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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寄柔已下了车,早被两名眼尖手快的仆妇迎着,绕过一面喜上梅梢影壁,脚下一转,进了屏门,再过二门,便是长房内院。才走上甬道,见房廊下四五名丫头簇拥着一名穿黄栌色暗纹绸面长袄的妇人,正是自己的姨母罗夫人。
端姑撇一撇嘴,在杜氏耳边低语道:“我看姑娘姨母家的宅院,比当初濮阳知府宅邸还要大上十倍也不止,恐怕空房多得是,又不缺米,又不缺面的,怎么这两年了,也舍不得叫姑娘进来住,只任她在庵里吃苦?”
杜氏乜她一眼,说道:“废话休提,这徐府虽大,却从来不养多嘴多舌的丫头!”
端姑咕嘟着嘴,眼睛轻飘飘在东西厢房一掠,嗤道:“谁稀罕!”便堆起笑容,搀扶着寄柔前去与罗夫人见礼。
罗夫人搂着寄柔哭了一歇,抚着她的脸颊叹道:“前年我在府门口见过你一面,那时手脚还圆滚滚跟藕节一般,怎么如今瘦了这许多定是身边的丫头伺候得不尽心。”便一迭声叫人将寄柔的贴身丫头拿下去重重地打。
端姑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七魂去了六魂,忙扑通跪地,磕头求饶,道:\”夫人饶命,并非奴婢不尽心,姑娘着实是因我们老爷夫人过世后,两年守孝,孤苦伶仃又无人照管,以致伤心过度,损了根基,怎么也补不回来了。”
罗夫人拉着寄柔的手,垂泪道:“你也是吃苦了,你刚去庵里那天,我就后悔了,要催你表哥接你回来,谁知路上听闻周军将要南下来金陵,只怕城里有一阵不太平。你姨丈便说:柔姐这个女孩儿,小小年纪,多灾多难的,须得在庵里奉养几年菩萨,兴许才能化去厄运。况且你的身子也得静养,索性过了两年孝期再搬动,免得进了城人事纷乱的,反倒于你不益。我不得已,也只好听他的罢了。”
寄柔微笑听毕,点头道:“姨丈说的很是。”又道:“我兴许是个子长了,因此显得瘦,并不关丫头的事。况且如今父母都去了,只剩下这么个从小伺候到大的旧人,虽顽皮些,也还忠心,姨母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罗夫人道:“那就饶她一回。”于是叫端姑起来,引着寄柔分花拂柳,过了花园,到了后院,往西一走,见有极大的一丛白山茶,依着玲珑的山石,开得如云霞一般。山石背后,隐隐露出一座二层小楼的飞檐拱角。罗夫人说道:“这绣楼原本是给你大姐姐……也就是愍王妃住的,闲置了几年,我今日也叫丫头给你收拾了出来,楼上是两明三暗五间,不论是做书房,琴室,都依你自己。另一个,东边那个有桐树的院子,是你二嫂子住的。你远道而来,按说你表哥和嫂子都该来和你见礼,只是这个月他们祖母过寿,极忙碌了一阵,因此早早都歇了,等明日再见吧。”
杜氏听在耳里,欢喜不止。忙拉着端姑同罗夫人磕了头,罗夫人方才便觉端姑举止甚是粗鲁,又见她年纪老大,妇人不是妇人,姑娘不是姑娘的,心里不喜,也不去理她,只将杜氏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好生服侍你们姑娘,如今这院子里也没有别的女孩儿,你们要多同她说话解闷。”
寄柔也笑了,说道:“嫂子也是极年轻的,姨母又住在正房,离这里几步远,你们若不嫌弃,我早晚过去与嫂子和姨母作伴,哪里会闷呢。”
罗夫人见寄柔性情温顺,进退有仪,倒也喜欢,拉着她坐了片刻,因见端姑将随行的箱笼打开归置。那十几口箱子尽数装的衣料,一箱全是皮货,有狐腿,貂皮,鹿皮,另一箱是素面缎,绸,纱罗,苎丝,另有妆花缎,妆花罗,织金锦,还有团扇,佩玉,文房四宝,琳琅满目,都是两年间每逢节庆她叫人送去庵里的,都归置得极好,便暗自点头,说道:“这些都是府里前几年收的好东西,别落了潮,得好好晾晒,再仔细翻拣,别叫蛀了虫。我看你身上穿的很是素淡,如今出了孝,就穿得鲜亮点。”于是吩咐人去请裁缝来替寄柔裁新衣裳。寄柔又谢过了,罗夫人一顿,道:“你好生歇着。”便起身离去了。
罗夫人一走,杜氏的脸便冷了下来,指着端姑说道:“你去檐下,自己跪一个时辰。”
端姑不明所以,又见杜氏神色甚是严厉,便将恳求的目光往寄柔脸上投去,寄柔见杜氏这神态,分明是当初在冯府里教训小丫头,立规矩时的样子,倒也一阵黯然。因见端姑的眼神甚是可怜,便将脚一跺,身子一扭,朝杜氏撒娇道:“嬷嬷,刚才我已经同姨母求了情,免了她这一回……要罚,等明日再罚吧!”
杜氏却毫不松口,对端姑说道:“你也别搬姑娘来求情——我罚你为的也不是姑娘,是为你自己。你以前在乡下长大,不曾见过多少世面,因此才养的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样子,却不知道在这侯门里,下人的一条命,都在主子的一念之间。你今天在姨太太眼皮子底下说的什么话?咱们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面就敢不恭敬,太太今天就是打了你,那也是轻的。我若不给你立规矩,改日闯出祸来,谁也救不了你!”
端姑素来性子倔强,闻听这话,脸上还有些愤愤,心里却也怕了,遂将手里的帕子一扔,气鼓鼓地往外头走去。到了檐下,“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杜氏不再理她,往院子里去叫了几个丫头,要替寄柔烧水盥洗。
寄柔因忙了一日,身上困乏,便歪在窗下美人榻里假寐。肢体虽沉重极了,脑子却是清醒无比,听见屋内外丫头仆妇们隅隅低语,只不闻见端姑的声音,于是撩起眼皮,望见端姑背对着人,形只影单地跪着,不时伸手在腰间捶一捶,极辛苦的样子。寄柔掩嘴一笑,对她招了招手,又扶在窗棂上,对着外头笑道:“怎么,才刚还得意洋洋的,这会就哑巴了?”
端姑脸一扭,不耐烦道:“哎呦姑娘,你也不看这里是什么门第,我一个乡下丫头,哪敢随便开口说话?”
寄柔摇一摇头,微笑道:“嬷嬷也是为了你好。”
端姑偷眼一瞧,见杜氏不在,便起身进屋,气咻咻地在榻边坐下,直视寄柔道:“我不曾吃她罗夫人一颗米,她凭何来教训我再者,我又岂是想要跟她挣那口闲气我是为的你!俗语云:‘打狗且要看主人’,也不知她在哪里受了闲气,要往你身上撒!这才刚进府,以后天长日久的,可有的是委屈受哩。”
寄柔笑道:“委屈便委屈吧,请你先忍过这两年。”
端姑忙道:“怎么是两年?两年过了呢?”
端姑眼睛一转,慢悠悠道:“两年后么,自然是给你相看个好人家嫁出去,便不用跟着我磋磨了。”
端姑两颊绯红,啐她一口,便捂着面奔了出去,到了廊子下头,不意被那座假山和山茶阻隔了去路,她心里猛然想起:我这么个人,还有谁能看得上呢?一时悲从中来,脸色也灰了起来。呆立片刻,才走回去,隔着窗纸说道:“姑娘,裁缝大娘来量身长了。”一边领裁缝进来,嘴里仍嘀嘀咕咕道:“难道这也是大家子的规矩?姑娘回了家,不先让好生歇着,倒三更半夜的忙着裁衣裳穿?”
绮罗便理了理鬓边的散发,起身待客。一盏茶功夫便量好了尺寸,丫头们送裁缝出门,寄柔才说道:“你果然是个傻的——姨母叫人来,哪是为的裁衣裳,想是惦记着我明日要去拜见老夫人,怕我才出孝,穿得太素,老夫人不喜欢。因此特意提点我一番。”她一边说着,坐在妆台前将自己的脸在镜子里瞧了一瞧,说道:“只是没有脂粉,恐怕老人家也爱让人抹得脂红粉白的,看着喜气。”
端姑便也停下来在镜子里将她一端详,笑道:“我看你不必用脂粉。这张脸,红的红,白的白,比别人用了脂粉还艳一些。”一边说着,将罗夫人所赠的那压箱底的好料子都摆出来,见其流光溢彩,鲜艳夺目,也自欢喜,拿了一块海棠红的,又拿了一块鹅卵青的,在寄柔身上比来比去,犹豫不决。
寄柔却将端姑的手一推,说道:“夜了,早些歇着吧。”说完自己从妆台前起了身,走到那一张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合衣卧倒,两眼饶有兴致地瞧着,见那床周围大小挡板上,尽数镌刻的海棠花围,垂花牙子上亦是镂刻的海棠,楣板上则以黄杨木和象牙镶嵌的各色人物,雕工极精细。四围又垂着金花刺绣纱罗幔帐,用金钩挂起,正对着花梨木包镶南床,床上的矮几上,也是摆的琳琅满目,绚丽奢华。又有一尊粉釉彩鱼戏水的折肩瓶,插着一大束茶花,幽幽吐芳。
寄柔心想:姨母家中虽门第煊赫,却也不至于如此奢华,这绣楼原本是徐大姐姐的,想她在家做姑娘时,定是极为得宠的,只是生不逢时,做了亡国之君的妃子……不知为何,对那未曾谋面的愍王妃,也有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她在这里遐思,却听脚步声轻轻地走来走去,灯影一闪,隔扇外头也亮了起来。杜氏对端姑说道:“你去旁边屋里歇着,夜里我守着。”端姑便合上门出去了。
寄柔在床上等了一阵,不见杜氏进来,便叫了声“嬷嬷”。灯影从外头挪了进来,杜氏将烛台放在桌上,走过来在寄柔脸上瞧了几眼,将她的一缕青丝整齐地放好,笑道:“柔姐早些睡吧,这里可不是庵堂了,明早得早起呢。”
“嬷嬷。”寄柔点漆般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杜氏,将两只胳膊从绫被里伸出来,那丝滑的里衣顺着肌肤溜了下去,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臂,她摇一摇双臂,同个孩子似的,嘴一撅,抗议道:“嬷嬷,你以前都是陪着我睡的。”
“那是以前,现在不同啦。你现在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哪能晚上还要我一个老婆子陪着睡呢?”杜氏见寄柔躺在这华丽的床里,只觉这两年的苦,似乎也微不足道了。既是欣喜,又是感慨,只觉眼睛一热,便背过身去擦了。她把寄柔的手又送回被子里,压好了,说道:“安心睡吧,好姑娘。我今天瞧着,夫人虽然懦弱了些,毕竟还是姑娘有些情分在的。这府里,还有二公子、二奶奶,都跟姑娘是骨肉的至亲,以后受了委屈,也有人替你做主啦。”
寄柔深知杜氏说这话,是为了叫她安心,遂温顺地点一点头,只是那盈盈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的波光,也不知是灯影,还是泪水。被杜氏那双温柔的手在她眼上一盖,那点光也就消失了。
翌日清晨,寄柔起得绝早,和端姑两个在房里唧唧哝哝的,最终择定了一件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系了一条绾色百褶裙子,如云的秀发挽成一个倭堕髻,因有一套累丝嵌红宝衔珠的小金凤簪是罗夫人送的,便在发髻边上斜斜插了两只,除此之外,并不用多余的赘饰,露着光洁如玉的额头,极其的秀丽绝伦。
端姑喜得要不得,看景儿似的,前后左右绕了几圈,又将寄柔的手一挽,说道:“快,给嬷嬷也看看,两年不见你穿这种衣裳了,像换了个人。嬷嬷看到,该多高兴!”
于是两人携着手往外走,端姑步子迈得大,走在前头,还没挑起帘子,就和外头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哎哟”一叫,揉着额头走了进来,却是一个穿着浅红袄,紫檀素面褙子的丫头。几人面面相觑,那丫头先笑起来,冲着寄柔拜了一拜,说道:“您是柔姑娘吧?我是夫人房里的丫头,叫做芳甸。夫人说姑娘初来乍到,身边伺候的姐姐恐怕这会还是两眼一抹黑,路也不认得,因此叫我来姑娘房里先照看几天,等姑娘用不着了,随时打发我回去。”说着眼睛迅速在寄柔和端姑挽着的手上一掠,便将额头上摩挲的手放了下来,笑道:“这位是跟在姑娘身边的姐姐?这个时辰老太太房里也用过饭了,几位姑娘奶奶们都在,咱们这就一起走吧,我在前头带路。”
说着先上前一步,打起帘子,等寄柔和端姑先走。寄柔尚不觉得,端姑却被芳甸连珠炮的这一席话给震住了,也下意识地学着她,等寄柔跨过了门槛,这才掸一掸衣襟,摸一摸鬓发,心乱如麻地跟上去。
三人出了院子,走上甬道,芳甸起先在前头走着,因听见后面无甚声音,似乎寄柔与端姑主仆之间并没多少私话要讲,因此也渐渐慢下来,回头对着她们一笑,问道:“姑娘昨儿个夜里睡得踏实吗?可有起过夜?”
这话原本是端姑该答的,但端姑夜里早在旁边耳房里安置了,哪里知道寄柔睡得好不好,于是张口结舌,无法作答。
寄柔便替她答了,“睡得很好,并没有起夜。”因见芳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在脸上抚了一抚,笑道:“怎么,你看我脸色不好么?”
“这倒没有的,姑娘脸色极好。”芳甸慢慢走着,直至和寄柔并行,将端姑也给挤到了后头,她却丝毫不曾察觉似的,只笑道:“说起来,姑娘不愧是夫人的嫡亲甥女,和我们大姑娘的面貌有几分相像,当年大姑娘就住在这绣楼里,方才一打照面,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到大姑娘了。”
寄柔停了一瞬,便笑道:“哦,你说的是愍王妃娘娘。”
芳甸见寄柔脸色似乎并无不快,便放心说道:“是……我还记得娘娘生的很美很美,气度又高贵,平日里我们这些小丫头见到了,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的。姑娘你比起娘娘来,却和气多了。以后准是有福气的。”
见她说的这样天花乱坠,寄柔自然很赏脸地又笑了一笑,端姑早忍不住,插嘴说道:“妹子你这么能说会道,以后也是有福气的。”
“那就承姐姐吉言啦。”芳甸甜甜一笑,假装没听出端姑话里的讽刺,继续说道:“姑娘睡得踏实,那夫人就放心了。姑娘不知道,咱们那个院子,自从大姑娘入宫后,就空了下来。因它在花园角上,既清净,景致又好,房里一应器具都是难得一见的,去年二姑娘还闹着要搬过来——依照夫人的意思,是宁愿这个院子空着,就跟大姑娘还在一样——无奈老太太也发了话,只得叫二姑娘搬了过来。谁知道才住了两天,二姑娘就不愿意了,说夜里闹得很,非要再搬回去……”说着,她停下来,越过花园里那一片姹紫嫣红,指着西边几人高的围墙,“墙那头,就是庆王府花园,本来和咱们这个花园是一整个儿,自隔壁做了王府宅邸后,就分了大半个园子过去。如今被庆王世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椒园’,豢养了百来名歌姬戏子,整夜的吹拉弹唱,就隔了一道墙,能不闹吗?”芳甸说着,掩着嘴一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寄柔便也应景地往西边看了两眼,见那围墙后头,贴墙根种的十来株银杏,叶子已经掉光了,现出几栋高楼的顶来,俱是朱红的廊柱,随着地势高低起伏的飞檐斗拱,映着碧蓝而阔远的天,别有一种初冬的清寒。
自那楼上居高临下,能将阖府的动静尽收眼底吧?怨不得这好好的绣楼,前头却凭空立一座假山遮挡视线,原来是有避嫌之意。寄柔想着,难免的心里平生一股恼意来。她对芳甸随口说道:“我夜里睡得沉,倒不怕他们闹。昨夜里就没听到什么动静。”
“昨夜里三爷早早歇了,那头可不也跟着安静了嘛,没有他,闹起来也没甚意思……”芳甸小声说着,似觉失口,忙住了嘴,脸上却飞红了。
寄柔只作不见,转个话头,问道:“府里的小姐,就二姑娘一位吗?”
“除大姑娘外,两房加起来,嫡出的小姐只有二姑娘一个,因此平日里也是被二夫人、老太太放在掌心里疼着。”芳甸说着,余光往寄柔脸上一扫,见她神色如常,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于是又说道:“和二姑娘常一处玩的,还有一位萱大奶奶的妹子,因已经许给了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所以这一年都是住在咱们府里,只等明春完婚了。”
“姨母平日里是自己吃呢,还是陪着老太太一起吃”
“夫人是自己吃的时候多。因老太太每个月总有几天吃素斋,嫌开两席不方便,所以叫夫人在自己院子里吃了。”芳甸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过二夫人那边,因为前年打仗的时候大爷伤了腿,所以二夫人自此也吃起了素,平日里倒是陪着老太太的时候多些……”
看这丫头,仿佛对大房很有些恨其不争的意气。寄柔心里通透,也不揭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着,不觉到了徐母上房,眼见廊下数十名仆妇丫鬟涌了上来,见过礼,要请寄柔进屋。寄柔手往后一伸,要去拉端姑,却拉了个空。回身一看,见端姑满脸地慌乱,不住地往后退,嘴里说道:“不行不行,我才想起来,给姑娘的药还在炉子上坐着呢。”一边说着,便要掉头走。人多眼杂,寄柔也不好勉强,只好看着她逃也似地飞奔去了。
这厢众人已经拥着寄柔进了上房。因天气转寒,明间自然是没人的,从厅上往左手一折,透过菱花隔扇槛窗的窗格,看见稍间里北窗下一张长榻,几名珠环翠绕的女子围着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说话。榻边安放着两个矮凳,一个端坐着一位穿绛紫对襟立领褙子的年长妇人,另一个却是被罗夫人坐了。正巧罗夫人往外头一看,瞧见了寄柔,便脸上一笑,对她招一招手,说道:“柔姐快进来。”
寄柔进了稍间,只觉众人说话声一静,不知道多少道视线投了过来。她睫毛一垂,被罗夫人拉着手送到了那老夫人面前,说道:“快给老太太磕头。”
徐母说道:“不必多礼了。”芳甸却早眼疾手快,拿了一个浦团来,寄柔便跪在浦团上,对着徐母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老太太”,被芳甸扶起来,又自己冲着那绛紫色褙子的妇人––她心知是傅氏––拜了一拜,叫道:“太太。”
傅夫人因此很欢喜,往她脸上一端详,转头对徐母说道:“您看这孩子,长得真像咱们大姑娘小的时候。”
徐母也眯眼一瞧,却摇头道:“比大姑娘小时候俊。头上那两只簪子倒好像是云姐小时候戴过的。”说着,却叹了口气。
罗夫人难免又被这一声“云姐”勾起满腔伤心,于是勉强一笑,说道:“我也是这几日整理了一些旧物,见这套簪子成色也还有七八分新,就给她戴了。老太太看着可好。”
徐母说道:“很好,别人戴怕压不住,也就配她了。”
听徐母语气,似乎对寄柔也并无不喜,罗夫人因此暗自松口气,把寄柔打量几眼,见她明艳夺人,浅浅含笑,越发觉得与自己女儿相似,便紧紧将她的手拉住,牵到众人面前来,一一指给寄柔认识:“这个是你萱大哥哥家的何嫂子,这个是你辉二嫂子,这一个是二姑娘忆容,这一个是你萱嫂子的妹子念秀。”还有离得稍远的两三个女孩子们,想必是几个庶出的小姐,只被罗夫人一句“这是几个妹妹们”便略了过去。
因为刚才芳甸那一番明里暗里的提醒,寄柔特意将二姑娘忆容多看了几眼,见她生的鹅蛋脸儿,面孔微丰,下颌圆润,本也属寻常中上姿色,却有一双极媚极长的凤眼,令人见之神迷。她浑身上下,也是非金即玉,十分耀眼。那何念秀却是和她背道而驰,身上穿着一件蓝底百蝶穿花衣裳,鬓边几只小小珠钗,两耳坠着玉兔捣药的坠子,清雅如晨曦的朝露。
目光一触,忆容扬着脸,眼睛微微一动,好似在瞬间就将寄柔从头到脚看了个清楚,之后便不感兴趣了。念秀却有些羞怯,见寄柔看自己,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刷的红了,对她抿嘴一笑。还有那几名庶出的女孩儿,穿着打扮都比这两位次了一层,也有一位年纪相仿的,是罗夫人院子里的姨娘所出,生得一捻袅袅细腰,发间几朵精致绢花,也还柔美,叫做忆芳。几个女孩儿序了齿,自然以念秀为最长,忆芳最幼,寄柔和忆容却是同年。
因家里新添了一位姑娘,屋子里越发显得莺声呖呖,燕语呢喃,徐母这会见了寄柔,也便将先头的一丝疑虑摒弃了,问罗夫人道:“今年冬天给这些女孩们的衣裳可做得了”
“上个月便叫裁缝来做了。姑娘们都是一人四身。”
“去库里拿几匹好料子,给柔姐也做上吧。”徐母说道,“如今城里也安定了,别府的小姐们又时常来走动,便索性给几个姑娘一人再多做两身。秀儿也有。”徐母笑着将念秀一指,很亲昵地说道:“这回可不许说不要了。我知道你是自己带着嫁妆来的,不缺这些个。平日里你不肯也还罢了,这回是用我的私房银子,不走公账,将来也不去太常寺卿府上去讨债,你总放心了吧?”
众人纷纷掩着嘴笑,目光在念秀脸上打量。念秀把脸都羞红了,只得极小声地答了声是,和众人一起向徐母谢过。忆容却仍坐在傅夫人脚边,扭股糖似的,将腰一转,两手搭在徐母肩上,娇嗔道:“老太太好偏心。”徐母不解其意,忆容便指着寄柔的裙子说道:“柔姐姐的裙子,可不是就是大前年宫里赏的湖州进贡的乌眼绫做的?老太太喜欢,叫人收进了库房,几年也不肯拿出来。柔姐姐才来,就立马给她做了裙子穿,可不是偏心”
罗夫人闻言,眼皮一跳,嘴巴张着,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眼神游移着,直到了寄柔脸上,才狠恼怒地一睐,仿佛说道:你左挑右挑,怎么挑了这么一条惹祸的裙子,叫我当众没脸?寄柔自知这料子是罗夫人私自取了送她的,对罗夫人有三分的感激,倒有四分的无奈,便暗地里将她掌心轻轻一捻,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和老太太今儿才是头回见面,她要疼我,都在以后了。我身上这裙子是昨儿才得的,因前头在孝期内,许久不做衣裳了,昨儿姨母怕我失礼,特意叫人去库里挑料子,我那个丫头见识少,又不认识什么乌眼红眼绫,因此错拿了这一匹。”说着又朝着徐母盈盈一拜,笑道:“阴差阳错的,还真是偏了我了,我得谢老太太。”
“你瞧瞧这两个丫头的嘴!原以为容姐是个话篓子,如今又来了一个。一条裙子罢了,倒有这许多说法。”徐母指着寄柔,笑的合不拢嘴,忙吩咐左右将她拉起,又对罗夫人道:“我看柔姐穿着这裙子很好,的亏得有她,不然好东西也让我放坏了。你这就叫人去库里翻检翻检,看还有什么往年的好料子,挑鲜亮的都拿出来,给她们做衣裳穿吧!”
众人喜气盈腮,争先恐后,将徐母哄得前仰后合。说了一席的话,到了晌午,徐母留她们用罢饭,便觉有些精神不济,被丫头搀着去歇午觉。罗夫人便将寄柔手肘一扯,领着芳甸走出上房,才到院外的墙下,罗夫人便将眼睛用帕子一抹,对寄柔说道:“你如今看见了,这都是什么家我主持中馈也有多年了,不过用了几匹衣料,就要被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指着鼻子质问。这还是当着人的面,背地里那母女两个不知道怎么在老太太跟前糟践我呢!依我本心,是不想接你回来,只怕日后也跟我一样,什么时候被人害了也不知道。”
寄柔又好气,又好笑,安慰她道:“哪里就那么严重,姨母想多了。”见罗夫人只是哭哭啼啼,便在她耳边说了声“隔墙有耳”,半拖半拉地回了长房,又亲自替她洗面匀妆,这才送她回去了。
“别个都是人受挤兑本事高,她倒好,天生成的‘二姑娘的包袱’,‘窝囊囊’嘛。”送走了罗夫人,杜氏扶着门框,回头来对寄柔无奈地一笑,“气量小又不藏事,真不知道你这位姨妈是怎么在府里混到了这大把的年纪。以后少不得要常替她在人前描补描补。”
“姨妈对我倒好。”兴许是移情,碰不着徐大姐姐,所以将她当做大姐姐来疼?即便这样,也算她的运气了。无财无势,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在这府里没个人依仗,度日尚不知道多艰难。寄柔靠着山石出了一会的神,又想起来了,“端姑去哪了?”
芳甸是个厉害的,才来了半天,眼前眼后晃的全是她的影,从不离寄柔左右,倒对比得端姑越发无声无息了。杜氏乐见如此,才不去理会她。见寄柔问了,便用手指了指耳房,说道:“在里头半天了,也不知道忙什么。”
寄柔便走到耳房门口来,也不进去,隔着窗格一看,见端姑头发窝成一个攒儿,背靠着床架躺着,拿着寄柔在餐露庵里绣的兰草蚂蚱,手指在蚂蚱的须子上拂来拂去,脸上罕见地带着许多愁绪。
寄柔隔着窗子,叫了声“姐姐”。
端姑受了惊讶似的,忙不迭将蚂蚱图往枕头下一掖,眼睛冲外面一看,讪讪地起身,叫道:“姑娘回来啦。”
寄柔走进去,往交椅上一坐,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后悔跟我来金陵了?”
“我不后悔!”端姑脸色微变,两道浓眉挑着,眼睛睁得滚圆,“姑娘,你救了我的命呀!要不是跟你离了那个地方,我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人给折腾死了。我亲眼看见我妹子死的,你不知道,我多害怕……”端姑说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墙,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既有惊惧,又有愤恨。
寄柔也不说话了,手里扯着一方帕子,缠在指节上,又解开来。眼睛往外头一看,见杜氏神色严肃地立在窗根下,碰到她的目光,便摇一摇头,指着端姑,无声地做了个“叫她出府”的手势。
寄柔自来对杜氏的话无有不从,此时却坐在交椅里,眼睛将端姑一看,又将杜氏一看,蹙眉不语。
杜氏无奈,便也推开门进来,张口便对端姑道:“我在旁边瞧着,你自进了府,就没大有过笑脸,兴许是觉得府里规矩太大,拘着你了?既如此,你还不如出府去自在。”
端姑也不傻,闻听这话,便一脸沮丧,“嬷嬷,你是嫌我粗手粗脚的,给姑娘丢脸,要赶我走了?”
“你在金陵举目无亲的,又是个女人家,赶你走岂不是绝了你的活路了?”杜氏和声说道,“我只是想去求夫人,送你去庄子上,随便找个事做。虽说比府里辛苦,但胜在自在,不用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端姑喜出望外,连声答道,“嬷嬷,你同夫人说,我家原本就是庄户人,自小做惯农活的,种地割稻,什么都会。”
“那敢情好。”杜氏笑道,“今晚我就同夫人说,明天送你走,你快去收拾行囊吧。”
端姑欢天喜地地应了,转身就要往外走,走到半道,回过头依依地看了寄柔一眼,似要宽解她,说道:“妹子,你别难过,听说庄子上时常有人送新收的瓜果来,等我去了,每个月还跟着车来看你。”
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就从“姑娘”变成了“妹子”。寄柔也无奈极了,身子往后一仰,微笑道:“那我就等姐姐回来。”
端姑一离开,杜氏好似心里一块大石也落了地,既畅快,又踏实。她伸出一指,在寄柔额头上一戳,嗔道:“看见了?你倒是好心,想留她在府里过清闲日子,人家却不领情,没一点不舍得哩。”
寄柔被她戳得身子往后一倒,“嘻”地笑了一声,捂着额头说道:“她也是个可怜人……”转念一想,她又笑了,说道:“去庄子上也好,偃武往北边去有十天半月了,总没个消息递进来,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让她在外头打听打听,咱们也不至于困在府里当个聋子哑子。”
“就是这个话。”杜氏满意地一点头,“留她在府里,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生怕她那个嘴巴没遮没拦的,哪天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自己倒还罢了,万一拖累了你,可怎么办呀?”
寄柔想到端姑方才抚着那块蚂蚱图出神的样子,心里一揪,也有几分愀然,便同杜氏商量着说:“嬷嬷,她那个孩子……你叫偃武送给的哪一家,也告诉她吧,起码让她瞧一眼,好安安心……”
“你糊涂了?”杜氏瞪她,“原来她在眼前还好,这一出府,更像放飞了的风筝,要是不把这风筝线牢牢牵在手里,谁知道她日后能闯出什么祸来那个孩子的事,你也不许再想了!一个姑娘家,整日惦记着这个,没羞没臊的,我要是你娘,准得教训你!”
寄柔见杜氏口风甚紧,软硬不吃,也不去废那个话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耳房,才走到檐下,见芳甸一脸喜色地自外头回来了,见着寄柔,便笑道:“姑娘,你瞧瞧我手里是什么。”说着把一个嵌宝鎏金的匣子递了过来。寄柔打开一看,见里头还是装的几个盒子,个个巴掌大小,有紫檀描金的,也有彩绘瓷的,还没开盖,便有阵阵幽香扑鼻。不消说,都是胭脂膏子、香粉花佃一类了。
寄柔打开一个银烧蓝罐子的,轻轻一嗅,笑道:“这里头好东西真不少,有犀角、麝香、黄芩,还有生栀子、朱砂、珍珠、冰片,还有郁金。”
芳甸咋舌道:“还是姑娘厉害,这么一闻,就全猜出来了。刚才在秀姑娘那,我听她说了一长串,好像满篓黄豆砸下来,耳朵里一个也没夹住。就记得仿佛是有珍珠、冰片和麝香三味。”
寄柔对香料熟悉,却是曾经在真定那几年,每日里和丫鬟混闹,又替冯夫人制胭脂膏子,又和冯宜山用松香烧墨锭子。兴许幼年的记忆总是最牢固的,以而经过了这跌宕的几年,竭力想忘,也忘不掉了。
她极淡地笑了一下,将罐子放回去,吩咐芳甸道:“放起来吧。等下回见着,替我谢过秀姐姐。”
芳甸见寄柔脸色突然变了,也不知是说错了那句话,一边答应着,又试探着说道:“姑娘,我多嘴说一句,阖府里这么多姑娘,要说脾气性格儿,就属秀姑娘了,况且你们两个都是亲戚,平日里不妨多亲近亲近,就连老太太对秀姑娘也是另眼相看的……”
“姑娘自然知道。不过你是个忠心的,多提点提点她也好。”杜氏打断芳甸的话,叫她回屋放匣子去了。然后将寄柔的手轻轻一握,呓叹道:“柔姐啊……”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惆怅。
寄柔回眸对她一笑,却也不明言,只说道:“嬷嬷别担心,我都晓得。”
“端姑太笨,芳甸倒是伶俐,只嫌太过伶俐了些。”杜氏琢磨着,“得跟夫人提一提,另外选几个年纪小又听话的丫头,调教几个月,也就出脱了。”
“且等着再看吧,刚来一天就要这要那的,没得惹人讨厌。”寄柔说道,心里想着该送什么回礼给念秀。她这两年在庵里住着,从不与人打交道,也不知现在时兴的什么首饰样子,哪个颜色料子,因此思来想去,迟迟拿不定主意,只得将这一件心事暂且搁置一旁,往罗夫人那里去回禀了端姑出府的事。罗夫人乐见其成,赏了端姑几匹尺头,几锭碎银,便打发她去庄子上了,又替寄柔补了一个大丫头,名叫望儿的,远不及芳甸伶俐。
如此过了十天有余,寄柔把心定下来,早晚都去罗夫人处陪着说话,闲暇时也和宋氏、念秀在一处做针线消磨时光。没两趟下来,宋氏便常打发人来,说要请杜嬷嬷去指点宋氏的丫头做女红,念秀也着人来请了几次。寄柔起先也不拦着,后来见杜氏常整宿的熬夜,两只眼睛越发混浊了,看人时,须得眯着眼凝视许久,才能分辨出面貌,寄柔便十分不忿,拽着杜氏的袖子不许她出门。
杜氏只得将寄柔的手袖子上挪开,劝解她道:“柔姐你细想想,嬷嬷这把年纪,若不是还有刺绣这门手艺,早该被送去庄子上等死了。就要忙才好呢,等他们都用不着我了,我就帮不上柔姐你啦!”
寄柔一颗心,好像浸在黄连水里似的,苦到极致。她将脑袋搁在杜氏的颈窝里,幽幽地说道:“嬷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不能够!”杜氏笑的一双昏花老眼淹没在皱纹里,“我还等着抱柔姐生的小少爷,小小姐哪!我昨儿个去秀姑娘那,看见她的盖头了,鸳鸯戏水的,红灿灿的,把人的脸都映红了,不知道多好看。柔姐,秀姑娘今年十八,你还有两年,也就到她的年纪了……”
对嫁人这件事,寄柔并不大热衷,只是为着杜氏的拳拳之心,从不当面扫她的兴,因此闻言只是用帕子将脸一遮,脚上跺了两跺,将头上的珠簪晃得滴溜溜打转,“我可不想嫁!”
等把杜氏哄走了,寄柔满脸的羞涩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从箱笼里取出一件缃色织锦缎银鼠披风,捂着手,从院子里出去,见杜氏佝偻的身子沿着那一条青石甬道,一个拐弯,便消失在了山石后头。她的身形,好似一日快过一日得蜷缩起来……寄柔心里想着,郁郁地往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一坐,看见眼前一池的莲叶都枯的枯,凋的凋,只剩下光秃秃的茎还在湖面上支棱着,根根林立,说不尽的意态萧索。到傍晚时,满池水汽却弥漫了上来,将四周围的假山梅树都淹没了,唯独留下森森的郁气,寒津津的往身上扑来。
隐隐约约的,隔着水雾,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飘来一阵牙板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又有琵琶淙淙,古筝铮铮。一只笛子也加了进来,却是清远悠扬,如锋刃破开玉帛般撕裂了重重的雾气,直冲耳际。那道笛声越来越高,提得人的心也被吊得老高,终于攀一个顶峰,及至刺耳,韵声戛然而止,有个宛转女声,伴着红牙板,唱起了一曲【金缕】。
也不知听了多久,终于四围都寂静了,那管绵绵的女嗓也收了声。寄柔忽然打个寒噤,立起身将肩膀一抱,才觉得肩头也冻得麻木了,才刚折身回去,却听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径直进了院子,循声望去,见一个人,头发束了一个紫貂冠在顶心,全身被一袭肃鸟霜裘罩了个严实,却脸也不曾往这边转一下,便一径往房里去了。
看那人的背影,分明是个男人。寄柔措手不及地站着,又想天黑雾大,兴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也说不定,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台阶下,越发听得真切的,确是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接连叫了几声“来人”。看他那举止,似乎对这里也并不陌生,那便是府里的人了。寄柔略微放心,又不方便跟进去,只能半个身子站在廊柱后,眼睛好奇地往屋子里瞧着。
不到半刻,脚步声又出来了。那人倒着退了几步,走到帘子外头来,往头顶的匾额上瞧一瞧,又往四周围一看,确认自己没有走错,便提高了声音道:“来人!来人!打热水来!”说着把裘衣的系带一解,往地上一掼,挽起了袖子,双手叉腰,只等人来。
寄柔见再不出声,怕场面要难看,正要从廊柱后走出来,却见望儿从二楼上跑下来,一边跑,嘴里叫着“三爷”,又说:“三爷走迷了道了?怎么跑到柔姑娘这里来了?”
那个“三爷”慢慢把手从腰上落下来,奇道:“柔姑娘是谁?这里几时多了个柔姑娘?”
“柔姑娘就是我们大夫人的嫡亲外甥女呀!一进府里就住这了!”望儿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又往楼上叫道:“芳甸姐姐,快下来看呀!三爷又被外头的爷们给灌醉了,在这里发疯呢!”
三爷被她这骤然拔高的一声惊到了,往后退了一步,又想起自己的裘衣来,忙捡起来,嘴里嘀咕着“蠢丫头”。又见芳甸那一道浅红袄子的人影自二楼栏杆上往下一探头,他因认得芳甸是罗夫人房里的丫头,又方才进了厅所见和之前有所不同,便知道望儿的话确实无误了,忙将裘衣往身上一披,就要反身离开。
这一转身,寄柔终于将他看了个全貌,却当场险些笑出来。原来这人脸上被油彩描得红红白白,两道长眉入鬓,两只眼尾斜飞,从眼角到鬓边,嫣红如桃花般的色泽勾勒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来,回眸间,含喜带嗔,风流婉转,本来的面目,却全然看不出来了。
寄柔用帕子掩着嘴,勉强忍住,没有出声。那三爷却仿佛背后有眼睛似的,才走出几步,蓦地站住一回头,正好将廊柱背后走出来的寄柔看个正着。他那双被油彩细细描绘的凤眼倏地鼓起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用手指遥遥将望儿一指,咬牙切齿似的。然后将风帽从头上一裹,咳了一声。
寄柔咬着唇,敛衣施礼,叫声“三哥哥”,就低着头进屋了。
正撞上芳甸从楼上下来,追到院子门口看了一阵,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说道:“三爷走的真快,一错眼就不见人了。”
“芳甸姐姐,三爷的脸被谁画成那样了啊?好像要登台唱戏似的。”望儿问道。
“还能有谁不就是隔壁那些人!”芳甸没好气地说,然后往围墙那里看一看,恍然大悟:“兴许三爷以前都是从那墙头翻过来,在这院子里盥洗换衣裳的。他这一阵身上不好,也没出门,因此不知道咱们姑娘搬进来了。”
“那可坏了!”望儿叫道,“三爷那个样子,万一被别人看到了,岂不是又要挨二老爷的打了?”
这一下,说中了芳甸的心思。她气恼地将望儿搡了一把,骂道:“你是聋子?三爷叫人打水,叫了十几声,偏你听不见。”
“该干嘛干嘛去吧,今天这事都别跟别人提起。”望儿和芳甸说话的空挡,寄柔已经到外头围墙底下转了一圈。一句话把芳甸喝止住,她走回了屋子,顺口叫道:“望儿进来。”
望儿跟了进来,老实巴交的脸上带点怯生生的神气,说道:“姑娘?”
寄柔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宝蓝平金绣兰草的荷包,说道:“这是我刚才在墙角捡的,兴许是三爷不慎掉落的,你拿去还给三爷。记得亲手给三爷,要是他不在,就随便扔在哪都行,只别带回来,也别让你芳甸姐姐看见。”
望儿答应一声,接过荷包,转身就跑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说道:“姑娘,我刚才在湖边碰见三爷用湖水洗脸,就把东西给三爷啦!”
“好,”寄柔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把棋盘掣出来,又看了望儿一眼,和颜悦色道:“瞧你跑的,都出汗了,快去擦一擦。”
望儿脸上带着两团红晕,也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替寄柔跑腿得了夸赞,傻傻地笑着,见她和气,又跃跃欲试地往前走了一步,好奇地看着黑白两色的棋子。
“还有事吗?”寄柔看了她一眼。
“没事,”望儿摇头,脚下却不动,过了一阵,又道:“姑娘,刚才在外头,三爷问起你了。”
“是吗?都问了什么?”
“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什么时候进府的……”
寄柔手里捻着棋子,停了一会,抬眼看望儿,“那你怎么回答的?”
望儿为难地望着脚尖,半晌,才丧气地说道:“我实话实说,就说‘全都不知道’!气的三爷骂了我好一通!”
“你回答得很好,”寄柔忍着笑说道,“下次他再瞎打听,你就这么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