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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宝珠走出红漆雕喜鹊登枝房门,见天气刚刚好。正是晚饭前半个钟点光景,晚霞作七彩色,红夹着黄,白云染着青,像老太太钟氏房中的粉彩蕃石榴花插,色泽明快,观之心头一爽。
“四姑娘,咱们又是头一个到的吧?”身边是小丫头红花,今年才得十岁,足的小了安宝珠四岁的她还在天真童稚中,一脸的孩子气。
她指的是给老太太钟氏请晚安。
安府主人中没有男人,老太太钟氏独掌大权,带着三个寡媳,还有三个孙女儿过日子。每天三定省外,只有晚上这顿饭,是全家都在老太太房中用饭,给老太太解闷,听她骂人或是絮叨。
安宝珠在姐妹排行中为四,却是安府长子房下嫡女,父母双亡的她住处离老太太最近,平时又不肯怠慢,给老太太请安常常是头一个到的人。
见红花这样说,安宝珠笑了笑:“早也罢,晚也罢,都是请安罢了。”在她自己心里,并不以为早到有多好,早到,不过是多听老太太骂几句罢了。
手扶着红花,主仆沿着抄手回廊往老太太房里去,路上遇到香气阵阵,不绝而来。红花又笑道:“四姑娘您闻闻,香兰苑里又有花开了,可是的,家里人少,老太太又不肯卖园子,弄得园子荒了,还年年开这些花出来。”
香兰园就在隔壁,离她们主仆走的地方有数丈远,那道粉墙后面。从这里过的人,总是能闻到杂开的花香。只是那花开在丛丛杂草中,宝珠春天的时候偶然看过一回,草长得有半人高,看上去怕吓人的,大白天的也像藏着贼。
“真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不肯卖园子,前儿门上吴大娘说,好几个盐商要买咱们家这园子,出的价都高了去,收得钱回来,放在银铺里生息一年也有好些,只是老太太不松口,弄得人家扫光而回。”红花活泼的道。
见小婢歪着脑袋,很是调皮样子,宝珠又要笑,手上本握着一条黄色帕子,就在红花头上打了一下,道:“看你又胡说,老太太的事,咱们可不议论。”
“四姑娘时常交待我,我怎么不知道?这不是没有别人,又只和四姑娘你说。四姑娘你看,这都快冬天了,那园子里草还是高得从瓦缝里出来,晚上从这里走,只是渗人,这里离咱们近,离老太太也不远,难道老太太就不害怕不成?”红花笑嘻嘻,眼珠子前后转动,见路上无人,依然是一大通的话。
“呆丫头,这家是老太太的,老太太不卖,自有她的道理。”宝珠轻声地说着,却不肯告诉红花真实原因,怕她嘴快,在下人中一时说出来,不防说是自己猜到的,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倒是不好。
更走上两步,香气更加的浓郁。宝珠能分辨到的,就有十几种子香花香草,就是桂花,也浓得比昨儿要好。
老太太年过半百的人,上没有夫君,下没有儿女,年过半百的她再不精明点儿,岂不是冤枉她侯府小姐的身份。
这香兰苑啊,看似杂草丛生,其实一年到头香花香草结不完。宝珠闲下来代老太太算过,光这一处的出息,就比外面一个铺子的收息还高,而铺子还要请伙计,请管事的打理,这一处园子只自己个儿长,不用浇水不用去管,到时候自有香料铺的人来收割,送银子上门,老太太又不傻,自是不卖。
再说安府虽然不是高官门第,安老太爷生前却也是五品官员,三个早夭的安家爷们中,有一个也中了举人,老太太钟氏又出身高门,嫁妆丰厚,岂会贪一点儿盐商银子,就把家和盐商做邻居。
她平时说起来商人,鼻子就要出气,十分的不屑。
转了个弯,就见到三房两厅,亦有几间抱厦。几个上年纪的妈妈走出来,不知是催晚饭还是老太太要什么。这里是老太太的房后,绕过去,就见到一个稍大点儿的丫头门前侍立,预备着有人出来好打帘子。
见到四姑娘来,她无声地垂头曲膝,行了个礼。而房中,有高谈笑语声从织锦绣宝相花的夹帘中出来,一听就是方姨妈的语声。
“福英,老太太今儿高兴?”宝珠先不进去,悄声问那丫头。福英缩着头笑,以手指先在唇上作一个噤声的意思,再往里看看暂时不会有人出来,才蹑手蹑脚过来两步,小声地道:“四姑娘你先别进去,里面说的话不好呢。”
福英是老太太前年买进来的丫头,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人,不算最得用的,却心地好,宝珠也极是喜欢她。
见这么说,宝珠就大大方方地站住,猜测着方姨妈在说什么。她无意偷听,奈何方姨妈一向腔门儿高,说到高兴的地方,更是压得住一台大戏,里面的话就断断续续传出来,让人能听个明白。
“哎哟喂,我的老太太哎,这阖家上上下下要是没有你,可让她们孤儿寡母怎么过得下去。提起来,这满城里谁不说你老太太又仁德,又慈善,把三个孙女儿养得跟三枝子花似的,这名声呀,都可以传到京里去……”
宝珠忍笑,方姨妈说话粗陋,但好听话不要钱的抛,老太太居家寂寞,才留下方姨妈常年招待,其实就是个解闷的。
哪天惹到老太太不高兴,也是撵过的。不过方姨妈脸面不值钱,撵走了她再来,说上一通的奉承话,依就是白吃白住安家的常客。
显然,方姨妈把老太太哄得很是开心,下面的话,就这么着出来了。
“……这侯府里,您那娘家,一年到头的来人看您,为的什么,还不就是亲戚们走动。姑娘们也大了,也到说亲事的年纪,您那娘家侯府里,听说倒有三个小爷呢,听说也大了,这不,您带着姑娘们去认认门子,走走亲戚,她们以后呀,只会感激您的……”
大概认为自己话说得得意,方姨妈嗓门儿又提了不少。话传到外面,福英竭力不笑,而且不看宝珠脸色。
宝珠是哭笑不得,手指绞着帕子,心里反反复复地想,好在这不是自己亲姨妈,要是自己亲姨妈,宝珠可以哭死去。
什么叫姑娘们大了,侯府的小爷也大了,大了,就要去认认门子走亲戚?宝珠认为自己应该生气,至少装一下恼怒,可是想到方姨妈用这种方式,看似和老太太闲话,其实是为她自己作打算,宝珠就很想笑。
方姨妈是二房里邵氏二奶奶的姐姐,她也早没了丈夫,家境又一般,时常到二奶奶这里借盘缠,巴结上老太太一住就不走。她膝下还有一个女儿,原本叫方素娟,后来见安家的姑娘们以珠为名,方姨妈就说素娟名字不好,改名叫明珠吧。
改了名字不要紧,生生的把安府三个姑娘都气到,不过不好说罢了。
这姑娘们大了的话,是指方明珠大了。
这侯府的小爷也大了,就是方姨妈说这番话的用心了。安府的三个姑娘没论亲事,方明珠也一样没有论。
安府的三个姑娘,三个房头都不是老太太亲生的,可托着老太太的名,还能往京都侯府里去做客。
方明珠,也就可以跟着前去。
宝珠不作理论,只是把玩着帕子出神。一旁,气坏了红花。扯扯宝珠衣袖,红花扁着嘴:“咱们回去吧,每每来这么早作什么,要听这些话。”
见她小嘴儿鼓嘟着,煞是有趣,宝珠就轻轻一笑,依从了她:“我们走开些,等里面话说完了再进去吧。”
红花是和福英一起买进来的丫头,家里穷爹娘卖了她。在安府里呆上两年,什么是姑娘们不该听的,她倒心中清楚。
这一点上,宝珠是感激老太太钟氏的。钟氏刻薄的时候让人听不下去,可该把持的地方也半点儿不错,如教养姑娘们,在这城里算是头一份。
但这样的人,也会听方姨妈胡扯,宝珠背后想到,就会心中纳罕,觉得祖母行事,总是猜不透摸不着。
她们刚走出两步,里面倒听见了。
“外面是谁?”老太太钟氏的声音问出来。福英如卸重负,忙扬声而回:“四姑娘来了。”略停一停,钟氏缓缓道:“进来吧。”
里面,忽然就安静下来,想来老太太交待了方姨妈,让她不要再说下去。许亲事的话,总不好当着姑娘们还说。
宝珠就从容进去,见房中坐的,果然是方姨妈。还有一个人,她的女儿方明珠也在。宝珠就不去想方姨妈说侯府的小爷大了,方明珠用什么样的表情坐这里听着,而是上前,对着正中福寿榻上的半百老妇人,恭恭敬敬行下礼去。
“给祖母请安。”
随着这一声,老太太钟氏的目光,放到宝珠身上。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她中年丧夫,膝下无亲生之子,庶子又全丧光,独自带着三个儿媳和孙女儿过日子,在别人眼里这日子是难过的,可钟氏硬是过得体体面面,身子骨儿也比同年纪的人硬朗。
这一切,与她侯府的娘家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