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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祭就在七天后。
画着狐狸脸孔的旌旗在街市上空盈盈飘扬,不少小商小贩已经摆出了狐狸面具开始兜售。护城河的边上如火如荼地搭起了戏台,站在桥上踮着脚尖望过去,还能看到穿着白色长衫的木头狐仙。
“真是种可怕的信仰啊……”
脚跟蓦地落到桥面上,我将视线转向长长的街道。
目之所及,皆是惨白的狐狸面具,它们就像一张张冷笑着的脸,默然地注视着忙进忙出的翡翠城百姓。
千百年来,满足人们一切愿望的狐仙像是某种除不去的顽疾一般,深深地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而眼前的这些人,如同活着虚幻的梦魇中,自顾自地深信着,自顾自地将这种病越种越深。怕是已经长到了肉里,剐都剐不去了。
贪念,果然是世间最邪乎的东西。
因为这个念头,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要位列仙班,就好像成了神仙之后,就真的什么都能有了似的。
不错,某一些凡人穷极一生追求不到的东西,我们是唾手可得,比如长生不死。
可是,长生不死真的就那么好吗
我没有做过人,对那种总有一天会死的惶恐没什么概念。但对生命太长的抱怨,我却是有一堆又一堆,在无尽的生命里,我几乎每天睁开眼,就只能琢磨吃些什么,不会死,不会病,也不会有什么创伤不会被时间磨灭。
在涓涓流淌的时间长河里,我只能随波逐流,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大起大落,真的就好像端坐在水底的一枚小小的石子。日复一日,不过是像个还乡归田的老人一样,当着差,钓着鱼。
要说凡人最喜欢的钱财么,我们当然也是有的,可是,也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没什么能花的地方,再多的钱也是浪费。
爱慕别人的心,我们自然也是有的,但跟凡人一样,你喜欢的人刚好喜欢你,那不过是童话里骗人的。即使做了神仙,不喜欢你的人,依然还是不会喜欢你,即使你法力再高强,那人也依然不会喜欢你。
如果凡人知道了这些,还会觉得神仙好吗
我虽然想找个人问上一问,顺便写篇题为“关于凡间与天界人生观区别的具体探索”,可想想自己捉襟见肘的笔力,还是决定作罢。
在我看来,这个狐仙的高明,就高明在了架子大上。
比如说勾栏院的花魁,整天个把自己藏在帘子后头不见人,长此以往,不管是好奇心多么稀缺的人,恐怕都会对她产生兴趣。
仔细想想,殊七从翡翠城打听来的这些关于狐仙显灵的事迹,大多都有捕风捉影生搬硬套的痕迹,若对比初代翡翠城主那段故事中弥漫出了诡异气息,就会觉得那些故事更加拙劣不堪。
那么,狐仙到底有没有显灵过呢
应当还是有的。
一个空口无凭的故事即使再诱人,也不可能在千百年的尘埃中经久不衰。所以,“他”一定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过,而见过“他”的那些人,在见识过“他”的力量之后,心虚地选择了缄默。
他们会像后来的青绾一样,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自顾自地带着阴影活下去。而那段记忆,会成为狐仙壮大的饵食,也会成为他们眼中挥之不去的阴霾。就是这一切,让他们成为了狐仙最虔诚的信徒。
因为这些信徒的存在,狐仙的故事才会永垂不朽,狐仙祭才会永不停息。
思及此,我转身,望向上桥上穿梭的人群。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从脚底的桥洞下绕了一圈,像是从寺庙的钟里传来似的,低低的,如同是什么人躲在一边窃窃私语。
大家的脸上都挂着薄薄的汗珠,那些珠子在七月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的清亮。
“婆婆,你看。”
殊七的手指向了市集的中央。
我循着他的指尖,看了过去。
桃夭被她爹高高地扛在肩头,汗湿的头发站在额头上,将她的脸衬得如同熟透的果子。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四周,嘴角几乎挂到了耳朵边上。
过节的时候,最开心的果然还是小孩子。
手一晃,我和殊七已经到了他们的跟前。就像是用人突然将声音拢住塞进了耳朵似的,喧闹声猛地增大,吓得我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殊七在后头扶了我一把,不然我搞不好就要将这张已经不剩多点的老脸丢尽了。
“小心。”
殊七面色如常,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又瞅了他一眼,这才放心地“嗯”了一声,兀自站好。
近来我的耳朵总是忽好忽坏,原先并不怎么当回事,如今看来,我还是当抽个空子去和老司命说说这事,不过想起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心理承受能力也着实不好,便又不禁踌躇了起来。
就我踌躇的这么一小会儿,桃夭已经同父亲逛到了一个看起来有点寒碜的摊位旁边。其实说这个摊位寒碜,对它也有点不太公平。
怪就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狐仙祭到了,小商贩们都把老婆本啊私房钱啊都掏了出来,将自家的铺子啊摊位啊都好生修整了一番,造成了一眼望去珠光宝气的盛况。于是,这么一个只有三人并排宽的摊位,就显得像只误入鹤群的脱毛鸡。
脸颊边上,黄色的旌旗在温热的风中抖抖瑟瑟,上头鬼画符似的写着什么东西,反正我是看不懂的。摊位的左边,是个摆放着简单文房四宝的小桌子,桌子上还铺了条皱皱巴巴的黄巾。摊位的右边,则是翡翠城随处可见的狐狸面具。
摊主静静地坐在摊子上,似乎没有要做生意的意思。
桃夭的爹爹显然对这个掌柜不热情的摊子没有兴趣,拔腿就要走。可他肩上原先被那头皮影戏吸引的桃夭却猛地找过头来,睁着一双莹莹的大眼望向了面具摊子。
我清楚地瞧见,摊主原先紧闭的眼睛微微地张开,嘴角泛起了无声的冷笑。
这下,我才想起来要去打量这个没什么赚钱劲头的摊主。
从白净的脸和纤细的脖子看,这人应当是个女子。她穿着一身典型的狐仙使衣裳,可不知道是年头久了还是保管不当,那原本应当雪白的袍子泛着黄,皱巴巴的袖子上,还有几个敞亮的虫洞。
细长的眉毛下头,是一双上挑的细眼。她的黑眼珠似乎要比常人小上一些,抬头望向这边的时候,那双眼白过于明亮的眼睛如同泛着冷光。
“欢迎光临。”
她懒懒地说着,目光在桃夭父女身上逡巡。
那眼神不像是一般的商人打量客人,反倒是像猎人打量猎物。这样略显妖邪的感觉,让我这个上了年纪的神仙很不舒服。
桃夭的爹爹似乎也觉得不舒服,皱着眉瞧了那人一眼,脚步挪了一下要走。
“爹爹,那个面具笑了。”
盛夏的阳光里,桃夭天真无邪的一嗓子如同将笼罩着热气的帐幔猛地撕开,清冷的空气从豁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激得人后背一凉。
女人眯起了眼睛,尖尖的鼻子和下巴和旁边的狐狸面具如出一辙。
桃夭爹眉头皱得更深,一把拽下了桃夭指着面具的手,有些忌惮地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面具怎么会笑,桃夭要是说谎,小心爹打你屁~股!”
望着爹爹的脑袋瓜子,桃夭木楞木楞地眨了眼睛,又忍不住往面具看了过去。
“真的笑了,不信爹爹你看。”
兴许是小女孩的表情过于真挚,桃夭爹终于也跟着瞧了过去,连带着一起转过头的,还有我和殊七。
桃夭视线的尽头,有一张面具静静地躺着。
这张面具,似乎跟我在翡翠城里看到的任何一具都很不相同。
就像佛像的手指的动作和笑容的角度等都有着特殊规定一般,翡翠城的狐狸面具,也有着独特的一套规格。
眼洞必然是有着长长的眼尾,就像是一双在笑着的眼睛。额头的脸颊的部分,都装饰着大红的油彩,头上是莲花心似的一道,脸上则是符咒铭文似的两道。而狐狸嘴巴,都是紧紧地抿住。这样戴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尾沉默寡言的狐狸在幽幽地注视着人一般,很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
而眼前的这具,虽然是一样的白面红彩,色彩却和其他的截然不同。白是白的,却不是粗糙的粉白,还是像是骨瓷一般精致的盈白色,乍一眼看去,甚至像某种灵兽的骨头。
再说上头的油彩,寻常面具的油彩都是红彤彤的,好似将隔壁阿嫂家涂红鸡蛋的油彩直接用上似的,刺眼非常。而这一张,却是低沉的殷红,活像溅在了墙上的血滴。
可说到底,最最不一样的,还是那面具的嘴巴。
似笑非笑。
桃夭之所以会说它在笑,十有*是因为这张让人毛骨悚然的嘴巴。
“爹爹,你看,它又笑了。”
全然不顾自家爹爹厌恶至极的深情,桃夭手舞足蹈地吆喝着。阳光照耀在那白骨一般的面具上,似乎将一旁所有的面具都映得恍恍惚惚。
那个女人仰头望着坐在爹爹肩上的桃夭,眼睛眯成了一条柔软的线,紧抿的嘴唇上扬着,似乎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
“小姑娘既然如此喜欢,何不让爹爹买回去呢”
她的声音不知道是在鼻子还是哪里绕了一圈,发出来的时候,带着一些黏黏的感觉,就好像是头发丝儿搔弄着耳朵。
桃夭爹的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一张原本还算素净的脸也变得不太好看。
“爹爹,给我买,我要买,我要买!”
小孩子的银子果然最好赚,这不,人家只不过说了一句相当没有技巧可言的推销行话,就把桃夭成功地煽动了起来。她扭动着短不隆冬的身子,手一个劲挠着自家爹爹显然已经饱受摧残的发髻。
“桃夭乖,爹爹去年不是已经给你买过一个了嘛,就挂在门廊旁边啊,咱们回家去玩那个,好不好”
听了这番话,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这个桃夭爹倒还是不过分溺爱,及时制止了冲动消费,不错不错,值得赞赏。
可我这边赞赏着,那边的桃夭可就不乐意了,只见她像是扯野草一般暴力地拽着他的头发,丝毫不顾虑这样会不会早早地导致人家谢顶,而是越扯越开心,早早暴露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
“不嘛不嘛,这个好看,我要买,我要买!”
她连哭带嚎,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那女人的笑意更深,眼白同那面具一同闪着寒光。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斗得过孩子的父母,最终,桃夭爹还是没出息地妥协了。
当桃夭拿着那个泛着骨色的诡异面具欢天喜地地离开时,我却站在那个小小的摊位旁,久久地凝视那个古怪的狐仙使。
她倚着摊位,死死地盯着桃夭父女二人远去的背影。
“咯咯。”
轻佻的笑声突然从她的口中逸出。
我刚皱起眉,一旁的面具摊上,又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咯咯。”
蓦地转头,我瞪大眼睛望向了那些惨白的面具。
一瞬间,那些面具的嘴角都大大地咧开了,就像是在开心地笑,又像是下一刻要突然张口,吞掉眼前的猎物。
喧闹的人群似乎都离我而去,我望着那些白惨惨的面具,眼前一片混沌。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摊位。只有两三个乞讨的人坐在油纸铺门旁的廊檐下,一边躲着毒辣的太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回过头,桃夭父女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可就在我方才站过的桥上,一缕淡淡的黑烟正袅袅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