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臧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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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医馆出来青瞳就有些神游无主,走路无根。手压着布巾子遮脸,露出一双眼睛无神,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她想了很多,最起先的想法,自然是把孩子打掉。这么个意外来主,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留着作甚?

    可毕竟,又是在她肚子里长出来的小生命,是她的孩子,青瞳又有了犹豫。走着走着见一观宇,抬头一看是佑神观。青瞳无处想去,便入观到偏殿一侧的高阶上坐下。遮脸托腮,思考人生。

    每每这个时候,总是希望身边有个给自己拿主意的人的。可现在,青瞳却不想跟任何一个人说这件事。哪怕是顾长生,怕都不知道她跟许璟还藕断丝连吧。

    想了许久,直到天色黑尽,佑神观即要关门之际。青瞳起了身,去到正殿三清殿,烧了香拜了神,又摇了签。神神佛佛的,青瞳从未信过这些。但这一回,她想让这观中的签,给她做个决定。若是上签,便留,若是下签,就打了他,只当没有过。

    竹签从签筒出落出,青瞳自己瞅了两眼,不知具体何意,便找了观中道者解签。道者拂尘搭腕,接了她的签文,看了两眼道:“恭喜施主,此签乃为上上签……”

    下面的话青瞳也未多去听,只挑了一下眉头看着道者,道:“不会那筒子里的签文都是上上签吧?”一摇就是上上签,活见了鬼了。

    道者笑,把那签筒的中的签子挑了些许拿出来,送到青瞳面前:“施主请看,这支,乃为下签,这一支,则为下下签……”

    青瞳也不是来找茬的,自不再与道者争辩。又从身上摸出些碎银子,捐做了香油钱,走了。

    月下暗巷中有些许冷月光,青瞳又在这街道集巷中走了一阵。最后也是找了地方,换了身上的粗衣,仍是一袭男装,才回的国公府。

    坐在小书房里,手指展开贴压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到这会儿,青瞳已是全然没有心思读书了。那个签,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打掉孩子的理由,却谁知又逆自己意愿摇了上上签。且不知,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个上上签的命。

    在小书房坐了一阵发闷,便要呕吐。青瞳索性把书房门打开,直接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微仰头看着天上的弯钩银月。

    青瞳想,许璟有孙宝贞,有孔黛,不缺她给他生孩子,要这孩子作甚?但又转念一想,这个世上,也只有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如若不要,想着往后的仕途,还能有孩子么?难道一辈子,真的无儿无女,孤身为权为势?

    青瞳一直坐着想到疲倦不已,便坐在这门槛上睡着了。夜间风凉,吹得身子冷透,冻醒过来,青瞳不自主抖了一下身子,裹了裹身上的衣衫,又进小书房去了。

    第二天青瞳也没有去监学,而是告了假。挎着自己的书袋子,骑马出城,在城郊各处闲走。南熏门外虽已是出了城,但仍旧集市热闹,买卖诸多。那街道往后,街巷中多半是百姓居房,无有官家住在城外。

    青瞳牵着马,逛了许久集市,看过几个瓦子,最后又在巷子间穿走。就一个人,静静的,像是脱离这个世界地看着这个世界,心情又是不一样的。

    行走间,看到民房前多有妇人集聚,一边儿晒太阳一边儿说闲话的。许是自己怀了孕,目光所及之处,也总能看到三两挺着肚子的人。

    一个女人,有了孩子才该是完整的罢,青瞳这么想。她又想了许多,最后不过绕到那她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孑然一身。难道□□裸来,再什么都不留下地走?她这肚子里的孩子,若是能出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或许,活着就更有希望更有劲儿了。权势是冷冰冰的,只有人才心才是热的呀。

    思索三五天,青瞳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上京,悄悄的。

    正是开春时节,万物复苏,连小病小痛的也多。沛姐儿伤了风,整日绵绵的,一个喷嚏一个喷嚏地打。顾长生觉得,把那么点大孩子带大成年,可真是任重而道远。

    今日正找了太医来看过沛姐儿,太医前脚刚走,青瞳后脚就到了。听说沛姐儿病了,便在摇篮边看了许多,又跟顾长生唠叨了许多小孩子粗养娇养方面的道理。顾长生不知道,她对养孩子还有一套理论。

    说罢养孩子的事,又坐下吃茶说别的。今儿青瞳的话特别多,说了孩子,自然而然就说到生孩子的事了,又问了许多顾长生生养期间的事情。瞧着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要不是顾长生知道她没心思找男人生娃过日子,还真以为她这是要从了谁生娃了呢。

    顾长生看她兴致高,听得十分起劲认真,遂就多讲了一些。从有身孕开始,何处开始孕吐的,之后又如何挑嘴子,心血来潮想吃奇怪的东西,到嘴边儿又吃不下。后等胎儿稳定了,各项状况才好些。说起妊娠反应,顾长生一个头两个大,太痛苦,到现在还不想要第二个孩子。

    说到最后,要临盆之前的阵痛和生时候的痛楚,那更是不能提,简直人间炼狱。青瞳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蜷起食指咬在嘴里,好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

    顾长生瞧她表情痛苦,笑着道:“你又摆出这个样子来做什么?难道你还打算生孩子不成?可有那生孩子的人?”

    青瞳伸手打了顾长生一下,“何苦拿我取笑,不是沛姐儿,咱们能说起这话来?”

    顾长生也笑了笑,自不取笑她,又把生完孩子要做月子,那月子里又要注意什么,一一都跟青瞳说了。难得有件事是她经历过的,眼前人一窍不通,传授传授,说起来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青瞳听罢只是眨眼,“罢了,也忒麻烦了。”

    “可不?”顾长生道:“可生了孩子,跟没生,那又是不一样的。”

    青瞳看顾长生脸上浮出了温暖的笑意,便问:“怎么不一样?”

    “多了一份牵挂,你瞧着她一天天变化,心里满实。每每瞧见她笑,任何事也不觉得是事了。”

    瞧得出来,顾长生过得好。青瞳笑了笑,只道:“原听你给我炫耀了一番为人母的心情,可恨。”

    顾长生上手捏她:“我瞧着你听得格外仔细,到头来又怪我炫耀,再不跟你说的。”

    余下又说了一点此番事情,青瞳都默默在心里记下了。晌午也未回去,在逸王府吃了饭,下午又与顾长生一起,琢磨琢磨了家里的园子布置,再种些什么花草之类。

    到园中之时,许琰一直跟在一侧,虽不说话,却总觉得青瞳怪怪的。往常她来逸王府,不过有话说话,说完便有。这一日竟也不想那避嫌不避嫌的事情,在府上呆了这么久,与顾长生天上说到地下。

    到了傍晚,又在王府里吃了晚饭,看着沛姐儿好些了,却也还是不走。许琰只是暗瞧着她,便见她又在顾长生旁边赖到夜色浓重,才要回国公府。

    许琰送她到门上,看着她问:“今日瞧着不似往日,有事?”

    “孤家寡人的,能有什么事?”青瞳看回许琰道:“王爷心细,也太细了些。不过也好,至少长生受不到苦。此生她得你这样一人,也是值的。”

    青瞳越说这样的话,许琰就越发觉得不对,仍问青瞳:“今儿为何没去监学?”

    “日日去,偶有一日不去又如何?”青瞳笑道:“倒是长生嫁出国公府,我便不常能与她说话。今儿告了假,来府上玩一玩,倒还要被你盘问。”

    许琰逼视青瞳,轻启薄唇:“你在说谎。”

    青瞳笑,再懒得跟他说话,上马挥挥手去了。

    许琰心中犹疑,又觉得恐是自己真的多心了,便也没跟顾长生说这事儿。但再两日,青瞳已经不在上京,再找不到了。

    却说青瞳在逸王府呆了整整一日,回去后就收拾了些东西。把自己这么几年攒的钱带上,去找了顾国坤。顾国坤一听她要离开顾家,不明所以,便道:“今年又是秋闱的日子,到了来年二月,那就到了春闱。如何这时候要走,岂不废了功名?”

    青瞳说:“回老爷,总觉得自己思想太过狭隘,许是见识的太过少了。自想出去游历一番,丰富见识,体察各地民情。等到学有所成,再回来考功名,想来也轻松些。那时便是做了官,也深知民之艰苦,方才能做个好官。”

    顾国坤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又说她是有大志的,不仅不再阻拦,还给她准备了许多盘缠。青瞳百般拒绝,顾国坤只道:“我认了你做义子,你便这辈子都是我顾家的人。早先看你就不比其他人,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相信我没看错人,你得好好做出番样子来。”

    青瞳推辞不下,自然接了,跟顾国坤保证:“必在学有所成一日,回来报效家国。”

    顾国坤满意:“好孩子!”

    除了顾国坤,青瞳未和任何人告别。便是包括顾国坤在内,也无一人知道她往哪去了。只有人瞧见,她骑马出了城门,一直往南,消失在城郊之外,再不见人影。

    许璟等忙完宫中诸事再出来找人时,青瞳已经凭空消失了,好似从来也没来过京城一样。她什么都没带来,自也什么都没留下。国公府、国子监、甚至各处酒楼瓦子,都再不见青瞳的身影。而姜煜曾经置过的宅院,这会儿已经又住上了别的人家。

    各处找不见人,许璟便冲到逸王府,问顾长生:“青瞳呢?去哪里呢?”想着别人不知,她难道能不知道么?

    顾长生呆愣,等许璟说出青瞳不见了,这才知道青瞳走了。回家一问亲爹,得知青瞳出去游历去了,却不知去的哪里。

    青瞳不是许璟的人,没人能给许璟做个交代。顾长生也在背后极怒,怨青瞳不告而别这事儿做得太过荒唐。到底是好友,是相依相伴过的人。便是要走,也该坐下,喝一场哭一场,好好道个别的。这会儿凭空消失,把人都当什么了?

    许琰听说此事,微微一怔。他就觉得青瞳不对,却没想到她会这么突然不告而别。看她那天那个样子,便是心中有事的。但这事儿需要悄无声息离开上京,许琰便想不到是什么事了。

    但见顾长生气愤,许琰又安慰顾长生:“想是她有什么苦衷呢?”她那么想考个功名,想为官得权,靠自己的实力养活自己,不靠任何人。她过怕了苦日子,一心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苦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眼见着又到了春闱的日子,怎么会这么突然地走掉?

    顾长生静下神来,自然把青瞳走前的种种行为想了一遍。想到最后,就落到了青瞳问了许多生孩子养孩子方面的事。除了这个,其他都有点闲语的意思,就这个她听起来格外认真仔细。难道……顾长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终是让许琰去找了许璟,问他跟青瞳有没有肌肤之亲。被人问到自己跟自己喜欢的女人有没有肌肤之亲,许璟还是有些尴尬的。他挑眉看许琰,出声道:“这不该是你八卦的事情吧?也不该是你的性子吧?”

    许琰把青瞳走前问了顾长生许多生养方面的事情一说,许璟手指握成了拳。他看着许琰,半晌道:“你的意思是……她有身孕了……?”

    “我不知道。”许琰淡淡道:“这得问你。”

    许璟捏着拳头,指节泛白。许琰看他的样子就猜到了答案,再不多问,辞过去了。而许璟心底深寒,想着——怕是真怀上了!

    别的人不知,他和许琰、顾长生都知道,青瞳是多么在乎功名。如果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上京,出去游历。她不想打掉孩子,所以想偷偷生下孩子!只是她一个人,怎么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顾长生也担心此事,即便青瞳不是真的有了身孕,她一个女孩子在外也是不安全的。许琰派了人出去找,许璟自然也是暗中动了自己手上亲信力量,打算把青瞳找回来。如果找回来,他一定把她的屁股打开花,看她还敢不敢不告而别,一句话都不留下!

    只是找了两三个月,时至夏日,也并无一点消息,顾长生无力了,许璟也失望了。茫茫人海,若是走失了一个人,又何处找去?

    青瞳也知道,在这个只有车马舟船,通信极度不发达的时代。她走了,他们便是很难再找到她的。而许璟还是派着人在外不断打探,穷尽一生,难道找不回她么?

    心里缺了个口子,许璟还是会在空闲时去监学处呆着,只是再没见过青瞳从那扇大门中走出来过。她消失了,彻彻底底消失了。

    孔黛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越发受到吴贵妃的关注。便是皇后那边儿,也时常送东西过去,皆是补品一类的。孙宝贞的肚子还是那样,没有动静。她看着孔黛活得滋味无比,红光满面,也只能暗自垂泪罢了。

    日子过得越是好,孔黛便越发忘了自己的来处。偶有时候,连太子妃也不放在眼中了。话里话外带着酸意,直说得许璟宠她是多真的事情一样。孙宝贞无话可说,时常都会避开她,只是在自己院中默默抄佛经。孔黛也知道,许璟从来没碰过孙宝贞,她就是个摆设太子妃罢了。

    这两人之间如何,许璟自然都不上心分毫。只要不扰到他,就成了。若是扰到他的,一个煞冷的眼神扫过去,再有话要说的也乖乖闭嘴了。

    孙宝贞也瞧出来了,许璟对孔黛没有多少情分可言。即便是她怀着孩子,平常瞧起来,也没有多少温意,倒是跟对她差不多的。孙宝贞心里默默地有思量,却是什么都不说。至于许璟那里,她也再没有什么心思。她所有的期盼,早就被磨得一丝不剩了。

    而许璟还是会去监学,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不想改。以前他还拿孔黛当个朋友,说些琐事。自打孔黛进了宫,也便再没有朋友一说。有时为了让吴贵妃安心,才会与她多说上两句话罢了。在吴贵妃看来,许璟能多说两句话,已是对她不一般。至少对孙宝贞,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除了在监学外等那个再也不会从里面出来的人,许璟也越发关心朝中之事。庄穆帝有意授权,他便一一都接过来,不辞劳苦。庄穆帝满意,权力自然也就越授越多。这老皇帝,做皇上早做腻了,早就想深藏功与名不干了。

    光阴辗转,时至八月,又进入了一年一度的科考季,如火如荼。各州皆设考场,秋闱也就这么开始了。青瞳早先就中了举,自然不会在此次秋闱的名单内,许璟自也不在意。到了九月,孔黛腹痛,生下一个男婴来,多人欢喜多人忧,许璟也不在意——又不是他的种,有什么好在意的?

    吴贵妃喜得可得无可不可,只道自己有孙子抱了。以前总是跟孙宝贞一条战线的,这会儿也全与孔黛一处。孔黛毕竟是烟花之地出来的,嘴甜会哄人是最基本技能。她又不比孙宝贞从小娇养,大家闺秀,许多话是放不下身段说的,怕跌面儿。而孔黛不一样,能把自己比进尘埃里,能把吴贵妃捧到云头上。吴贵妃喜欢她,一跟她说话就开心。

    此类种种,许璟仍旧丝毫不关心。

    有了孙子,吴贵妃也看开了,还管你儿子什么的。她也不再去许璟那烦她什么,只是瞧着自己的孙子,就是开心。他不常来看孔黛,吴贵妃还能安慰孔黛,说许璟就是个心忧国家,没有人心思往女眷身上放的人,妥妥的君王命!

    孔黛笑,嘴上应着,心里可跟明镜儿似的。别的她不懂,男人她还不懂么?就算是心忧家国的,那也没有说就不要女人的道理,除非这人就不行。就她瞧着,这许璟心里怕是有女人,只是这个女人不在身边儿,所以才这般罢了。只是这个女人是谁,她孔黛不知道。心里又想着,迟早一天得浮出水面的。

    还有,孔黛不是孙宝贞。说她搞不定什么男人,她还真不能认。风月场上混了那么久,可不能是白混的。再者说了,只要是男人,没有不沾荤腥的。

    等身子养好了,又有吴贵妃帮扶,孔黛便常进许璟房中,服侍他生活起居诸事。许璟自赶她走,她偏不走,笑着说:“殿下何必这么与我生分,只如往前一样,待我为朋为友便是。我只是瞧着殿下常是一人,怕是憋闷,遂来服侍服侍您,跟您说说话。”

    “我不想说话!”许璟沉声一语,把她打发了。他又不是傻子,瞧不懂她的眼神,看不出她的意图。若是真要女人,他宁肯要孙宝贞,也不会要孔黛。更别说,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女人。他现在每天无不在想,等青瞳回来了,他要怎么折磨她,怎么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让她乖乖听话。而对于别的家事琐事□□,他都敞不开那心与人说道。

    孔黛屡试无果,也有些气恼,却也不甘心,又打起持久战来了。

    许璟觉得孔黛比孙宝贞烦多了,孙宝贞骄傲,孔黛就是没羞没臊不知什么叫不给她脸。她总是一副温柔的模样,心里拨着小算盘。

    许璟终是拧了眉,看着孔黛说:“原我拿你做朋友,也为保你母子平安才留了你,你不该有别的想法。若总是别有所图,我大可把你送出宫去。母妃要的是孩子,不是你这个生孩子的。”

    孔黛不说话了,再不敢来骚扰许璟。

    过了年,到了二月。许璟借着理政,把参加春闱的名单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从头到尾不见青瞳,他又有些叹气。心里想着,她不会连自己最想的东西都不要了,再不回来了罢?可心里又有诸多不甘心,只是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