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雨后天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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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大同府轻健骑营的官兵便被一个妇人撒泼打滚般的哭号声惊动了。

    兵士们纷纷出来一探究竟,却见一个伎馆鸨儿坐在地上指天誓日的要找一个叫赵贵生的人,让他还欠下的伎债。

    这番闹剧迅速吸引了周边的百姓,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以致于起先并不想理会这档事的骑营千户严义山,也不得不出来查问究竟。

    王玥和我此刻亦在轻健营门前,待严义山出现,王玥才从人群中越众而出,高声问道,“一大清早在军营重地喧哗,成何体统?严千户,还不快些问个清楚?”

    严义山本想喝退闹事者,却没料到王玥在此,连忙一个箭步上前躬身道,“卑职不知道大人前来,未曾迎接大人,还望大人恕罪。这刁民不知抽的什么疯跑到这儿来大闹,待卑职将她哄走,请王大人和周掌印里头坐,卑职这就让他们奉茶给两位。”

    他起手请王玥入内,对守门的兵士使了个眼色,立时就要将鸨儿驾走。

    王玥伸出手臂挡住了兵士,不悦道,“我让你问清楚,可没让你随便轰人。这人都闹到军营了,必然是有缘故的,否则借她几个胆子敢这么干啊?且把人带进来,问问明白。”

    严义山尴尬陪笑点首,只好命人将鸨儿带进营内。

    王玥入的内堂,径直去上位坐了,随即喝问鸨儿,令她将所闹之事全因后果说了,一转头问下首处坐的严义山,“她说的这个人,叫赵贵生的,可是你帐下的?”

    “赵贵生?”严义山皱眉思索着,此时另一名他的亲随对他一阵耳语,他即刻恍然道,“哦,是有,是有。这小子不过是个普通兵士,卑职一时记不起他的样子,对不上号。请大人勿怪。”

    王玥微一颌首,”那就传赵贵生来,问问可有此事。”

    “大人,这……怕不合适罢?”严义山反驳道,“她一介刁妇,万一是诬告想讹银子呢?”

    王玥挑眉,哼了一声,“你怎知她是刁妇啊?还是怕她说的不假,我治你个治军不严之罪啊?审案岂有不拿被告之理,快去传赵贵生,休要耽搁废话。”

    严义山无法,只得不耐的挥手令兵士去传。一盏茶的功夫儿,赵贵生便被带至堂前。

    我记得昨晚匆匆一瞥那人的背影,明明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而眼前这个人却浑圆结实,颇有几分壮硕。我当即明白这个人并非昨夜我所见之人。

    果然那鸨儿惊呼道,“不对呀,这人可不是赵贵生。”

    那赵贵生此时一副诧异的表情,笃定的说道,“大人,小人就是赵贵生啊,这名字叫了二十来年了,错不了。”

    “你们营中到底有多少赵贵生?”

    “回大人,名册上显示,确是只有一个叫这名字的。”一个兵士回答了王玥的问话。

    “你确定他不是?”王玥转而问鸨儿,“不会认错人?”

    “大人说哪儿的话,我们干这行儿的,别的本事没有,认人那是一认一个准儿,再不能错的。要不还怎么挑窑姐,怎么看人下菜碟啊。”

    “不得在大人面前无礼!”严义山喝道,“既然这个人不是赖你账的赵贵生,那便是有人假冒他。这起事不归我管,你去府衙那儿找知府老爷告状去罢。”

    “哎,大人您这就不管了,那可不成。昨儿那小子可是报的清清楚楚的,他是轻健骑大营的赵贵生!他可说了,他打出来嫖就没给过钱,还放话说我要是敢来要钱就要拆我的楼!这些话儿我的姑娘们可都听见了,个个都是证人。大人您就这么就打发了我,没门!”

    严义山阴沉一笑,突然喝命道,“敢上我大营来讹诈,左右,把她给我拖出去,押到府衙,告诉李知府好好审审这个刁民!”

    “慢!”王玥厉声喝止,“严千户就是这么个问法么?”

    “大人,卑职听您的把赵贵生传来了,人对不上号,明显是这个婆娘撒谎,这,还要怎么问啊?”

    “怎么问?我自有我的问法。”王玥一指鸨儿,“她一个开窑子的,若不是有真凭实据,有冤无处诉,她敢来大营前如此胡闹?大魏律里头哪条规定在籍军士嫖娼可以不付钱的?她必不是讹诈,此事大有蹊跷!”

    严义山有些急道,“那依大人的意思,这事儿该怎么办?”

    王玥冷笑一声,“把人都带上来罢。”

    只见他的侍卫带上了六个营中的兵士,严义山正不解其意,只听王玥冲着他说道,“此刻开始起,你不许开口说话,我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听懂了么?”

    严义山登时一愣,却见王玥的侍卫给那六个兵士每人发了纸笔,王玥指着那赵贵生说,“你们几个都应和他相熟,把他的名字给我写到纸上。快些写罢。”

    那几名兵士彼此对视,虽然不明其意,也只能依命行事,在纸上匆匆写了名字。

    我在一旁观察着严义山的表情,他此刻眉头紧锁,双手抓着圈椅扶手,抓的那般紧,用力之下指节都已泛白了。

    他数度想开口,却一觑王玥阴沉的面色,又自忍耐了回去。

    从他紧张的样子来看,我已可以判定眼前的这个赵贵生必然是冒名顶替者。而真正的赵贵生只是一个在名册上出现,每月按时领取军饷军粮却从不在军中服役的人。

    结果亦不出我所料,六名兵士在纸上写下的名字并非赵贵生,而是赵勇。

    对于王玥接下来的诘问,严义山百般支吾搪塞却也说不出个究竟,更加没法说明那真正的赵贵生此刻在哪里。

    王玥怒道,“这摆明了就是吃朝廷的空饷!军中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韩总兵很该给我一个交代!”

    他借机又在营中好一通发火,只唬得严义山等人战战兢兢,哑口无语。待他发完威,才冲我使了个眼色,丢下不知所措的一众人拂袖而去。

    “仲威如何想到这个办法的?”我难掩好奇,出门便向他问道。

    他不免大笑,而后一晒道,“大同屯兵数万,所以这个地方青楼伎馆也就多。我琢磨着保不齐会有人在伎馆仗势,在籍的兵士多半不会这么干,闹出来太失颜面,干这类事的只有挂名吃空饷的,反正去查也查不到他这个人,随便找个人冒名一顶,还能办他个刁民诬告。

    这个四海班又是外来户,我估摸肯定会有人想白占她便宜。果然被我猜中了,也不枉咱们在那混了四个晚上啊。”他转顾我,笑而不语的拍着我肩头,又道,“你没在军中待过,这起子人的烂事你哪儿会知道,就当长个见识罢。”

    我暗自庆幸此行陛下令我凡事以他为主,随他办差,若是我自己前来,恐怕会颇为一番周折。

    王玥随后大造声势要彻查军中人数,终于逼得韩源主动现身。

    他开宗明义的说道,“仲威老弟何必如此,你我都知道这里头的故事,空饷哪个大营没有?仆也是为了改善军中将士生活,才向朝廷多要些钱,念在仆一番苦心份儿上,还请仲威不要太过较真。”

    他话锋一转,拿出两张银票,笑道,“仲威和周掌印辛苦,这点小意思还望笑纳。”

    两张三万两的银票。王玥似笑非笑的接过,又放在了桌上,“怎么韩公以为王玥是贪墨钱财之人么?”

    “不不,仲威千万别误会。只是仆这大同大营十万军士,查起来不免费事。这账册你也是看过的,实话说,空饷确有,不过几千人上下,为这几千人仆以为实在不必折腾了。”

    王玥扬眉笑道,“几千人?那是韩公的说法。究竟多少咱们还是查查看便清楚了。”

    韩源不悦道,“仲威一定要如此么?”

    “也不尽然。”王玥轻笑道,“韩公历年来向户部索要了十五万两的兵饷,这十五万两够多少人用多少年,是笔明账,对对人头也就知道了。我不过是想知道您这笔钱都用在何处罢了。”

    韩源深深吸气,一壁打量着王玥,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仲威到底意欲何为?若是安心要把仆从这个总兵位置上拉下来,就明说好了。”

    “不然不然,”王玥笑着摆手,“韩公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咱们说明白些,我无意向陛下上书弹劾您,只是想要回那十五万两银子。韩公放心,这笔钱咱们只当是您数年屯田商贸往来给朝廷赚的,于您可是一桩说出去体面的好事。陛下见您如此为朝廷着想,只有高兴的,您在这个位置上一定会坐的稳稳的。”

    韩源见他说了活话,心里放心了些,面色也趋于和缓,但不免叹道,“老弟若能放仆一条生路,仆自然感激涕零。可是这银子却不是仆一个吞的了的。老弟是否能通融一些,酌情减免啊?”

    王玥颌首,“嗯嗯,这个自然。可是如果真查起来,韩公这大罪也得有人受牵连不是,那个举荐您又许您这个位置的人自己也难保,至少罚俸申斥是免不了的,一把年纪了又居高位已久,这怕不体面罢?

    您大可以把这利弊和他痛陈一番,保住您,也是保住他自己。咱们其余都好说。要说这钱嘛,多少是头呢?我听说韩公新近修了祖陵,那也是气势恢宏啊。既然身后事都办齐整了,眼前能缩手时便缩手罢,留些余庆给后人。您说呢?”

    见韩源沉着脸,王玥又扬了扬那两张银票,笑道,“韩公随意间就拿出六万两,可见您还是有底子,不过再添些就尽够了。我说话算话,绝不会弹劾您,只有力保您稳妥,毕竟您在大同府也是政绩不俗,素有战功的。”

    韩源审视着王玥,眼中渐渐闪现出一线希望之光,他拱手道,“多谢仲威成全,仆老矣,晚节就仰仗仲威高抬贵手了。”

    此后,韩源又絮絮说了些好话,一再确认了王玥确无要他银钱之意,又保证了一个月之内尽量筹措那十五万两,这才略微安心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