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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府隶属南直隶,淮河贯穿其境。我到达凤阳之时,已近秋凉时节。官仓稻米倾出而尚有不足,我遂请旨向滁州,淮安两处官仓再借粮,方使受灾百姓悉数得以救济。
余下的事,便是如何筹措银钱。我已修书盐商江春请他来凤阳府一叙,信中虽未写明原因,但我想他亦可以猜到大略,毕竟朝廷现在急需的唯有钱这一项。
江春来访时,我正备下了锡制玲珑汤瓶,油滴茶盏并御赐的建州龙团。
他双目炯炯打量着我,笑道,“一别数年,大人风采依旧。江某人却是老了。”
我微笑着请他坐了,寒暄过后,我吩咐阿升煮水,笑问江春道,“江先生可还记得那一年曾向我提过的建议?”
他微眯起眼,似在回想一般,“大人是说,在下建言朝廷应给予我等世袭盐商的资格?”
“不知道江先生如今对这个世袭,还感兴趣么?”
他略一扬眉,不动声色的问道,“周大人此行,是带了皇上的旨意?实话实说,在下自然是感兴趣的。不过眼下,怕是大伙都知道,朝廷正需用钱。若是让我们盐商帮着救灾,原本我们也是义不容辞。”他踌躇片刻,继续说道,“只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许我们世袭,朝廷的意思倒是令人猜不透了。”
看来他猜到陛下的旨意和我此行的目的,既然胜券在握,索性和我讨价还价一番,压低价格来买这个世袭资格。
我摆首,淡然笑道,“我来凤阳前,朝中是有人建议让我找你们这些大户纳捐,可我没答应,朝廷还不至于穷到那个份上。咱们一码归一码,这次许盐商世袭,是朝廷恩典,也是为了日后盐务管理起来更方便,是有利于咱们双方的好事。陛下也是想趁我在凤阳,赶着把这事办了,回去便好跟朝中百官交代,如此而已。”
“哦?可是江某听说,太仓银已然告罄了。”
我不禁一笑,“江先生这是道听途说了。偌大的太仓,若说连银子都没有,那就像我说两淮的盐场一粒盐都不剩,一样不可能罢。何况,今岁两淮盐运司还罚没了两万余盐引,就是拿这笔卖盐引的钱也大略够救灾一用了。”
他不免狐疑的盯着我看了半天,见我面上一派轻松,遂笑言,“那许是江某听岔了。话说回来,朝廷这次真的许我们世袭?”
“是。朝廷的意思是,往后将盐商所领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一纲行税引,九纲行现引。册上有名者具有世袭行销权。其后,朝廷不收盐,盐户将应纳课额,按引缴银。朝廷只卖引,盐商自行赴场收运。如此一来,对你们是不是更便利?”
他缓缓点着头,听罢当即问道,”那么请问大人,朝廷开的什么价呢?”
我回答,“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他挑眉,“一个盐商二十万,单是两淮一处就能有二百万两的收益。恕江某直言,朝廷这算盘打的比我们盐商还精啊。”
我笑着应他,“江先生说笑了,这账不是这样算的。二十一个盐场里,两淮占最大,每年赚得的银子超过一千五百两,可盐税最多也才二百五十两。朝廷如此让利,藏富于民,盐商才能富甲天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半晌不语。我耳听着汤瓶中滚水的声音,示意阿升向油滴盏中注汤,不多时茶盏中呈现云雾状的乳花,待盏中乳花破灭出现水痕,我将茶盏递至江春面前。
“听大人的意思,朝廷是不会增加盐税了?”他沉默许久之后问道。
我摆首,“不会,陛下没有这个打算。”
他轻叹一口气,慢悠悠的说道,“哦,那便好。倒不是我跟大人诉苦,盐商赚得多,名头响,花销也重啊。有时候咱们府衙上要置办些贡品,地方上出了点灾荒,不都得我们出钱么?”
他隐晦的说着需要打点官员这类事,我遂笑问,“如今好些了罢,两淮转运使沈继,可是出名的不会向别人伸手的人。”
他略有些不以为然的笑笑,“沈大人钉是钉铆是铆,自然有好处,可是有些时候,太过认真了,别人不舒服,自己也难做。大人这般睿智,应该晓得江某的意思。”
这个道理不难懂,贪官虽贪,但好在有所图,大家都为财,尚能绑在一起求财。若是太清廉了,让别人没空子钻,妨碍人家发财,不免招人生厌。
他端起茶盏,复又放下,盯着我问道,“大人刚才说,不会加赋,恕江某唐突,这话可真么?大人果真能知晓圣意?”
我含笑不语,只示意他饮茶。他无奈蹙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睛忽然一亮,有些好奇的盯着盏中茶叶看了许久,再度尝了一口之后问道,”大人这茶,可是建州龙团?”
我颌首。他皱眉不解的问道,“这茶一向名声在外,听说还是供奉内廷的,江某偶然从朋友处得过一些,可回家一冲泡却觉得味道发涩口感十分寻常,自那以后便将它束之高阁了。如今在大人这喝到竟是甘甜清爽,难道以往江某喝到的都是假的?”
我一笑,向他解释原因,“所谓好茶还需配好水。建州龙团确是内廷贡茶,我临行时也只带了这么一饼,并一瓮的玉泉水。答案就在这玉泉水上。”
“玉泉水?”他眯着眼睛问道,“这玉泉水不是号称天下第一泉么?一向仅供皇室专用的?”
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端起茶盏一边品茶一边说道,“是啊,这是我临行前,陛下特意嘱咐我带的,说怕我喝惯了这水,在外头喝其他的倒不习惯。我嫌麻烦也就带了这一瓮而已。”
趁他略有些惊讶之际,我微笑问他,“江先生刚才是不是问,我能否知道陛下的心意?”
他一愣,有些讷讷的说着,“周大人年少有为深得陛下信赖,倒是江某多此一问了。”他随后自嘲的笑笑,问道,“恕江某再饶舌一句,大人上次在扬州,我曾多次想要拜访大人,听闻大人喜好书画,我也曾觅得一些不菲的古画想要请大人一道赏鉴,为何大人不肯赐见,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我云淡风轻的笑笑,“不是我不肯见江先生,而是见了您一个,总不好不见其他人。每个人都带着些他们认为我应该喜欢的东西,我也是应接不暇。不瞒先生说,那些东西,我未必不喜欢,只是,我实在不缺。”
他再度盯着我,仿佛在揣测我此话的真伪。恰在此时,厅外快步走进一个中年长随,那人行至江春身后,躬身行礼道,“老爷,不好了,太太传信来说少爷又把西席先生赶跑了,让您在徽州府这边再觅一个师傅。”
“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这会儿来回。”江春回首呵斥道,“越发的没有规矩了,还不出去。”
那人听他喝骂,一耸肩连忙退了出去。江春对着我摇头,讪讪的笑道,“大人见笑了,家中仆人没有规矩,我们商户人家毕竟是不能和为官做宰的比啊。”
这话令我听出一些弦外之音,我心念微动,顺着他的话说道,“徽州文风昌盛,士人辈出,为令公子在此地寻一个先生当不是难事。江先生注重子弟教育,这便和仕宦大家诗礼之风类似了。”
“不同,大不同。”他一径摆首,长叹道,“徽州山穷水浅,土地贫瘠。历来子弟想要出外发展唯有读书入仕,仕途不通便只能入贾,似我这般。可即便家资万顷又如何,士农工商,商贾只能排在最末,终究还是输人一等。所以江某才着意培养族中子弟读书,怎奈何犬子顽劣,不堪教化。江某想要光耀门楣的抱负到底还是要落空了。”
我似不经意般缓缓说道,“令公子毕竟还年轻,未能领会江先生一番苦心。其实朝廷也有不周全之处,像先生这样在大灾之年肯为百姓慷慨解囊的义商,是应当给予相应的封赏。”
我话音刚落,他神情陡然一震,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了许久,问道,“大人此话当真?若江某出资赈济灾民,朝廷会嘉许江某一个官职不成?”
我含笑颌首,“此事合情合理,为何不当真?”
他瞬时露出喜色,当即表示,“那江某愿意出资五万两,以安抚凤阳府水患之急。”
“先生稍安勿躁。”我微笑摆手道,“此事还须呈报陛下,待陛下恩准之后,我再知会先生亦不迟。”
他微一怔,神色中透着急切,“是,是。那么江某便等大人的好消息。相信以大人之能,定不会令江某空欢喜一场。”
我一直保持着微笑送走江春,待他离去之后,返身回至厅中,听到阿升问我,“刚才还谈笑风生,人一走,大人就愁眉苦脸上了。”
我不禁一晒,“这么明显么?”
“大人真打算给他捐官?国朝可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呢。”他亦有些忧虑的说道。
我叹道,“国库空虚,太仓银告罄,这些都是真的。军需,河工,赈灾,营田开荒,海防,处处都需要钱。一旦边疆再有战事起,或是再有大灾至,朝廷可真是捉襟见肘了。既然这些大商贾对官爵有所图,我也就趁此机会为朝廷多纳些钱罢。”
“大人这话是安慰自己,您也知道这事一定得挨骂,不是挨陛下骂,而是挨那些言官们骂。可恨他们天天坐在京里锦衣玉食,专盯着人错处,骂完这个骂那个的。真应该派那些人来赈灾,来看看老百姓要是没钱活不下去是个什么情形。”
他愤愤不平一阵,复又问我,“那刚才江春说他要捐五万两,您干嘛不直接收下啊?还那么谨慎说等陛下准了才行。就是陛下日后不准,您收了他赈灾的义款又能如何,他还能告您去不成?”
我被他问的一笑,“事情没办成就收下人家钱财,岂不成了巧取豪夺?”
“那您觉得陛下会准了这事儿么?”他略有些担忧的问。
这正是我忧虑的。直觉告诉我,陛下会理解并同意我的请求,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她要面对朝中众臣的质疑。
我回到房中,铺陈好一张空白的奏疏,详陈我对捐纳一事的想法和捐纳方式,并在起首第一句话着重写下:“乞不为常例。”这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