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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我要去见夫人”。
缨络为难,“姑娘,春晖阁只有竹络姐姐最会梳头——”
“无妨,简单挽个螺髻”。
缨络紧张兮兮替舒莫辞挽了个螺髻,别上一溜六个粉珠珠花,又去拿金步摇,舒莫辞摆手,“不用了,拿套素淡的衣裳来”。
正是春寒料峭之时,舒莫辞又一惯身子弱,缨络选了件白色粉红绣竹叶梅花领袄子,配月白湘水裙,又找了件灰貂皮子的披风替舒莫辞披上。
舒莫辞的春晖阁地处整个文昌侯府最东边,占地仅次于正房荣乐堂和老夫人所居荣安堂,设有前后花园,前后五进一连六间的房屋,分左右两厢,第四进左厢却是一栋绣楼,由文昌侯舒棣亲手题了洛川二字,楼前还设了抱夏,抱夏前是一泓弯月形的小池,池里种了各色睡莲,一到夏天便满院荷香,景色极佳,舒莫辞便住在洛川楼里,虽已是初春,楼里却还烧着地龙,很是暖和,这地龙整个侯府除了荣安堂也只有春晖阁有了,不知羡煞了多少人,舒月渺就曾无数次肖想过春晖阁,自己虽一向于这些俗物不大注重,却因着是母亲所居,一直不肯相让,出嫁后春晖阁就一直空着,自己偶尔回娘家住住,父亲过世后,大夫人却问都没问自己一声就让舒月渺住了进去,自己虽难过,却到底知道自己是出了嫁的姑娘,没道理一直霸占着春晖阁,现在想来却是那母女俩早就露了贪婪本性,只恨自己有眼无珠!
缨络扶着舒莫辞下了楼,软轿已在门口等着了,舒莫辞踏着脚蹬进了软轿,缨络又从流苏手中拿过一只鎏金暖炉,“姑娘,抱着吧,荣乐堂没有地龙,坐久了冷”。
舒莫辞嗯了一声接过暖炉,轿子不紧不慢往正房而去,舒莫辞抱着暖炉思绪再一次飘远,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应当不会是梦,难道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三岁,还是说之前种种,不过都是自己大梦一场……
“姑娘,到了”。
缨络掀开车帘,扶着舒莫辞下了轿,大夫人的陪嫁许妈妈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大姑娘大好了?夫人一直记挂着去瞧大姑娘,只是身子不大爽快,怕过了病气给大姑娘,让大姑娘病上加病,没敢过去,还要请大姑娘恕罪才是!”
“……还要请大姑娘恕罪才是……”上辈子自己撞了头好不容易养好后,大夫人就是派了许妈妈拿了这套说辞敷衍自己,自己深信不疑,现在听来却只觉荒唐,怕过了病气?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荣乐堂内舒月涵和舒月渺可都是陪在她身边的,怕过了病气给自己竟不怕过了病气给她的亲生女儿?自己果然是瞎了眼,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孤高自诩自伤自怜!
见舒莫辞木着脸没反应,许妈妈讪讪笑了笑,这文昌侯府的大姑娘虽说清高了些,却是知礼守礼的,对大夫人这个继母虽算不上亲密,却绝对恭敬,这默不作声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恼了大夫人没去瞧她?
许妈妈想到这心里咯噔一下,也是,这么大的姑娘家虽说是大姑娘了,可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病中委屈哪有不希望亲人探望的,偏偏侯爷这几日不在府中,在府中也不见得会去探望,老夫人又一向厌恶这个嫡长孙女,只余下大夫人——
许妈妈心里暗自埋怨钟氏,脸上却不露半分,笑着虚扶,“大姑娘快请进,这风口的,冷”。
舒莫辞继续沉默,许妈妈心头越发打鼓,因大夫人怜惜舒莫辞体弱,软轿都是一直抬到正屋门口的,穿过一间堂屋,绕过花墙就进了内屋,打帘子的小丫头见了舒莫辞屈身行礼,打起五福团花的浅紫色棉布帘子,“大姑娘请,夫人在等着了”。
舒莫辞刚踏过门槛,热气便扑面而来,与之同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舒莫辞双瞳蓦地紧缩,上一世舒月渺也是这样疯子般朝大病初愈的自己冲来,缨络生怕她将自己撞个跟头,忙挡在了她身前,舒月渺来势又猛又快,果然将缨络撞的跌倒在地,自己也摔了个跟头,大夫人大怒,说缨络撞了主子,当时就发卖了出去,而自己竟只顾着安慰大哭不止的舒月渺!
舒莫辞虽回想起来,到底是大病之后,动作哪能跟得上,眼睁睁看着缨络再一次挡到了自己身前,被舒月渺撞的半天都爬不起来。
“哇哇——娘,娘——疼——疼!”
缨络双手撑地爬跪了下去,眼泪虽还含在眼中没有落下来,小脸上却全是惊恐,砰砰磕着头,“九姑娘恕罪,九姑娘恕罪!”
“怎么了?”
盛怒威严的声音响过,一个二十七八的妇人走了出来,满头青丝梳成飞仙髻,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打扮的金碧辉煌富贵逼人,正是文昌侯续弦钟氏。
钟氏却不就去扶哭声震天的舒月渺,而是威严扫视一圈,众人纷纷低下头去,整个屋子除了孩童大哭声竟是连呼吸声也没有,舒莫辞记得自己前世也是吓的大气都不敢出,愧疚的几乎落下泪来,千娇百宠长大的妹妹又何时吃过这种苦头,不过现在么——
“九妹妹也有六岁了吧?”
舒莫辞病后的声音沙哑无力,天马行空的一句话让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夫人的目光也落到了她脸上,又极快的调开,正要说什么,舒莫辞再度开口,“六岁也是个半大姑娘了,不说做到行莫回头、笑莫露齿、坐莫动膝、动莫摇裙,也该有些规矩了,这般乱冲乱撞坐地大哭哪还有半分侯府千金的样子,今日这是撞到了缨络,缨络皮粗肉厚,我做姐姐的也不便跟妹妹计较,可若是有一天冲撞了老夫人,撞的她老人家有个好歹,到时候只怕母亲也要担上教管不严的罪名了”。
众人呆住,连缨络也忘了磕头,呆呆看向面色淡然的舒莫辞,钟氏脸上怒气渐渐淡去,转眼看向舒莫辞,舒莫辞不避不让与之对视,“怎么?母亲觉得莫辞说的不对?”
舒莫辞身子弱,个头长上去了,身形却极单薄,远不如比她小一岁的舒月涵玲珑有致,平日又总是一副孤高清冷的模样,钟氏瞧着总觉得有些鬼气,让人见着就不喜,如今舒莫辞面色淡然目光平静的看着自己,竟让她无端起了股子凉气,颇有些狼狈的调开目光,厉声斥道,“哭什么哭,还不快起来?”
舒月渺见母亲不但不安慰还呵斥自己,嚎的更大声,“娘,这贱婢害的我摔跤了,我要打死她!打死她!”
舒莫辞眸色一寒,这辈子谁也别想拿捏她,拿捏她的人!
“九妹妹,你年纪小不懂,残杀嫡姐丫鬟的事要是传出去了,妹妹的名声可就坏了,名声坏了可就别想嫁到好人家了”。
舒月渺六岁了,太深奥的不懂,这番浅显的话却是懂的,吓得赶紧住了眼泪,“你才嫁不到好人家!”
舒莫辞轻声笑着,“姐姐又怎会嫁不到好人家?二妹妹不就是因为乌家老爷升了户部尚书,入了内阁,被忌妒冲昏了头脑,这才推我撞上了假山,害的我九死一生?”
钟氏一凛,舒莫辞从小就跟乌家嫡次子订了娃娃亲,前不久乌家老爷有户部侍郎升做了尚书,不知羡煞了多少人,舒月浅是舒莫辞生母俞乐容陪嫁丫鬟生的庶女,几乎和舒莫辞前后脚出世,平日最是嫉恨这位嫡姐,听到这个消息加上有心人挑拨了几句,竟装作不小心将舒莫辞往假山上推,她本以为舒莫辞性子孤高,又一向要面子,定然不会声张,没想到她竟说了出来,还是用的这么激烈的言辞。
“说到这,莫辞此来就是求母亲做主的,庶妹残害嫡姐,害得嫡姐几乎丧命,这样的事如果不从重处罚,只怕老夫人和父亲都要责怪母亲不善管理后院了”。
钟氏被舒莫辞这顶不善管理后院”的大帽子戴下来,命人抱走舒月渺,面色青白道,“这事到底如何还要再查查,浅姐儿就是毛躁些,没什么坏心眼,此事还要再仔细查查”。
“当时我与梅络都瞧的清清楚楚,母亲若是信不过我,唤梅络来问就是”。
缨络本就是个机灵的,见状忙道,“姑娘,梅络姐姐已经被夫人打发出府了”。
舒莫辞惊讶掩口,再看向钟氏双眸就带了隐隐泪意,“是母亲说事情还没查清楚,如今母亲又将梅络打发出府,却是,却是……”
钟氏勉强压住不耐厌恶,“那丫鬟伺候不力,不重罚倒是显得侯府没了规矩,你若是缺丫鬟使唤,母亲屋里的,你看中谁就挑了谁去”。
前世钟氏就说了这句话,让她看中谁就挑了谁去,她自然不会轻狂到在继母屋里随意挑人,钟氏便将鹊儿塞进了春晖阁……
舒莫辞袖中双手紧握恨不能自已,忙垂下头,看上去倒是盈盈含泪又不肯叫人看见的小女儿之态,“母亲这般偏心二妹妹,女儿明明是要梅络回来作证,母亲却说女儿是觊觎母亲屋里能干的丫头,叫女儿情何以堪?”
钟氏面色青白交加,不偏心前妻所出嫡女,却要偏心个通房生的庶女,传出去自己这个当家夫人的脸面何存,这丫头一惯是万事不经心的性子,今天却这般夹缠不清,就为了那个丫鬟?
许妈妈见势不好忙笑道,“大姑娘这可就冤枉夫人了,别人不知道,大姑娘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夫人一贯最是偏疼姑娘,连三姑娘和九姑娘都要往后靠,那天不过是因姑娘的伤气糊涂了,这才将护主不利的梅络赶了出去,如今姑娘说了原委,再将梅络叫进府说清楚就是,大姑娘说这般诛心的话却是要伤夫人的心了!”
舒莫辞瞪大眼睛,明明是小女儿的天真懵懂之态,却带着说不清味道的阴森冷漠之意,“原来竟是这样,是女儿说错话了,那梅络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就派人去叫,保管明儿早上大姑娘一睁开眼睛就能瞧见!”
“那我就放心了,母亲,女儿告退”。
舒莫辞带着满意的结果走了,钟氏气的摔碎了一只青花薄胎的茶杯,许妈妈忙劝道,“夫人息怒,大姑娘顶多两年就要出门,嫁的又是阁老家,再有不是,夫人忍忍也就过去了,结了善缘,日后大姑娘也能帮衬帮衬四爷”。
“我就不信她那个死样子到乌家能得婆母和夫君的喜,浣哥儿还轮不到她帮衬!”
“再怎么也是一门上好的姻亲,怎么都不会有害处”。
钟氏咬牙,“那么好的亲事怎么就便宜了那死丫头,涵姐儿哪点比不上她?”
许妈妈想说那门亲是舒莫辞外祖家帮着得来的,怎么也不会落到舒月涵头上,可这样说无疑是火上浇油,只好拿了好话慢慢哄的钟氏息了火气,钟氏又想起来,“你遣人去接那梅络回府,顺便打听打听她家里是什么状况,打听清楚了来回禀我”。
许妈妈知道钟氏这是塞人进春晖阁不成,见舒莫辞看重梅络,又打起了别的主意,有心要劝几句,想起钟氏的脾性,又咽了下去,自去吩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