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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安公主那四名出身大唐的护卫连夜启程前往檀州的时候,还捎带上了杜士仪和固安公主商量后拟好的第二道奏表。想想他们兴许还会走在绕一个大圈子的小和尚罗盈前面,杜士仪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可之前想的只是万一李鲁苏得逞,总得把讯息传出去,眼下事后觉得多此一举的事,在前时却是至关重要,他也就不再多想了。而本打算离开奚王牙帐的公冶绝却被他一再死活挽留,最后终于耐不过他的磨,松口答应一块返回,这也让他更多了几分底气。
须臾又是十几日,又一场大雪让山川田野银装素裹,奚人们都换上了厚厚的羊皮袍子,而牛羊也都关进了圈舍中。一处处帐篷都被加固了好几次,过冬的粮食和柴炭肉食粮食都已经备得充足,让人不得不庆幸之前和契丹人的那一场大战虽连奚王李大酺都命丧九泉,可终究没有对奚王牙帐所在之地造成太大的损失。而固安公主几乎兵不血刃便让三部俟斤领兵归去,自然让她在部族之中的威信更上涨了一大截。
然而,领兵在外的李鲁苏尚未有反应,来自朔方道大总管王晙的公文却送到了奚王牙帐,竟是传信奚地,出兵两万,配合唐军突袭突厥牙帐,公文上还言说铁勒拔悉密部会由西边出兵,倘若奚与契丹从东面出兵,再加上朔方兵马,三面合围,定然能将突厥牙帐连根拔起,消除突厥这一大患。面对这么一份突如其来的公文,固安公主面沉如水地吩咐把信使带下去,随即便恼火地重重将其摔在了地上。
“王晙倘若没当过幽州都督,不知道之前奚族才和契丹大战过一场是什么光景也就罢了。他既然知道,还敢发一份如此混账的公文来?出战,还是和契丹人一块出战突厥?他就不怕可突于直接投奔了突厥牙帐,奚族之中那些亲突厥的也立时反戈一击,到时候他和那些铁勒兵马全都等着倒霉吧!这仗哪里是那么轻巧就能打的,毗伽可汗如今已经渐渐收服了默啜可汗的旧部人马,这种时候要发东西两边的兵马相助唐军,至少也得等我们安定了后院再说!”
大发雷霆之后,固安公主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却是命张耀到门口守着,随即便对杜士仪问道:“阿弟你觉得如何?”
“王大帅出镇朔方多年,确实是一时名将,只不过这一次选择的时机实在是不好,而且也太急躁了。”杜士仪想起年初才上任的宰相张嘉贞,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兴许,是张相国从并州长史天兵军大使的任上骤然升调入京拜相,如今已经是官居中书令,他心中存下了比较的意思?”
“何止比较,王晙根本就瞧不上张嘉贞!镇守朔方多年的他比张嘉贞的资历功劳都多多了,论官职从前也在张嘉贞之上,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别人跃居自己头上,他怎能不力争大功?他如今已经是兵部尚书,若再建功勋,那么只有同中书门下三品,一举拜相才能酬其功了。”固安公主想到当初王晙让自己回奚王牙帐时那一番硬梆梆的话,又以势强压杜士仪送自己回来,尽管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认这么一个弟弟,可她仍然不禁心生愠怒,“我这就回书给他,李鲁苏领兵防范契丹攻势,牙帐兵马尚不足千,要出兵就只有我这个大唐公主亲自上了!”
杜士仪想想王晙看到这封信的反应,便补充了一句说道:“虽则之前的奏表刚刚送走,但既然有王大帅这一份公文,不若阿姊再上一份奏表诉诉苦。有一句话虽粗俗,但我觉得却很适合眼下的情况——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固安公主顿时扑哧笑出声来,紧跟着便白了杜士仪一眼:“堂堂天子嘉赏的京兆才子,居然打这种比方!不过很好,正合我意,我直接向张嘉贞告一状,让他和王晙去打擂台!”
身在奚地,自然不比身在大唐州县,消息闭塞落后,因而,当这再一份奏表送出之后,先前极其不放心,亲自去了一趟平州探寻小和尚罗盈下落的岳五娘风尘仆仆地回来,除了告诉杜士仪罗盈在平州顺利买马后赶往了定州北平军,而且还带来了另一个让他不得不关切的消息。
长安城中,天子李隆基偶感小疾痊愈之后,突然对交连岐王薛王的好几个官员下手,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一时朝堂一片悚然。
死的人杜士仪一个都不认识不熟悉,然而,一想到王维和岐王李范的关系,远比他和岐王李范的关系来得密切,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担忧。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想到了固安公主,索性便对她挑明了自己的忧虑。
“原来你担心这个。”固安公主虽从前不过一庶女,但学礼期间却是在宫中,再加上是以公主的身份下嫁,一度甚至在王皇后那儿住了一个月。此时此刻,她便笑着说道,“你不用杞人忧天,你既然把王十三郎引荐给了玉真公主,他必定安然无恙。要知道,现如今的这些金枝玉叶中,再没有人能比玉真公主更聪敏,有她佑护,只要王十三郎不是自己昏了头往里撞,肯定能撇得干干净净。而玉真公主力保的人,明岁省试夺下状头也必然不成问题。”
“倘若真的如阿姊吉言,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阿弟你还真是重情义的人。”固安公主示意杜士仪到身边坐下,突然大有深意地笑问道,“可我最想问你的是,你可有心上人了?”
不料固安公主突然问这个,杜士仪不禁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迟疑片刻方才点了点头道:“可以说是有,但也可以说是没有。只是最初一见如故,后来彼此投契……”
“那还等什么?你别以为你也算是名满长安,那些长安贵介子弟可没那么客气,要是让人先下手为强,你就等着哭吧!”
固安公主这老气横秋的话让杜士仪顿时哭笑不得。知道这是好意,他正寻思应该如何开口,固安公主便又眼睛闪亮满脸好奇地问道:“是哪家千金?以你今科夺下状头,又是出自京兆杜氏名门,若非如今圣人嫡亲的公主年龄都不合适,那些县主你也不愿意,你肯定得被塞上一个宗室女。莫非是那些公卿的千金?对了,据说你和清河崔氏十一郎相交莫逆,难道是……”
此时此刻,杜士仪不得不感慨,即便是固安公主这样临危不乱的巾帼英豪,对于这种婚姻之事仍然和寻常女子一样八卦兴味十足。没奈何之下,他索性老老实实地道:“是长安王元宝的女儿。”
固安公主对于王元宝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发家速度古今少有的王元宝几乎是在开元之后猛然之间名噪长安的,让人惊叹的不仅仅是他几乎为所有公卿权贵,包括宫中提供那些品相最好的珍贵琉璃,还有他那精明的手段——那就是几乎只做琉璃一样,并不涉足其他,因而和大多数商人都不存在生意竞争的问题。而他向上交好权贵,向下乐善好施,对于进京赶考的举子也常常多有资助,风雪之日常常将热粥寒衣送到京兆府廨,让府廨出面赈济,更不要说为不少文士提供了文会诗社之所了。因而,足足好一会儿,她方才惊叹出声。
“倘若不是知道阿弟你的秉性为人,我几乎都要以为你是看中了那位王娘子的丰厚嫁妆!尽管从没有人说商贾之女就不能为官人的妻室,王家昔日又是名门衣冠户,但王元宝这等身家,惦记的人恐怕很不少。”
“而且我之前恶了王大将军,就是张相国,也仿佛不那么待见我。”杜士仪仿佛不是说自己似的,竟还露出了笑容,“不过真正重要的是相知相得,前头这些繁难,眼下解决不了,但一年两年,三年五载,总不会一直都是这样的拦路虎!”
“好志气!”固安公主才不管什么张嘉贞,什么王毛仲,此刻笑赞了一声,突然又皱了皱眉道,“可你就知道那位王娘子会一直等着?”
“她说她回京之后,会托庇于金仙公主修道。”
“好主意!”固安公主一时抚掌大笑,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欣悦和赞赏,“也只有金仙玉真二位贵主,能够护得住她。不过,阿弟你要得偿所愿,最好再多加一道手段更加保险,你过来,我对你说……”
当听到固安公主在自己耳边低低吐出的那个主意,杜士仪忍不住笑了起来:“听了阿姊这话,我还真想往自己面上贴金,说一声英雄所见略同。阿姊,你所言之事的人选,我都想好了,你看……”
听到那个名字,固安公主先是满脸古怪,继而便突然伸手往身畔小几重重一拍道:“怪不得你能哄得那三部俟斤信以为真,果然是连环套的鬼主意!”
姊弟俩说笑好一会儿,杜士仪这才告辞出了大帐。而在门口守着的张耀一直听到里头的笑声,又见杜士仪满面春风,她送走了人重新入内的时候,见固安公主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这些年见惯了其皱眉哀伤痛苦样子的她,只觉得心里无限感激这位救了固安公主一命,更挽救了她那颗孤苦之心的杜士仪。
“耀儿,你说,我这辈子还能再回长安么?”见张耀闻言一愣,仿佛在斟酌语句,固安公主便笑道,“我可不希望,日后我这阿弟成婚生子的时候,我这个阿姊竟然不能在场观瞻。”
只是阿姊么?
尽管知道自己不该痴心妄想,可张耀看着神采飞扬的固安公主,心中仍是不免生出了深深的遗憾。倘若不是父亲和嫡母那时候贪图尊荣和官职,怎会让固安公主在这等东北苦寒之地挣扎至今,连唯一的孩子都狠心扼杀了?李鲁苏那等算计人不吐骨头的,怎可能是固安公主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