是谁啊?这诗是你写的?写的什么鸟诗嘛,我看你这画分文不值!”说罢,随手将扇子掷于地下。引得那秀才极为不满,一面拾起扇子,一面翻了中年人几个白眼。
围观的人此时也开始起哄,有人亦说不知道他扇上画的是群什么人什么故事,这样信手涂鸦岂能卖钱。
秀才听到议论,初始神情傲然,渐渐随着说看不懂他画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似有些着慌,面色难堪起来。
阿升悄声问我道,“先生,他的画不错啊,您要不要帮他解个围?”
我不禁一晒,待要直接将他的酒钱付了,恐怕又有辱了他清高傲然的文士做派,我于是起身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将扇子递给我。
我细细观着,一面朗声徐徐说道,“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先生画的是唐崔涯调侃扬州名伎李端端的故事。画上题诗为崔涯所做,全唐诗中亦有收录。”
我将扇子递还给他,他接过时眼中有喜色,着意打量了我几下。之前那中年人听我言罢,冲我问道,“什么名妓?谁是崔涯?没听说过,你们可有听过?”他问向厅中街上众人,大家又一阵起哄,多数人都叫喊没有听过。
我有些无奈的看那秀才,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瞪着我,意思是我应该在此刻给众人讲述一下他画中的故事。
我亦无法,只好对众人讲着,“崔涯与李端端同为唐代人,前者诗文闻名淮扬,后者是扬州名伎。崔涯经常为勾栏中人题诗,每每写过之后很快便传的街知巷闻。他诗中如果称颂哪位伎者,扬州城内富贾大户皆会争相拜会,如果他贬损哪位伎者,那名伎者很快就会再无客人到访。所以勾栏中人都很害怕被崔涯写诗嘲讽。
一次,崔涯见过李端端之后嫌她肤色太黑,便讽刺她是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到后,伤心忧愤,在崔涯回家的路上等他,乞求他能够怜悯自己帮自己再说些好话。崔涯被她感动,就在原诗上再续了四句,便是这扇上所题四句了。”
我话音刚落,那秀才拍手大笑道,“不错不错,鄙人画的正是这个典故,只是这崔涯前四句分明说李端端黑,后四句又赞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便黑白不均。这崔涯颠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谓不同凡响哪。”
围观中人已有的开始起哄,说这画中典故如此香艳值得买回去好好琢磨,令有一群闲人从旁鼓噪,适才那中年人因此凑近了些要问秀才借扇再观,秀才却似没看见一般拒不睬他。
俩人正拉扯之际,一总角男孩从外头跑进来直奔秀才,放下一袋银两气喘吁吁的道,“相公出门也太急了些,喏,钱到了,相公快回家吧别在这里卖扇了。”
看来秀才不用拿扇子换酒钱了,事情到此也应该结束了,可人群中偏有人叫嚷,一码归一码,钱有了,扇子依旧还可以卖的。
那个总角男孩环视四下,高声道,“我家相公是名满江南的吴中四杰之一,许子畏许先生!他的画作岂是在这等市井之地随意叫卖的,你们出的起买这把扇子的钱么?”
此言一出,围观者皆哗然。我倒不是很吃惊,江南之地毕竟才子云集,许子畏的名字我早有耳闻,此人青年得志,号称诗画双绝,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题江南第一才子,只是他的书画流入京城的不多,我之前也并无缘得见。
适才那中年人忽然如梦似醒般,拱手笑道,“原来阁下就是许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名震江南,在下有眼无珠竟不识得,刚才多有冒犯之处,请先生海涵。”他的态度前倨后恭,此时忽然变得异常亲热,自顾自的拉着许子畏同坐,又一面招呼起酒菜。
许子畏也不推辞,任由那人拉着同坐,一面起身朝我招手道,“知音难觅,须得请这位先生一道把酒言欢。”
那中年人见状也来相邀,我不便推辞便和他们一处坐了。只一会功夫,许子畏便连饮数杯,他之前也有些微醺之意,此时更是醉眼朦胧,言语渐次颠倒淋漓起来,喝完杯中酒后,忽然径自拉起我便要离去。
中年人急忙伸手一挡,道,“先生请留步。许先生可否将刚才那扇子卖与我啊?”
许子畏挑眉斜眼看着他,轻吐两字道,“不可。”
中年人立时脸有愠色,怫然道,“我出千金!今日一定要购得先生大作,这下可以了么?”
许子畏恍若未闻,只拉着我边笑边往前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后大喊道,“你怎得如此无礼?”见许子畏似乎没有停步的意思,他怒道,“你既不卖扇子,就把刚才喝的酒钱还给我。”
许子畏略一回顾,昂然道,“是你强拽着我吃的,我又没说要你请客。天上白掉的馅饼,岂有不接之理?”听的酒楼中人都笑起来。
中年人拿他无法,正有些面红耳赤之际,人群中走来一位身着皂衣之人,大约是本地县衙捕快。这人似乎也识得许子畏,拉着他劝道,“许先生是名士,姑苏城谁人不知?可先生知道这位老爷是何许人么?”
许子畏毫不掩饰轻蔑的回道,“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那捕快摇头轻笑道,“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爷,难怪你不认得,可是人家听说过你的名头啊。人家既诚心买你的画,你若实在不想卖这个扇子,何妨现在给他画一幅?”他压低了些声音劝道,“好歹给人家个面子,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许子畏哦了两声,摇头晃脑的说道,“朱老爷适才也看不上我的扇面,不如我此刻给你画一幅,当做酬谢你一番款待便是了。”
朱富喜形于色,一叠声的催促店家准备笔墨纸张,须臾,文房皆备,许子畏饱蘸笔墨却不落笔,对朱富道,“请朱老爷转过身去。”
朱富也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转身背对他,许子畏立刻挥笔,在其衣衫上三下两下便即画完。待他搁下笔,众人看时候都惊讶不已,继而有捧腹大笑的,有错愕万状的,还有不少人讶异地面面相觑。
我站在许子畏旁边,他甫一落笔我便猜到他要画之物。他挥毫而就,果真正中我的猜测,我心中觉得十分好笑,又不免想此举太过狷狂不饶人,和阿升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轻轻摇头。
朱富听得哄笑声,不知背上所画何物,好奇的将衣衫脱下,拿在手中观看,顷刻间面皮紫涨,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地指着许子畏。一旁的捕快也嗔道,“岂有此理!”
许子畏毫不在意,大笑了一阵,对众人道,“我所画之物与这位朱老爷不是正好相配么?刚才他将我的扇子掷于地下贬的一文不值,眼下,我们算是扯平了!”说罢,拉着我便向外走去。
他一路大踏步,行出数米,见已远离酒楼,终于欢快的大笑起来,我和阿升也撑不住一阵捧腹。笑过之后,他扬眉问我,“我送给朱富那物画的如何?”
我不禁再度莞尔,点头笑道,“憨头呆脑,栩栩如生。”
他神情得意,扬起嘴角,“王八赠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苏城中笑谈!”他略一停顿,对我拱手道,“未曾请教先生尊讳?”
我微一沉吟,依旧报了周承这个名字。他将那扇子递上,诚意道,“今日有缘认识先生,许某将此扇送与先生,还请先生笑纳。”
我知他才名卓著,平日千金也难购得其一副画作,现下肯白送于我已是对我青眼有加。我却不好如此托大,接过扇子,坚持要付他银钱,哪怕只是象征之数也是我一番诚意。
他见我如此坚持便只收了我十两银子,说什么都不肯再多了,“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世上知音最难觅,难得先生解我意。请先生也不要再为这些阿堵物与我坚持了。”
我欣然点头。他于是邀请我去他城外的宅邸饮酒畅谈,此时天色已晚了,我无意再去打扰,忽然想到要去拜访萧征仲一时,心中一动,遂问他道,“周某有一事烦请先生帮忙。我初到苏州,想去拜访萧征仲先生求一副字画,听闻萧先生并不见陌生访客,不知先生可否代为引荐,让周某能有缘拜会?”
他悠然一笑,“那位萧老头啊,好说好说,先生所托,我一定办成。明日卯时三刻,就请先生在阊门外等我,我引先生去见那老头就是了。”
我与他拱手道谢。他亦不再多言,携那小童子自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