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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晟怀揣书信,立于护城河外由东向西第六棵柳树下。只是眼下已过子时,要等的人还未现身。
他突觉后颈一阵掌风袭来,来不及转身,只得一个弯腰躲过那道掌风。还未直起腰,又一阵腿风向他下盘踢去,他一个回旋,于黑暗中凭直觉使出一计连环踢。
“唔……”那人被他踢中,发出一声闷哼。
欧阳晟没再动作,仔细观察那人。只见他全身黑色,连口鼻都蒙了个严实,想是有备而来。
那人稍作停留,乘欧阳晟不备,伸出双掌直向他胸口扑去。欧阳晟提气使出双掌,与那人击个正着。四掌相对,电光火石,两人都向后退出不少。
好内力!欧阳晟感到那人内力非凡,更加集中精力。
果然,那人第三招又再袭来。他向右虚晃一招,抓住欧阳晟的衣袖,脚下使出扫蹚腿。
欧阳晟顺势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一个翻身跃起,躲过他的扫蹚腿,跳到他身后,直指他背心。
二人一前一后僵持片刻,那人大笑起来:“久闻永盛少帮主身手了得,今日连过三招,果然名不虚传。”
欧阳晟大概已料到来者何人,但仍是小心为上,并未收回制服那人的招数,只淡淡回道:“献丑了,以阁下内力,当是未使出全力,谦让在下三分才是。”
那人转过身,双手抱拳:“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欧阳晟这才收回右掌,也以双手抱拳:“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那人拿出一条布带,扔给欧阳晟:“此次会面事关重大,如有得罪,望少帮主见谅。”
欧阳晟面无惧色,将布带蒙于双眼之上。
待他将布带取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密室之中。这时开门声响起,四周烛火随之燃起,一位穿着华丽、气度不凡的半百白须男子快步走进来。他一见到欧阳晟,就上前拉住他的双手不放,声音也不禁哽咽:“二十年了,二十年了,老夫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小宝贤侄了,没成想,今日还能再见!”
欧阳晟尚未回应,老人身后的黑衣人卟的一声笑出来。
“玄奕,休得无礼!你方才有没有唐突他人?”老人皱皱眉,对傅玄奕喝斥道。
傅玄奕正色道:“少帮主身手了得,心存善念,行事有矩,玄奕为能结交这样的友人深感荣幸,哪里敢起唐突之意。”说完,他有意瞄了欧阳晟一眼。
欧阳晟没有看他,对着老人单膝下跪,双手奉上书信:“傅太师,小侄有礼!家父书信一封,交代小侄要亲手交予太师。”
傅林东把欧阳晟扶起,双手接过书信,认真瞧了起来。
“欧阳小宝?”傅玄奕趁这空档,走到欧阳晟身边,轻声问道。
“呃……”欧阳晟向旁撤了一步,恭敬回道:“儿时乳名,早已不用多年。”
傅玄奕又向他靠近一步:“现下何名?”
“单字晟。”欧阳晟不好再撤,只好原地不动答道。
“哦,傅玄奕。”玄奕向他一抱拳。
欧阳晟客气回道:“幸会,幸会。”
此时傅林东已将书信阅完,他随手将信纸烧掉,轻叹了口气。双手背于身后,沉吟片刻,对玄奕道:“你先出去,为父有要事与贤侄谈。”
玄奕不情愿地走出密室。
待玄奕走后,傅林东摸摸白须,又叹了口气:“当年战乱,令尊与老夫一起逃荒至江城,我二人最苦最难时同吃一张饼,同喝一碗水,当真是历经过患难。后来他办他的漕运,我上我的京城,此后将近二十年间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旧时情义始终难以忘怀,按说令尊的事就是老夫的事,老夫定当义不容辞,只是这其中缘由,还望贤侄能向令尊告知清楚。
如今新皇登基,看似天下初定,朝廷局势却是暗潮涌动,各方势力角斗正酣,实难分清敌我,预料胜负。石将军手握兵权,别说朝中大臣,就连新皇也要忌他三分。但这君臣关系向来是利益三分,猜忌三分,石将军又性情专横跋扈,可以说新皇对他是既用之又远之。那尚中书,见识非凡,运筹帷幄,在文官中声望甚高,如今新皇对他是信任有加,可惜他性情倔强,与石将军素来不睳。他二人的争斗说到底就是文官与武将之争,这样的关系也令新皇头疼不已。
老夫年事已高,虽官居太师,不过是新皇念着老夫侍候已久厚待而已,要说揣测圣意,老夫没有那个本事,要说选边站队,老夫也实没有那个心气。如今只求安然度过余生而已。令尊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那杜孝廉虽说只是尚中书利益同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官位,但对于永盛来说却是至关重要。自古以来,诛连、灭九族之事不在少数,前朝邬贤王之祸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贤侄暂且如此回禀令尊,给老夫些许时间,仔细打听其中利害后,再以密报告知令尊。新皇素不喜朝廷与地方往来,老夫明哲保身,自然不敢有任何越矩之事,因此今日之事才行得如此机密,还望贤侄莫要怪罪。”
欧阳晟再次向傅林东单膝跪下:“太师言重。家父素知太师不喜参与朝廷争斗,本不愿劳累太师,但如今局势微妙,处处皆有牵一发动全身之感,家父又只信得过太师一人,因此才让小侄跑这一趟。无论此事是明是暗,对我们永盛往后的影响如何,小侄今日得见太师,当是三生有幸。还望太师以康体要紧,莫要操劳过度才是。”
傅林东扶起他,颔首微点:“贤侄,我瞧令尊信上所指,此事事关你的婚事,可是如此?”
欧阳晟略微迟疑:“这……”
傅林东再次叹气:“官商交好,向来被视为互利互好之亲,但这其中滋味,只有身陷其中之人才可品到,外人是无从知晓。老夫见贤侄一表人材,比令尊年轻时还要威风几分,当是值得一段好姻缘啊。”
当欧阳晟再次把布带取下,他已经置身护城河外。
“你已有婚配?”傅玄奕的声音从背后转来。
这人,不用说,当是一直在密室外偷听!欧阳晟皱皱眉,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只是瞧向河水出神,方才与太师一番话,估是感到太师话中廉颇老矣的哀伤,令他的情绪也莫名低落起来。他近来也常感到一种无能为力感,尤其是自个儿的婚事。值得一段好姻缘?世人谁不值得一段好姻缘,可是真正能做到和自己钟情的人日夜相守的又有几人?
傅玄奕见他不言,绕到他面前,又问道:“你已有婚配?”
欧阳晟这才瞧清他的模样,竟如姑娘一般秀美,若不是那两道略粗的浓眉透露出几分英气,当真雌雄难辨。欧阳晟老实地答道:“算有吧。”
这次出船,心雁专程去码头找他。虽是万般羞涩,倒也把话向他说了个清楚。大意就是杜知州已对她的婚事动了心思,她已不能再拖下去,望他能择日上门提亲。他行这一路,心中一直思索此事,去相国寺购置回时货物时,特意挑了一枝上好珠钗。想心雁堂堂知州千金,能主动开口向他提出此事,其中深情他岂能体会不出?
“算有?”傅玄奕皱眉:“何来算有?有即是有,无即是无,算有,是什么意思……”
“有!”欧阳晟不想与他多说,干脆地回他一个字。
玄奕反驳他:“我看是没有。心不甘,情不愿,就是没有。”
欧阳晟不理他,向码头走去。
玄奕追上他:“你说说与你婚配女子是何模样?”
欧阳晟停下,压住性子:“傅公子当是事务繁忙,在下不便多送,日后有缘,可来江城作客。”若不是念在他是太师的儿子,他才懒得与他多说两句,何况他句句所问皆指他心中隐讳,令他难以作答。
“公子我今日闲得很,只对你的事有兴致。你若不答我,我便不走。”玄奕的无赖倒是和欧阳显有得一拼。
“她……”欧阳晟没法子,只得想了想,开口道:“她……呃……”
“那你说说你钟爱女子是何模样?”玄奕等不及他再多说一个字,又问。
“灵气,娇俏,有趣,善意。”欧阳晟不假思索地答道。
玄奕拍着拍手大笑:“原来与你婚配女子和你钟爱女子不是同一个!哈,你惨了。”
欧阳晟望着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原想动怒,又不知怒从何处起。这傅家公子三言两语就戳中他的心事,他何苦欲盖弥彰来的?
见他不语,玄奕倒是一本正经起来:“我那老爹满嘴明哲保身之道,我虽不赞同,人活一世,该出手时就当出手,但他有句话倒说到我心坎上,你值得拥有一段好姻缘,可别辜负了。”
欧阳晟心下一动,方才对玄奕的敬而远之也松懈不少,只是他不明白他今日和他说这一番话究竟为何?“公子为何要对在下说道这些?”
“没什么,我就是对人与人之间的微妙情感好奇,想来研究一番罢了。”傅玄奕说得理直气壮。
欧阳晟一脸黑线,怎的无故竟有种被戏弄之感,他没好气地道:“既然那么喜欢研究,公子为何不以身试之?”“试?我才不要呢,见到你们世间这样出众的男男女女都身陷囹圄而不自知,我才不会笨到趟那淌混水。”玄奕嗤之以鼻。
“凡事有苦必有乐,有的是先有苦再有乐,有的是先有乐再有苦,有的是苦中作乐,有的是乐中一点苦。无论何事,不曾心动,何来愉悦,不曾情动,何来领悟?公子若是如此,只可说明一事,公子尚未经历情动一刻。所以公子的所谓研究不过是隔靴捎痒,望梅止渴。”
玄奕目瞪口呆地听完欧阳晟一席话,伶俐的口齿眼下怎么也张不开。原本只是见他从江城而来,生得堂堂,又正气凛然的模样,令他心生戏意,这下倒让他无话可说了。他讪讪回道:“都说江南多才俊,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有机会在下定当亲自回访,见识江城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