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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九年伊始,陛下将秦氏谋反一事昭告天下,秦氏所有在籍成年男女皆判斩监候,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教坊司为官伎。
对于秦太岳的处置,她听从了我的建议,改判为狱中赐死,白绫与鸩酒令其任选一种以自裁。
仿佛有预感一般,在陛下下旨赐死秦太岳这一日,秦启南出现在养心殿外求见她。
她听了内侍的通报后无言,目光似有意的掠过我,随后淡然吩咐道,“朕现在没空,让他回去罢。”
内侍领命退出,片刻后又返回,犹豫着回禀道,“陛下,王爷说,他今日一定要见您,您若是不见,他便在外头一直站着等。”
她重重的叹气,以手支头,抚着太阳穴不耐的说,“那就让他候着罢。”
内侍怔愣,面露一丝尴尬后缓缓退出。
我俯身探问,“陛下此刻头痛么?”
她颌首,继续按着头。我走出暖阁令内殿侍奉的宫人快些准备天麻汤,刚吩咐完,便听到殿外秦启南高声说道,“我今日一定要见你!你已赶尽杀绝难道还怕面对我不成?徽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无论如何都得出来见我。”
他的声音明显含了愤怒,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用激愤不满的语气说到这个名字。
我走回暖阁。陛下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话。她面色沉郁,蹙眉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让阖宫的人看笑话。”
此刻是秦家上下二百多人性命攸关之际,他岂能顾得上是否被他人窃笑。念及此,我心中黯然,却还是行至她身畔轻声劝慰,“您不能总是避而不见,如此,来日恐更难相见。臣去请王爷进来,陛下和王爷恳切谈一谈罢。”
她眉间含忧,问着,“你觉得他会理解我么?会和我,和好如初,像从前一样?哪怕没有喜欢,也能假装一切如常的生活下去?”
我霎时无语,同样的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若我是秦启南,是否能原谅这个屠我全族的结发妻子。
我的答案是,多半不能,至少我无法和她平静的相处,再过一种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生活。
暖阁中一片寂静,令殿外陡然扬起的声音更显突兀,他再度喊道,“你不用害怕,我根本就不是来求你放过秦氏,你的诏命已经下了,覆水难收。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不将我一道赐死?我也姓秦!你说的谋反大罪,我也有参与。李徽赢,你赐死我罢,我等你下这个旨意。”
她闻言大怒,猛地将案上的书籍纸张推到地下,犹自不解气的大口喘息着,一壁寻找着还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发泄此刻的情绪。
我俯身一本一本的去拾取,这期间仍有源源不断的文房之物被抛掷在地,幸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锦,那些玉制的镇纸和紫金石砚台才不会被摔的粉碎。
“别捡了。”她猝然喝止我,令我手中的动作一僵。我有些无奈的看着地,不知是否该继续。
她许久未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已温和多了,“起来罢,一会儿自有人收拾。你还没回答,朕刚才的问题呢。”
我依言起身,对她据实以告,“臣不是王爷,无法猜测他的想法,所以臣没办法回答陛下的问题。”
她向我伸出手,如今她已经很习惯做这个动作了,尤其在她想要得到安慰之时。我顺从的将她的手握住,亦希望这个简答的动作能带给她一些力量和温度。
“他不会的,”她摇头轻笑了,“也不能怪他,若是朕,也不会原谅杀了自己父亲和弟弟之人,何况这个人对自己还没有一丝真心。但是朕也不能杀他,他是蕴宪和蕴宜的父亲!可惜,国朝的公主和女皇都是不能改嫁的,这个律法不好,朕应该废了这条。”说到最后她面露嘲讽的苦笑。
忽然间秦启南的声音又再响起,“你就算不杀我,也可以下旨与我和离。我们不可能在做夫妻这样生活下去。我请你即可下旨,我就在这里等这道旨意。”
她没有再动怒,挑了挑眉毛,露出和此时状况非常不相符的调笑之态,“你看,朕说对了罢。国朝可还没出现过一个和离的皇帝或者公主呢。为什么不叫朕废了他?他还是那般高傲,即便此刻也是如此。”
我觉得让秦启南这般在殿外一阵阵的高声叫喊实在不妥,遂提议道,“陛下真的不见王爷么?那么臣去请王爷离开可好?”
“你?他每次见了你都像乌眼儿鸡似的,怎么会听你的话?”她嗤笑道。
我酝酿该如何说出那个想法,沉吟片刻,我回答,“臣觉得王爷应该很想见父亲最后一面。陛下可否容臣告知王爷,然后准他去诏狱做最后的探望。”
她似乎有些意外,想了想,最后点着头说道,“把赐死的诏命一道给他看看罢。”
我欠身遵命,捧了诏书退出暖阁,即将转身的一瞬,她叮嘱道,“元承小心些,他这会儿脾气不好,你只和他说几句话便回来。”
殿门开启时,我分明看到秦启南脸上的期待之色,然后,还是令他深深的失望了。他看到的只有我,一个他厌恶已久的人。
我对他躬身行礼,手捧了诏书递至他面前,恭敬道,“王爷见谅,陛下此刻头风发作,实在无法见您。陛下的意思是,请王爷和宣旨内侍一道前往诏狱,去见秦大人。”
他冷冷的扫过明黄色的诏书,并没有看的意思,森然发问,“就是今日么?”
我垂目,颌首答是。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袖中双手已紧握成拳。
他全然不看我一眼,注目前方道,“好,我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可是你告诉她,我明日还会来,她早晚得见我。如果真的那么厌烦,就请她快些下旨和离,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废黜了我也无所谓。”说完他立即转身,没有一丝留恋。
恰在此时,有司礼监负责传这道旨意的少监前来请旨,他手中捧了一个托盘,盘中之物在我看来尚且刺目,何况一旁的秦启南。皆因那上面所放的是两样东西,一杯鸩酒,一卷白绫。
也许是真实的目睹了这即将结果他父亲性命的物事,秦启南猛地一震,霍然转身,怒视我道,“这也是你的主意罢?旨意是你写就的,赐死我父亲的方式也是你想出来的?”他一步步逼近我,狠狠的盯着我继续说着,“为什么她宁愿相信一个阉人,都不肯相信我?”
我感受着他压抑许久之后爆发的怒火,下意识的抬头看他,他的脸呈现着奇异的狰狞之色,眼中尚在喷火。
也许是我的回视令他更觉得愤怒,他终于不再忍耐,向我挥出他早已攥紧的拳头。
一瞬间,我看到他左肩猛地一沉,旋即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来不及细想我迅速的后退并将脸转向一旁,随后感觉到他的拳风猛烈的扫过我的面颊。
他并没有打中我,不过他手指上那枚犀角指环的边缘刚好掠过我的下颌,一划之下,我再度后退,同时亦感觉到左脸颊处有一丝清冽的疼痛。
他一击不中,更为恼怒,一旁侍立的秦辛急忙抱住他,一面提醒道,“王爷犯不上和一个内侍动手,他哪儿配啊,您仔细手疼。”
他用力挣脱秦辛,指着我冷笑道,“周元承,你不用太得意,我今日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参照。你那个主子,冷心冷情,她根本就不会爱人,是个没有感情的女人。我不信,她真能一直宠你。”
他鄙夷的扫视我两眼,扬首轻蔑的笑道,“等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早晚会被她抛弃。我等着看那一天,到时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
我垂目,不愿看他离开的背影,待他走远,我匆匆在下颌上一拂,确有点点血迹落在指间。
我不想这个时候让陛下看到我脸上的伤痕,遂对本来要去传旨的内侍说道,“你去回禀陛下,就说王爷此刻情绪不稳,我觉得不妥所以随他一道去诏狱了,赐死的诏命由我来传。”
我接过鸩酒与白绫,没有丝毫犹豫的向宫门处行去。即便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场景令人抑郁,但我直觉如果陛下看到我面上的伤,恐怕会对秦启南有更深的不满。
我刻意等到秦启南离去之后才进入诏狱,无从猜测他们父子说了些什么,但从秦太岳老泪纵横的脸上,我也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一丝悲怆。
我向他微微欠身,平静的宣读了那份,本就由我执笔写就的赐死诏命,之后看着他叩谢皇恩。这个场景多少是有些讽刺的。
秦太岳起身后跪坐在于地,双手接过装有鸩酒和白绫的托盘,浅笑道,“没想到陛下还能令老夫留得一个全尸,很不似她的为人。”他斜睨着我问道,“莫非是因你之故?”
我有些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颌首对他做了肯定的回答。他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罢厉声道,“想不到老夫的体面最终是全在了一个阉人手中。周元承,即便如此,老夫也不会感激你的。”
我确凿没想过要他感激,遂回答,“元承亦未做此想。”
他瞪视着我,说道,“看着你意气风发的站在这里,老夫只是在想,当日太轻易饶过你了。早知今日,老夫一定会令言官再度弹劾你,直到她下令治你的罪为止!”顿了一下,他继续说,“大魏立国以来,你是最受皇帝宠信而干预最多政事的宦臣,你所倚仗的除了读过几本书才有的巧舌如簧,剩下无非是你比旁人都好些的皮相。你这幅妖孽般的相貌,坏了长公主的事,将来早晚也会坏了她的事。”
我心中一震,面上仍不动声色的听着,我不讳言希望陛下能一直宠信于我,但如果我不再能给她任何扶助,或是快乐的话,我想我亦不会忝居她身畔,去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尽管我很享受她给予我的温暖和关怀。
我平静的注视他,他也从容的拿起那杯鸩酒,凝神看了一小会儿,微微一笑后,冲我举杯道,“此酒,老夫敬你,也算是提前为你尝尝。老夫此生值了,她杀我秦氏,可终究未来的皇帝还是我秦家的血脉。我的子孙一定会为我报仇,至少,一定会杀了你。届时是挫骨扬灰还是一杯鸩酒,老夫也只能在黄泉路上等你,再问了。”
他轻笑两声,引杯至唇边,微微一滞之后仰头喝尽了鸩酒。我无意看他如何毒发身死,对着他欠身一揖后便即离去。
“你可以把我刚才的话看成是个预言,我也会睁大了眼睛在地下看着,你的下场。”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此生说的,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