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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时的我,应该是红着一双眼睛,形如疯癫!重华宫的宫人陆续倒在箭下,没有中箭的人也被我此刻凌厉可怖的神情所慑,一时无人敢再上前。
我依然没有停止射出手中的箭,直到重华宫的大门轰然打开,我看到阿升奔入院中,他惊惧的看着那一地瘫倒负伤的宫人和犹自拉满弓弦的我。紧随其后的是疾步行来的陛下,她身上的金丝蜀锦罩衫被艳阳耀出一片灿金色泽,令我觉得绚烂的同时亦格外刺目。
阿升奔至我面前,一把抱住我,他仿佛在哀痛的饮泣。我茫然四顾,终于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恍惚间看到御前侍卫将重华宫团团围住,耳畔似乎听到陛下和秦启南在争吵。
她喝令侍卫将他拿下,然而他却一直在笑,高高低低的笑声听上去那么飘渺,他缓缓地说着一些刺耳的讽刺之语,后来他疾声喊着她的名字,说他是那般后悔,当年父亲选择的明明是更容易驾驭的长公主,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她才令父亲转而支持她,早知今日,他一定不会错付他的心意,让秦氏一族蒙难……
我没有再听下去,也没有再看任何人,而今才道当时错,真是令人感到无望而凄迷。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居处的,一路上我一言不发,对别人的话也充耳不闻。回到房中,我面无表情的示意所有人出去,包括阿升,然后锁上了房门,退到床上,我靠着墙壁抱膝而坐,仿佛丧失了悲喜,亦没有任何能表达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中间不断响起叩门的声音,窗外的光亮渐渐暗沉下去,有影影绰绰的灯火烛光缓缓摇曳。
门外传来纷繁的脚步声,阿升用焦虑的声音在低语,“大人一直把自己锁在房中,怎么敲门都不开。臣真怕大人想不开……”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陛下温柔的唤着,元承……后来她反复说着,元承,是我,还不开门么?
我听到了她再度用“我”这个字眼称呼自己,上一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先帝刚驾崩,她满怀不为母亲钟爱的不甘和伤痛之时罢。
我无意识的走到门边,房门开启的瞬间,我看到她眼中充溢着焦急和忧虑,还有怜惜。
我仍然退回之前的位置,抱膝重新坐好。一旦那些礼仪和尊卑之念崩塌,我似乎也丧失了再度建立和维系它们的热情,这是我二十五年以来唯一一次放任自己这般任性。
我没有看她,眼望着地下。她在我床边坐了,接过宫人手中的粥碗,示意旁人都出去。
房门关上了,屋内一片静默,除了有汤匙碰触碗边缘发出的叮当脆响,她向我伸出手,手中举着盛满粥的汤匙,一直举到我唇边。她做的那么娴熟,就好像她早已做惯了一样。
我摇头,试图接过汤匙,却被她避开了。她神情坚持,仿佛我不喝下这口粥她便会一直举着那把汤匙一般。
不是没有感动。我在心里叹息,虽然此刻并无食欲,但多年来的习惯使然,我还是顺从了她。
她神情瞬间一松。我顺势接过她手中的碗,对她欠身沉默的致谢,却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她轻声说。
寥寥三个字,却令我浑身一颤。
她继续轻缓的说着,“我不愿说,你受委屈了这类话。因为我知道,从你跟了我那天起,你已受了太多委屈。你被人嫉恨,被人谩骂,被人陷害,被人侮辱……都是因为我。可你又从来都没抱怨过,一丝一毫都没流露。只要我让你去做,或者我还没说,只是隐隐希望有人能为我去做的事,你都会毫不犹豫的替我做。
可你又不仅仅是无原则的帮我,你惋惜那些正直的敌人,尊重有节气的文人,甚至连想要置你死地的李微朝,你都肯袒护,这些我都明白,说到底还是为了顾全我的名声。因为你,我才没有杀更多的人,没有变成任意妄为肆无忌惮的君主。而这些,我从来没有感谢过。所以,我只能向你道歉。”
我看着地下,静静的听着,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她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如同死水一般的心底投下一圈涟漪,继而泛起一阵波浪,最终成为漫天席卷的惊涛骇浪。
“臣不能领受陛下的歉意,这会令臣感到惶恐。”我依然平静的开口说道。
她再三的摇头叹息着,柔声道,“别说臣,我此刻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和你说话。你就当我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罢。元承,和我说说话,你心里想的,你的委屈,都说出来给我听,这样你会舒服些的。”
我觉得茫然,不由得思索着她的话,也许借此机会我可以肆意的吐露心声,然而话到嘴边却觉得难以启齿。
我深深吸气,给自己些力量,“我没有觉得委屈,或者说早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已学会开解自己然后释怀。但有一件事,似乎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想忘记或淡化,总还是有人会不断的拿出来提醒我,要我认清。”
我抬起头看着她,尽量用平缓的语气继续说,“我,是一个人。如果世人不愿意称呼我为男人,也不觉得我配享有好人这类称号,那么我希望他们可以在这个人字前面,不再添加任何侮辱性的字眼。就只是单纯的,称我为一个,人。这就是我心中所想,并非委屈,而是一个愿望,但现在看来,好像只是我的一个奢望。”
她怔怔地听着我说这番话,神情渐渐变得凄楚惨伤。
“元承,”她眼中释放着无限怜意,“我懂的,你的愿望,我都懂得。那不会是奢望,至少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一个好人,那么纯粹,那么纯良。你不仅是男人,更是君子。你应该得到世人的称颂,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
我摇头,对她说出心声已令我感到释然,最难过的时候已然过去。我对她一笑,“悠悠众口,茫茫人心,皆不能勉强。能有一多年知己倾心懂我,我已,得偿所愿。”
她神情震动,眸中有闪亮的一星水汽,没有任何掩饰,她任其下坠,成为一颗为我而落下的泪滴。
我伸出手轻柔的拂过她的泪痕,向她展露温和的笑意,就像从前那样,我想,以后也一定会是这样。
“元承。”她柔声唤我,握紧了我的手,“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从今以后,你都只陪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在这里,相依为命。”
浮生如斯,即便有一朝梦破云散,我亦了无遗憾。我们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化在这一笑中。之后她一定要我将那碗粥喝下,又亲眼看着我依言而行,才安心的嘱咐我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她定要见到一个神采飞扬的我。
我一一答应,看着她起身时才问道,“他……陛下是否已想好怎么处置他?”
她微一沉吟,没有流露什么情绪,依旧和缓的答我,“他求仁得仁,我可以成全他。元承,不是又想替他求情罢?你应该恨他,我并不会阻止你的恨意。”
我此刻头脑清晰,整理了一下自己对于秦启南所持的各色情绪,坦白回答她,“不是,诚如陛下说的,这是他要的结果,我无谓再去求情。何况,我做不到圣人的境地。我虽不恨他,但是也不会原谅他对我做的事。”
她眼中再度泛起一抹怜惜,目光温柔的拂过我,良久之后才转身离去。
这件荒唐之事最终被她压制在内廷范围内,并下了禁令从今以后若有人再提起此事一律处于极刑。而重华宫所有人等皆被她放逐至皇陵,当然那是我向她建议的,他们是奉命为之,罪不至死。
接下来她宣布秦启南的罪状则是对她怀恨而心存报复,秽乱宫闱。她已对他施了莫大的恩典,许他为秦氏留下后继,他却不思感恩,反而在内廷极尽*,令太子和鲁国公主亦蒙羞。
朝堂上为此纷争一片,虽然这是皇帝家事,但归根到底亦是国事。有人极力为秦启南开脱,还有人因端午宴时的情景推测是我构陷了秦启南,弹劾我离间他们夫妇的奏疏又陆续呈到了她的面前。
“大人真的不为楚王求情么?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呀,如今朝堂上那么多人指责您,您再不说句话他们更有的攻击了。”阿升苦口婆心的劝说我。
“你一贯最是好性儿的,况且这还是你能讨好陛下的好时机,做臣子的,总不好真的背上离间主子夫妻的罪名罢,再说,你不过是担个虚名,要是能坐实也算值了……”孙泽淳对我晓以利害。
然而我始终未发一言,即便有言官当面斥责逼问我,我也没有为此事再做一句辩白。
最终令臣工们哑口无言的竟然是太子的上书。他恳切的请陛下惩戒秦启南,为了皇室尊严和宫禁体统。起初我以为他亦是怀了成全秦启南离开的心思,却没想到并不是这么简单。
他亲自来找我,诚恳言道,“元承,对不住。这句是我替父亲对你说的。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忠于母亲的,对父亲也心怀敬意。其实,他不该恨你……只是他太骄傲了,不能允许母亲竟然信一个旁人多过于信他。无论怎样,他都不该那般对待你,我替他感到难过……希望你能忘掉这件事,在母亲身边好好陪伴照料她。”
他说着,低下头腼腆的一笑,“你放心,我也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七岁的太子李蕴宪,首次对我展现了他宽厚的胸怀和仁善的性情。我对他深深一揖以示感谢。
此后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举凡他的事情我都会格外留意和关注。他也把我当作是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偶尔还会因一些课业之事来向我求助。
这是我在漫长的宫闱岁月里收获的为数不多的友谊,也在以后的岁月里为我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便利。
天授九年秋,陛下下旨降楚王秦启南为楚国公,贬黜出京,即日前往封邑之地荆州,无诏不得入禁中。
又到了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的时节。那日我再度登上东华门城楼,目送着连天枯杨下,秦启南不复望这座禁城一眼,绝然地登车离去。
这个结局对于他来说是个解脱,而发生在这座城池里的那场错付,也好似惆怅旧梦,醒来之后,再也无处可觅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