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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良王大军抵达宁夏镇,贺兰县。在贺兰县境,有三座关口,三关口,拜寺口,与贺兰口。西出贺兰口,就进了阿拉善沙漠,西羌八部的游牧之地。
暮色四合,绵延的贺兰山呈包围之势,将宁夏平原守护在怀。此时的戈壁美得诡异,棱角毕露的山峰浸染了冬日夕阳金红的色泽,异彩纷呈。头顶的天是幽蓝的,乌沉沉发黑,蔓延到天际时,那幽深的底幕又饱洇了赤橙青紫的暮霭。落日在群山的缝隙间犹豫着,不知是要倒头沉溺,还是要蓄势喷发。然而,天边的浓墨重彩,又被沙丘温柔起伏的曲线给拦腰截断了。阿拉善沙漠沉睡后,世间万物静默无言,唯有鱼鳞般的波纹彰显着风的痕迹。沙丘上一只迷途的瘦驼,正睁大了毛茸茸的眼睛,茫然地与贺兰口城墙上的那一只黑黢黢的千里眼对视。
有一骑绝尘,出城往贺兰口城墙的方向奔来,赤兔嘶鸣时,那瘦驼吃了一惊,往后连退几步,便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骑士到了关口数丈之外,掣住马缰,用手遮着余晖,眯眼往城墙头上遥望。千里眼里看得清楚,骑士的那张面孔,由远及近,即将要到眼皮底下了,风帽下嫣红的菱唇和乌黑的眼眸简直一览无余。兴许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她嘴角一弯,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陆宗沅微微一笑,放下千里眼,把大氅紧了紧,隆冬时节,即便是余晖夕照,关口上也是西风烈烈,寒入骨髓了。他对寄柔做个手势,正要命她回去,赵瑟却上了城墙,走过来说道:“萧将军战事告捷,已经占了利州,南望蜀地了。”
“哦?”陆宗沅眉头一挑,很有兴趣地问道:“虞韶怎么样?没再闯什么篓子吧?”
赵瑟说道:“上一回攻占小漫天寨,被萧将军治了一个贪功冒进的罪,罚了一次,升了营官,之后也没闯大的篓子。”
陆宗沅笑道:“萧泽还算识相。他是谨慎惯了,遇上石卿让这样大开大合的风格,总得吃几遭的亏,虞韶有几分机变,可堪大用。”
赵瑟听了这话,脸上却是一阵恍惚,心里复杂莫名––若非当初被齐偃武重伤,现在他也能同虞韶一般,金戈铁马,饮血长江了吧?在陆宗沅面前,他的心事从不隐藏,因此那张脸上一时痛恨,一时无奈,都被陆宗沅看个清楚。他也不点破,只把千里眼往赵瑟手里一塞,摇头道:“你的骑射,日益退步了,原来还算中等,现在连个女人都不如了。”
这个女人,指的便是寄柔。寄柔这一路行军,都不坐车,全是独自骑马,又穿了寻常亲卫的服饰,风帽遮面,简直雌雄莫辨,赵瑟常在陆宗沅左右,看在眼里,难免有几分惭愧,只得难为情地答了声是。顿了一顿,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说道:“西北三镇节度使许大人到了,在贺兰驿等着见王爷。”
“回城吧。”陆宗沅走在前面,下了城墙,左右一看,却不见了寄柔踪影,他眉头一皱,对赵瑟吩咐道:“你去找找。”然后自己便上马往城内去了。
贺兰县城茶马提举司所在的街市,原本是十分繁荣的,西来的波斯地毯,南来的金银器皿,人牙子贩卖的胡姬虏奴,把整条街都塞满了。自入冬以来,羌人屡屡劫掠,茶马市被撤,百姓躲进山里避难,这座城,陡然就空了下来。陆宗沅一路畅行,顷刻间到了贺兰县驿,见三镇节度使许疏在厅上坐着,听到动静,许疏回过神来,把茶盅往案上一放,上前见礼,“王爷。”
“许大人请坐。”陆宗沅随意回了一礼,目光在许疏那张常年被风沙侵蚀的脸上一转,笑着说道:“许大人风姿不减当年啊。”
许疏下意识就在脸上一抚,呵呵笑道:“王爷见笑,我是见老了。”方才陆宗沅一路走来时,许疏就将他打量个仔细。当年许疏在老良王麾下,见陆宗沅时,他也不过是名十几岁的少年。十余年过去,见他眉目依稀如旧,只是气度越发雍容沉稳了,许疏便赞了一声,“王爷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陆宗沅微微一笑,见亲兵奉上茶来,便接了,放在一边,开门见山地说道:“许大人,我邀你来,是要同你商议一事——我此战想借西安府以作补给,希望许大人能行个方便。”
许疏不由自主便把端起的茶盅放下了,面上虽然笑意不改,心里却是暗暗地叫苦,略一斟酌,说道:“王爷,西安府做补给,是否太远了点?况且王爷出征,一点辎重粮草也不带,这个……呵呵……”
陆宗沅脸皮极厚,毫不在意道:“和羌人作战,以骑兵为主,要快攻快退,带了辎重粮草,尾大不掉,容易被羌人奇袭劫掠。我之前已经把附近几个城池都查看了,唯有西安府深在内地,不怕羌人侵扰,烧仓炸营。宁夏附近的城镇,一冬被羌人劫掠,已经十室九空了,哪及得上西安府富庶?储粮,火药,辎重,都好筹措,许大人借我多少,日后加倍返还,如何?”
许疏干笑不止,心想:说的日后返还,谁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只是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含糊其辞道:“西安府的储粮,也不算很富余,而且萧将军在西南平叛,借了风城屯兵,他那几万大兵,可是跟蝗虫似的,打一次仗能吃全府百姓一月的口粮啊。”
陆宗沅不以为然,“萧泽已经取了利州,不必再跟西安借粮了。我只要十万斛,也不多。”
许疏深感怀疑,“十万斛如何能够?”
陆宗沅也不隐瞒,说道:“我手下只有八千骑兵,十万斛足够了。”
许疏奇道:“只有骑兵,没有步兵?王爷这一战,打算怎么打?”
陆宗沅徐徐道:“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许疏颇有兴致,还想再追问,却被陆宗沅骤然打断了,“许大人若是答应了,还请加紧调粮。”说着十分诚恳地对许疏施了半礼,“我替边关百姓谢过许大人的慷慨解囊了。”
许疏一僵,这下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为难至极,见陆宗沅那一张脸,温文含笑地,仍是半拱着手,许疏只得忙将陆宗沅胳膊一扶,迫不得已地说道:“十万就十万,还请王爷给我三天时间调粮。”
“多谢许大人。”陆宗沅说着,正要再施礼,许疏忙不迭地将他拦住了,心里想道:再被你施几个礼,我还不连西安府都要拱手送上了?后悔不迭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便以要加紧调粮为由,同陆宗沅告辞。陆宗沅却不急着放他回去,诚邀许疏往贺兰口一观。许疏自无不可,两人相携前往关口,走上城头时,天边的最后一丝暮霭已经被夜色所吞噬了,烈烈的风吹得人袍袖鼓起,烽火台接连不断,一直延伸进贺兰山最深处。而守将们手里的火把,把这一片天照得如同火烧般热烈。
许疏触景生情,遥望着苍茫中的戈壁,久久不语。两人便这样沉默着在城头徜徉许久,到了尽头,许疏忽然一笑,指着对面岩壁,说道:“‘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这两句诗,是二十年前我和老王爷出征西羌时用刀镌刻在岩壁上的。”
陆宗沅“哦”一声,叫士兵拿火把来,高高举起,看得仔细,见对面岩壁上,被风沙打得斑驳,依稀可见各种交错的线条,有的刻的飞禽走兽,狩猎场景,笔法粗豪,应是当初羌人南侵,攻入贺兰口时所留,其间便是许疏所吟的两句《望蓟门》,金钩银划,刻痕犹新。因为自那之后,羌人便再未入过关了。如今英雄迟暮,何等沧桑?却唯有这巍峨的贺兰关口,肃穆沉静地在夜色中伫立着。
许疏看了半晌,满腹惆怅,不由得眼眶都湿了。忙用袖子拭了,唏嘘道:“想不到二十年后还能够和王爷共同游历此地,他日王爷攻克了西羌八部,切勿忘了在老王爷灵前上一炷香,以慰他在天之灵。”
陆宗沅颔首道:“这是自然。”
许疏叹了一声,转而目视着陆宗沅,迟疑道:“王爷,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陆宗沅玲珑心窍,不等许疏开口,便猜中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眸光一转,把火把交由士兵擎着,一边往回走,波澜不惊地说道:“许大人若觉得不该讲,那就不要讲了。”
许疏皱眉道:“王爷,你还年轻,不该如此固执……”
“许大人,”陆宗沅猛然止住步伐,在火光映照下,眸中内蕴光华,“如果他朝我欲往西北三镇一游,许大人是欢迎,还是拒绝?”
许疏皱纹密布的脸皮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继而沉声道:“王爷若是奉旨,下官自然欢迎。若是没有圣旨……我身无长物,也只好以此身报国。”
陆宗沅沉默片刻,洒然笑道:“天色不早,许大人若还打算回去,我就不留客了。”
“下官在西安府静候王爷捷报。”许疏声音沉郁道,然而对陆宗沅拱一拱手,便被士兵簇拥着,快步往城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