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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雏燕倏忽飞过,落在承明殿的飞檐上。殿前梧桐正是枝繁叶茂时,陛下立于桐荫下,晚来新浴后,她更换了烟纹碧霞纱衣,手里缓缓摇着一把素绢团扇,她的手指轻轻搭在团扇的乌木手柄上,更衬得素手宛若白脂凝酥。
她正抬首蹙眉看着叶子缝隙间一缕残阳斜照,我走近她,她侧首冲我嫣然一笑,“你可来了。”
她说着牵起我的手,将我拉入殿内,指着窗棂下早已设好的棋局,说道,“这会儿怪困的,刚好你陪我下棋解闷罢。”
我对她一笑,行至几案前点燃了一支水沉香置于香笼中,再坐回窗下,与她好整以暇地对视。
她执起黑子,笑道,“既然是对弈,咱们得说个奖赏,如何?”
我知她必有事要差遣我来办,一时猜不出是什么,便微笑应她,“会试已过,陛下应该没有文章令元承做了罢?”说着我四下看去,目光随即被榻上一小摞她尚未批阅完的奏疏吸引,当即便明白过来。
她亦看向那里,果然提出一个令我无语的要求,“若是我赢了,你就得替我把剩下的奏疏批完。若是你赢了,哎呀,反正你也赢不了我,也就不用再想彩头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陛下就那么自信?安知臣还会似当年那般输得一败涂地?”
她蹙眉,嗔道,“又说臣,你这毛病也太难改了些。”
我无声的示意她看周围,满满一殿的内侍宫女,这么多人该不算是私下罢,我们原说好的是在无人时才以你我相称。
她无奈的撇嘴,没再说什么,半晌想起刚才的话,又斗志昂扬起来,“就这么定了罢,你输了便去把奏疏拿回去批完。”
我摆首,沉默着不给她任何应和。她再接再厉的说道,“你就这么怕输么?刚才可还好意思说大话的。好歹先跟我下了这盘棋再说,兴许是你赢了呢?”她不等我答应,当即先落了一子在棋盘上。
“好,那就算臣让陛下一子罢。”我含笑落下一子,开始全力应对她。
时隔多年,再度与她对弈,我却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意心软之人了。不多时,我便已布好阵局令她渐生逼仄之感,她微有些诧异的抬眼凝视我,终于开始忍不住想要搅乱我的心绪,“你就那么不愿沾染朝政么?如今一发的不过问一点儿,何苦呢?我不说,旁人自然也不知道。你那好学问好韬略白浪费着也是可惜,就当暗地里为国效力,为君效劳不好么?”
我只沉默不回答她,凝神继续落棋。她不甘心的继续说,“你若是能做的那么彻底也罢了,偏又不能。你不肯帮我,怎么倒去帮蕴宪代笔写他师傅布置的功课?别当我不知道。”
我看着棋盘,从容答她,“也算不得代笔,臣不过是帮殿下改几个字。”之后顺势将这个话题扯远,“陛下看过太子做的,以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为题目的文章了么?臣觉得即能得古文义法,内中又有精透妙语,亦能切实指陈。”
“看过了,他年纪不大,倒是一副中庸中立的做派,做个守成的君主也还罢了。”她不以为然的说道。
我一晒,“中立不好么?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字。陛下何必瞧不上中庸呢?”
“我偏不愿意如此。人生若事事都讲求中和,那该多无趣。帝王之道?”她目光在我脸上徘徊,轻嗤道,“所谓帝王之道,还有不能表现出喜欢某个人呢。我如今可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我心绪微动,手下一颤,将一颗本该下到棋眼上的子落在了旁边的位置上。
她连连抚掌娇笑,神情大为得意。我遂凝神守心,以防她继续扰乱。半柱香过后,她便再度显露颓势。
我见她大势已去,索性放松观望,且看她如何落子。她咬着嘴唇深深蹙眉,不解的问,“怎么你如今下得这般好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陛下愿意认输了么?”我笑问。
她犹自盯着棋盘,半晌忽道,“有风声,外头可是要落雨了?一会儿咱们可以去看太液池的雨中芙蕖了。”
我下意识的向外看去,只是天色开始转暗而已并无异状,瞬间也便明白过来,再回顾棋盘,见形势果然已起了变化,原来她趁我看向窗外之际,偷偷挪动了我的棋子。
我暗自好笑,亦不动声色将那枚棋子放回原位,含笑道,“陛下真的不愿意勤政了呢,从前可不会让臣代为批阅奏疏。如果臣批的不对,陛下日后怎么和臣工们交代?”
“不会的,我的心思你都知道。况且你从来都不是会越俎代庖的那类人。我才信得过你呢。”她凑近我,灿然一笑,“偶尔为之嘛,我保证以后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就权当为我分忧好不好?”
我良久无言,她渐渐笑意凝结,目光却还是一意的柔和。我深吸气,转顾别处,她已眉间若蹙,再看下去只会令我的心防溃然决堤。
“当真是郎心似铁!早知这样我就不该派你出去历练,把心都磨硬了。从前那个百依百顺的周元承再也找不到了。”她负气的推开棋盘。
从前和现在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在和自己的理智做斗争,结果,仍然未能敌过她一记盈盈眼波。
我平静的应允她,“臣勉力一试,若是惹出什么乱子,陛下可别怪罪臣。”
她立即笑眼弯弯,露出一对清浅梨涡,对一旁侍立的宫人说道,“把朕给元承留的糟鲥鱼拿来,一会儿晚膳就摆在这窗根子底下,朕和元承一道用。”
彼时我以为她说的一道用,不过是她用膳之时,我像平常一样侍立在侧替她布菜添茶,却没料到她是要我坐下来和她一起,用完这顿饭。
她斜眯起眼看着我,向她座位旁的椅子努嘴,“快坐下呀,今儿我特意让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你看,有木樨银鱼,鲜菱角,樱桃,笋片,鸭肉烧卖,哦还有上次你说过好的燕窝羹,我令他们按你说的用鸡汁和蘑菇汁熬出来,再配上些冬瓜,只把那燕窝熬成玉色才呈上来的。你且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我呆立无语,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这些都是阿升告诉陛下的?”
“嗯,也不全是,这道燕窝就是你亲口跟我说的,上巳节那会儿,我让人送去你房里,你用了之后告诉我好的。怎么你不记得了么?”她瞪着一双清凉的眸子,感慨于我的健忘。
我哦了一声,用假装不在意来掩饰此刻心里的一丝慌乱,这叫什么,受宠若惊?我垂目苦笑,余光扫到殿中的宫人,善意的规劝她道,“那么臣先服侍陛下用膳,等下您若觉得哪道菜可以赏给臣,再叫人送去臣房中就是了。”
“不好,我是要和你一起用。”她垂下眼帘叹气,“我想找个人陪着一起吃饭都这么困难。你一直这样,日后陪我出去可怎么办?不是说好,你以后要陪我去江南的么?难道下趟馆子,还要你站着伺候我不成,别人看着也不象啊。”
她忽然抿嘴笑起来,狭促的看着我说道,“这世上哪有你这么好风姿的下人,谁家请的起?届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恶妇,出门在外还要欺负相公,只让他站着,不许他吃饭。”
我简直不知所措,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刹那间脸上就已烧成一片,只觉得连耳朵都在发烫。
离她稍近的一些宫人已经听到她的话,都忍不住低头偷笑,这让我更加无地自容,几乎想要拔腿逃离这个地方。
正当我垂目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轻轻的拽着我的袖口,摇了摇,柔声道,“你看你都臊成那样了,我不过说着玩笑的。元承,咱们一道吃饭罢,再不吃菜都凉了。”
我看着桌上丰盛的御膳,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即便知道有违尊卑礼仪,我还是顺从的坐在了她身边,就这么任性的让自己享受着她对我的体贴和在意。我想,如果岁月安稳,她对我没有产生嫌弃,且我尚能给她带来快乐,那么我们也许可以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于我而言,人生已是夫复何求了。
“陛下真的想要去江南么?”用完膳,我陪她饮着六安茶消食,想起她适才的话,我问道。
她认真的点着头,“当然,我说话都是很认真的,你见我对你的承诺哪次有假过?只是,如今国库刚充裕些,还得再等等。我可不想被说成是隋炀帝下江南那般。再者,这宫里头还有两个小的需要照料,等他们再大些罢。我如今倒盼着蕴宪早点成人,说不定我把担子交给他,从此我也乐的做个太上皇去。”
我第一次听到她有这个想法,这倒不像当日那个一意要争皇位的她,也许这么多年下来,她竟也心生厌烦了,她的性子本就有些激烈,有时候亦会表现出一股睥睨一切的任意妄为。
“那么陛下还是别盼了,等太子长大了,陛下就老了。”我笑着应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满的说,“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哪有那么快变老?再说你和我是同年的,不过比我小上几个月而已,倒好意思说嘴。”她略微正色些,又道,“说正经事,我想开始在勋贵和三品大员以上的人家里挑些合适的女孩子,留给蕴宪。别的都好说,太子妃一定要模样好,人品也好的。”
我听她说的认真,不禁失笑道,“太子尚不满十岁,陛下是不是过于着急了些?”
她摆首,有些怅然地说,“我是想要早些定下来。一则这女孩子可以从年少时好好留心教导,二则也为他们能多培养些感情。蕴宪和我不同,日后六宫嫔御众多,能有个知心的人不容易。我不希望他再和我一般……所以这个太子妃还需他自己挑选满意才好。”
她话里的一丝伤怀之意令我黯然,缓缓吸气,我重新接过她的话题,“眼下您有属意的人选范围么?”
她侧头想了想,说,“确有几个。元承,我想这么办。过几日夏至,我也不想宴请朝里的老头子们了,不如单请些女眷让她们带着自家的女孩儿进来,届时也让蕴宪自己看看。
我颌首答应着。她交代完这桩事,终于捧着茶盏慢悠悠的饮起茶了,少顷,她又笑着对我说,“你也算蕴宪的半个师傅,他又一贯待你亲厚,这桩事你须得好好上心,仔细替我留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