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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是明媚的天气,再偏僻的花厅上都暖阳遍布,更何况这是园子里的正厅,坐北朝南,有点儿风就把花香从厅外直到厅里,光线更好得似在绿萌下,点点金黄色日头从窗棂外进来,窗棂上雕刻的是梅花五福,地上就印出成片的梅花来。
人的表情在这梅花中,有明有暗,反而比在外面日头下面看得还要清楚。
闵氏咽口唾沫,二老太太咬着牙活似要死人,这模样儿让她想忽视都难。
说起来二老太太,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不怕的。她性子直,嫉恶如仇,见不惯的事情一刻钟也不能等。这样的人得罪人最多,但占住“正直”,除非处在完全不讲理的环境,否则的话,别人也拿她没有办法。
毕竟“正直”,就是大奸大恶的人也有用到的时候,这就没有人惹她。
因为“正直”,二老太太发觉自己上了闵氏的当,见到闵氏进来,就鼓起眼睛,带着随时就要发作。
闵氏也当不起二老太太的一通“炮火”,见陈留郡王妃出去,也就站起来,避到外面去看花。春风正暖,花开得粉白淡薄,透明的一点红色犹如胭脂用水调和过,闵氏暂时把二老太太抛开,微微地有了笑容,伸手掐下一朵,正在眼前看着,冷不防身后有人道:“争不过人家,就躲到这里来?”
见这话刺耳,闵氏先沉下脸,再慢慢回头,见隔房的七奶奶尤氏捻个青色帕子,笑吟吟在身后站着。
“有什么争的,那不是远路的亲戚?”闵氏和尤氏说不上关系亲厚,只是能说上话,就淡淡回她。
尤氏撇着嘴,把手中帕子拧上几拧,尖酸地道:“有道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都看出来了,你还不承认?”
“你要我承认什么?”闵氏生气地回她。到底心里虚,又不敢和她正经的绷脸子,就把袖子一甩就要走。
身后飞来尤氏一声轻俏的“哎哟”,尤氏笑起来:“当世人眼里全揉的是沙子不成?好好的,二老太太最不喜热闹,也不喜欢靡费,亲戚们请客游玩从来都不告诉她,等她知道,玩也玩过了,费也费过了,再说也没意思。就这一回有趣,她来的正当时令,要没有人当耳报神,她怎么会来得这么是时候?”
闵氏让扎住心病,步子是停下来,但半侧身子脸儿更黑:“这与我又有什么有关系?”
“关系是没有,我不过白说一说。我只好笑那个人呐,”尤氏在这里,故意的把话停下。
闵氏侧耳听一听,下面再没有话。闵氏忍不住问道:“好笑她什么?”
“好笑她没本事和人争,就是个亲戚也争不过,这就寻上一个老古板来,而今这老古板又让她得罪得够狠,这没本事的人,还真的是蛮可怜。”尤氏轻轻一笑。
闵氏把袖子一拂,想和尤氏争论,自己今天已经得罪了一个亲戚,再得罪一个亲戚以后见面更难看,气得快步走开,直到水边假山下,料想尤氏不会跟来,才手攀花枝子,独自生着闷气。
暗骂尤氏不识相,谁让她跟来对自己说那些话?显得她聪明是不是?谁又不是聪明人!有聪明自己揣着去,犯不着显摆来显摆去。
半晌,见水面上落花飘来飘去,秀丽玲珑,闵氏才慢慢的把气消下去。
这就没精打采,不想再往亲戚们在的地方去,又想到自己反正是那不打紧的人,不在老王妃和郡王妃面前也没什么,腾出空地方,还能多站几个会讨好她们的人。
这是她的家,她熟悉,就捡僻静的地方去。
忽然听到有马长嘶声,闵氏知道到了马棚。养马的地方气味大,所以在最偏角里。闵氏见前面再没有路,心想回去吧。但见日头还在正中,离吃午饭还远,她就往前又走几步,打算远远的看看马,也能取乐。
这里草长,还能见到几只小雀子自由的飞来飞去。绿草衬上红嘴的黄雀子,闵氏更认为自己留在这里是对的,就用帕子掩住半张面庞,眼睛滴溜溜的对着马棚看去。
她记得大伯子陈留郡王留在家里的,有一匹马全身赤色,起的名字就叫赛赤兔;还有一匹黑色皮毛油光水滑,起名就叫乌椎王。
这里离几处边城都近,不少妇人都会骑马。天气好的时候,官道上女人在马上,本地人见到并不觉稀奇。
闵氏也会骑马,她见马棚里似乎没有人,兴致上来,心想我牵一匹马出来,自己骑一会儿倒爽快。
正要迈步子,就见到一个人从马棚里出来。闵氏才奇怪,自语道:“怎么他在这里呢?”眼前一花,就听到“呼…。”,泼风似的动静大起来。马棚里的马像是受惊,齐齐的奔出。没有人控缰绳,随着马奔势乱甩的缰绳漫天飞舞,打碎日头像天女散金花,又像铁尺击山岳般强横而出。
闵氏目瞪口呆,还没有想到要示警,就见到上百匹马呲着大牙板子,蹄上铁掌黝黑吓人,一起对着她的方向奔过来。
一声惊呼也没来得及发出,闵氏最后的印象是眼前无数狰狞马影子,再就软软倒地,晕了过去。两边的草都有半人多高,就把她掩盖起来。
此时园子里,正是上午游玩的最好时光。
……
“奶奶,给,”红花把一小枝子桃花送到宝珠手上,宝珠接过,嗅着花香,拿眼睛瞄瞄别的人。
飞檐碧瓦的红墙下面,最浓的绿叶下面,是年青美貌的妇人,她们低声笑语模样,像春风里的又一丛桃花,也许是在说家事吧,都笑得含蓄而又带着神秘。
最好的日头下面,草丛上那片明亮,都可以让人感受到浓浓的温暖,上面有几个年长妇人徐徐漫步。看她们手挽着手儿热烈的说着,像是在谈论她们心爱的小孙孙吧?
趾高气扬的几个官太太,飞快地说着什么,有不服气,间中也有掩面轻笑得意的,像是在炫耀丈夫的官职。
有一瞬间,宝珠以为自己是在宫里。她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记起的是表凶中探花的那一回。
当时是五月,而现在是三月。
当时夏花大放,而现在春花灿烂。
当时宫中还有表凶在,而现在只有宝珠一个人……。宝珠的思绪直直的飞出郡王府,飞过雁门关,飞过边城。
手指无意识的把玩红花新送的这桃花,宝珠幽幽地想,就当他还在身边好了。就当自己是在姑母宫中,而表凶在金殿之上。
就当自己在御宴对酒,而表凶在簪花做诗。
当她这样想时,就油然生出温馨和圆满的情绪。而温馨和圆满,没有人不喜欢,且牢牢系在心里。
见日头洒落在自己肩头上,而碧华掩映更催春到。宝珠在心中低低叹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罢了。
心头一点相思,又如水面上落花一片,悠悠的要浮上来。
她又思念,又幽怨,沉浸在里面甜蜜而又微酸时。地面震动的声音把宝珠惊醒。她还没有抬起头,就听到女眷们笑,有人指指点点,可能是没见过,嗓音脆生生的:“那是要给我们看的马吗?”
惊呼声,此起伏出:“惊马!”
“梆梆梆……”
陈留郡王妃听到报警声四起,吓得一提裙角走出来。就见远处浓压压乌影排山倒海地扑过来。无数奔马都带着疯狂惊吓,像雪山融化最后一刻的玉白晶莹倒塌,像大浪滔天前浪不敌后浪。
陈留郡王妃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心头唯一的想法就是尖叫一声:“舅奶奶在哪里!”
随即,她见到宝珠呆呆愣愣,站得离马群不远也不近。
因为没见过,又处处考虑到自己有身子,宝珠没法子应变奔跑,甚至惊吓都还没出来。她对着越来越近的马群,什么也想不到,只把手护住自己小腹。
那里是她的孩子,是她和表凶的第一个孩子。宝珠在这一刻,面对似山石滚崩般冲来的马群,忽然坚定起来。
这坚定在此时并没有用,但却带给宝珠镇定和冷静。她在这别人最容易慌张的时刻,她坚定起来。
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不再是对袁训的抱怨,而是那日夜纠缠的夜晚。闪过表凶灯下的苦读,过年的金钱……闪过母亲袁夫人常年握住手札的熟悉身影,闪过祖母在晚饭前骂人:“全是女孩儿”……
连不到一处去的思绪,奇异的给了宝珠一个信念。这是她的孩子,她要保护他!
陈留郡王妃则吓得能傻掉,她是会骑马,她会却不能挡住一批惊马。她对着宝珠原地一动不动,失声尖叫:“宝珠,快让开!”
再斜眼角看到四处奔逃的女眷,陈留郡王妃语声惊住。又失声而叫:“不要慌!”
心头一紧,郡王妃先慌起来。
宝珠这六个月的身子,避又避不开,跑也跑不远。一不小心绊倒在地……郡王妃只想到这里,就痛得泪水潸潸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在这园子里侍候的,大多是婆子和丫头。有几个大脚婆子忠心,急切间抓出扫帚板凳等物,对着马群冲了过去。
这些并不能完全阻拦马群,惊马和疯子是一个道理。它都不再有理智,上哪儿能让它们规规矩矩的停下。
“府兵!府兵在哪里!”陈留郡王妃凄厉高叫。
树林子以外,府兵集合的嗓音一声比一声急切。他们到的速度也算很快,但和疯狂的马群相比,府兵还是慢了一筹。
宝珠手指紧握住衣襟,眸子里为首那匹马越来越近。那是一匹大青马,铁青色似愤怒人的面容。马眼凶狠,马势凶猛。宝珠在心里不住告诉自己,不要乱,不要跑!
看着它们过了小桥,过了今天现摆的桃花盆景,过了……
四面景物分流出一部分马匹,府兵家人们也截住一些。但奔跑得最猛烈的十几匹马,还是不管不顾的直线奔出,它们前进的道路上,宝珠就在哪里。
马头与马头间的空当,马腿与马腿间的空隙,似影变幻,似月移星转。当马匹在宝珠的眸子里越来越放大,宝珠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她能呢!
她能让任何事都在此时不要伤害自己。
就在宝珠决定自己救自己时,斜次里流星般出来一个人。白发在日头下闪动如金刚石才出矿山,狠狠的姿势像贪婪的人见到奇异财宝。
她一头撞在为首的大青马头颈之侧。
她用足的是全身的力气,把马撞飞是不太可能。但大青马又受到惊吓,长嘶着扬起双蹄,带着蹄铁,重重对她踏下。
“当!”
让她手中举起的拐杖挡了一下,马蹄也下来就是偏的,从她面颊旁擦过,带着千钧之力落在地上。
陈留郡王妃只松一口气,就重又担心起来。“二老太太,宝珠!”这下子,她要担心两个人才是。
那冲出来把大青马吓了又吓的不是别人,正是二老太太。
宝珠还在原地站着。
但受到二老太太举动影响,她眸子深邃,自己都觉得有什么比刚才灵活得多。宝珠更看到奔来的马让这样阻挠过,又有两匹马分开,对着一旁奔去。宝珠就要面对的压力,又小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红花奔了出来。
红花本来在桃树上掐花,见到马匹过来,吓得她直接摔到地上。最六神无主的时候,二老太太这年迈的人冲出来。这给了红花勇气,她一挣,起来了。脚站稳地面后,红花想也不想,脑子里没有犹豫没有彷徨,把个肩头一顶,学着二老太太,对着现在为首的大红马狠撞过去。
她穿过马腹,直接撞到地上,头先落的地,晕了过去。
接下来又来一个,卫氏去给宝珠拿吃的,握着几个果子往这里跑。一扬手,卫氏把几个果子砸在马屁股上。见这不管用,这肯定不管用!
她对着最近的一匹马一扑,揪住半把马尾巴,死死的拽住不放手。
马匹带着她往前滑行,脚尖在草地上滑出一道长印子。
马到宝珠面前,陈留郡王妃奔跑在半路上,梅英见奶妈和红花都不怕,也生出无限勇气,想要帮宝珠拦上一匹。
可她才动身子,脚踝疼痛起来。原来是刚才吓得扭到脚。泪水在梅英眼眶里打转转,正恨自己太不争气时,见数匹马狂奔而来,宝珠身子一闪隐入马身中。
“宝珠!”陈留郡王妃茫然的原地站住,我可怎么见弟弟和母亲?
“舅奶奶!”今天是游春,跟宝珠进园子的人不少,但玩的玩去了,离开的离开。见园子里有异变,再过来时,已经来不及,只有惊呼声不断起来。
宝珠听不到语声。
她一只手抚在腹上,神色镇定,眸子凛然。马擦身而过,马鞍几乎碰到她的鼻子。马镫甩动,有一下砸在她手臂上,她都没有觉得疼。
她只凝神瞪着前后几匹马,马的味道从没有这样近过,马的鬃毛拂在她面颊,奔势太急,似尖刀在她面颊上一划而过。
几匹马错开着奔驰,宝珠只盯住那最后一点空隙。从来是柔弱身子的她不知哪里来的机灵,脚尖一错,杏黄裙角飞扬若春风中飘落划出弧度的春花。
然后眼前绿色迎人,她过来了!
碧华满眼,桃嫣柳翠,白色的小桥上坐倒的几个女眷衣着华丽,她们手抚胸前若晕若倒。惊马不再见,刚才事情仿佛全在耳后起,又在耳后止。
桃花还是那个桃花,在枝头上轻俏的微风轻动,有甜甜的香细微的出来。视线之内又美好起来,还是那春芳遍布的大好园林。
身后有人又惊又喜的扶上来,泣声出来:“舅奶奶!”
宝珠大睁着的眼睛,眼帘缓缓垂下,接着她陷入黑暗中。
……
她像在梦中,有一双结实的手臂无时不在她的肩头。有一个宽厚的胸膛总在面前晃动。有一双笑谑的眼眸在对自己笑。
“呆子小宝,快醒过来,”语声循循,亲切得还像洞房那晚。
别人的洞房,由浓情羞涩而起。而宝珠的洞房,则由厨房里喝汤开始。俊拔挺岸的身姿,熟练的起灶火,像做惯多年的老家人。
宝珠在梦中洞穿他的心思,她柔声轻问:“没认识宝珠以前,你就有从军的想法是不是?”
笑意盎然的眼眸到了面前,有一双手轻柔抚摸在自己额头上。鸡汤的味道传过来……
“我的姑娘,你醒了?”
另一个语声突兀的插进来,鸡汤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厚。额头上那双手,也越来越清晰。这手柔软单薄而温暖,这不是表凶那修长又带着粗茧的大手。
宝珠睁开眼,呼出一小口气:“奶妈,人家正在喝汤呢,”那鸡汤的香味儿,还似萦绕在唇角边,还有含笑的眼眸,本来还在眼前。
卫氏定睛,有片刻的停滞。见宝珠眸子灵动,并不是吓傻,才松一口气。忙道:“有汤,在这里。”双手捧过红地黄花的大汤碗,碗上面飘着一层黄油,喷香扑鼻,还有半碗鸡肉在里面。
红花走上来,把宝珠扶坐起,在她身后垫上两个枕头,也小心翼翼对宝珠看看。见奶奶神色如常,好似每一个午睡后慵懒起来,带着睡熟后的餍足,眉角处又可以看出她又想过小爷。
可这一会儿不是寻常午睡啊,是奶奶你才从乱马堆里钻出来。还好平安无事,还好……
你面颊上有划伤的伤痕,还在你的一只手臂像是青了一大片。
红花惴惴不安,奶奶不是吓糊涂了吧?梅英嫂嫂现在还躺在床上,脚伤了不能动弹。奶奶倒像个没事儿一样,睁开眼就要:“人家喝汤…。”
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以后还这样懵懂?奶奶会不会吓傻了。红花不敢再想下去,把一块锦褥掖在宝珠腿上,见卫氏分好一小碗汤,红花接过,送到宝珠手里。
宝珠小嘴儿还是噘着的,人家不要这汤,人家要表凶热的那碗汤。看看房中,翠云挖角镶白玉的卧榻,鼓腿雕刻花鸟的高几,红木描山水的椅子等,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锦绣到让人羡慕,也没有一处会有表凶的身影。
只有鸡汤,倒还是真实的。
宝珠慢慢的喝起来,没有表凶,有鸡汤在,也能重温洞房那天吧。她颦着眉头,汤喝在嘴里是什么味儿都不知道,只缓缓的舀一勺起,轻启红唇,把汤送到口中,看得出来是明显的咽下,那神色茫然的不知去了哪里。
卫氏和红花就更担心,又有郡王妃打发来照看宝珠几时醒的两个老妈妈,都有年纪,经过的事情多,把卫氏胳臂肘一碰,使个眼色:“妈妈出来说话。”
卫氏就跟出来,老妈妈们悄悄道:“这莫不是吓得什么都忘了?”卫氏魂飞魄散,这就直了眼睛。
想到宝珠有可能把人吓坏,卫氏心如刀搅,这一辈子还有什么盼头?她正要对妈妈们讨主意,房中宝珠徐徐问出来:“姐姐在忙些什么?”
“在正房里审人呢。”红花回的话。
宝珠也没有愕然,又是一勺汤送入唇中,品着味儿,道:“可找到主使的人?”房外老妈妈一喜,几乎拍手欢笑:“这是还清醒着呢。”房中红花也欢天喜地的笑了:“奶奶,原来你没有忘记啊。”
“我忘记什么?”宝珠一愕,抬眸反而打量红花。
红花喜盈盈,又是讨好又是赞叹:“您从马旁边穿过去啊,可把我吓坏了,如果换成是我,一定让马撞上。再对奶奶说个笑话,兰香眼睛小没看清,她正在佛堂里叩头烧香,说菩萨保佑,说奶奶是大福气的人,那马硬是从奶奶身边过去的,我说分明奶奶动了步子,兰香不信我的……”
鸡汤一歪,尽数倒在宝珠膝上。好在铺的有东西,并没有弄脏宝珠衣裳。但宝珠完全醒过来,面庞不禁发白。
那马?
瞪着眼喷着白气,毛发在春风中飘扬,势如雷霆疾如狂风,一蹄子下去,踏碎无数青草的高头大马,是贴住自己面颊过去的。
“啊!”宝珠惊呼出来,后怕如滚滚潮水,一层接一层地上来。
红花吓傻住眼,屏住呼吸。卫氏和老妈妈们一拥而进,正见到宝珠坐在床上,一手端着个碗,汤全在锦褥上,一手在自己小腹抚来抚去,她悠悠的叹着气:“我没事吧?”这个时候才发觉脸上疼痛,一只手快抬不起来,骨头里酸软这就上来,宝珠再也坐不住,对奶妈伸出手:“快来扶我。”
卫氏扶住她,让她慢慢睡下去。红花以为自己闯祸,其实她不说,宝珠也没忘记,迟早会想到自己大胆惊魂的那一出子。红花收拾东西,怯怯的垂手立在床前。
“后来怎么样?”好在宝珠没有让她太过担心,宝珠觉得舒服以后,倚在枕上还在关切:“姐姐正在动怒?”
红花对卫氏看看,见卫氏努嘴儿点头,才敢说出来:“二老太太为您,把头撞破油皮,现在对面厢房里住着呢,梅英嫂嫂扭到脚,还让孔青大叔怪她不会救您,正在房里哭……府兵来得算及时的,可也没有为奶奶拦住马,还是奶奶您自己避开的……郡王妃正在生气,让人去查马棚,当值的马僮让人打晕,地上散落一堆刀剑,都说是马僮不敌才会这样,”
停下来,红花嗫嚅着。
“还有什么?”宝珠的心提起来。
红花不由自主的压低嗓音,虽然这件事没有人不知道,她带着害怕:“马棚外面发现二太太晕在地上,”
这句话儿才让宝珠吃惊不已。
她的猜测这就起来,二太太对自己流露出来的不满,今天游园,久不出门的二老太太过来,马棚里又出现事件。
宝珠还没有把郡王府玩上一个遍,但她曾带着姐丈的府兵去闯舅父府上,府兵也曾让龙八表兄羡慕不已,府兵护自己安然从大同到太原。这些全是不容人小瞧的兵士,不会在自己家里就成纸糊的。
府兵都救不及的事情,一般的推测也只能是有内奸。
宝珠低声道:“二太太不会是,但她晕在那里,难道她是让人发现,再让人打晕?”宝珠忙问红花:“她说了什么?”
“奶奶没醒的时候,我怕奶奶醒来就要问这件事,又出去打听一回,兰香只知道郡王妃让人看管了她,说了什么倒不知道。”
宝珠神色一凝,吩咐道:“取衣裳来。”
“啊?”卫氏不答应:“小小爷要紧,别的事不用您管。”
“奶妈,”宝珠对她轻轻地笑,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的安然,她柔声道:“我在这里住着呢,劳动姐姐许多,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姐姐一定是烦恼的,我得去看看她,不然我不放心。再来二老太太偌大年纪,为我不怕损伤身体,她睡着呢,我却起得来,我得去亲自道谢一声才行,”
她面上的安然打动卫氏,卫氏在宝珠出嫁后就完全当她是主人,不再是自己怀里奶着的姑娘。宝珠又从来有主见,卫氏早就习惯,这就不再说话,让红花取来衣裳,亲手给宝珠换上,不放心交给别人,卫氏自己扶着宝珠出来,先来看郡王妃。
……。
“哎哟,你怎么起来了!”
陈留郡王妃见到宝珠,面上的怒容全收起来,握住宝珠的手战战兢兢:“你可好不好?我听说你醒了,就要去看你,可没分开身,你就跑来了。”
又心疼的用手去抚摸宝珠面上的伤痕。
宝珠柔和却带着傲气:“姐姐不见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就过来看你,一来劝你不要生气,姐丈不在家,姐姐无事不操劳,凡事儿查得清楚,不要过气过急的好。再来,我虽然不能,却算多双眼睛多个耳朵,就是不中用的主意也能出上一个,姐姐,出这样的事,颜面事还小,我怕你伤心才是真的。”
话不必激昂澎湃,出自内心就好。郡王妃感动上来。
感动不都是泪泪涟涟,记在心中就好。
陈留郡王妃现在也没多的时间感动,对宝珠深深看上一眼,恢复她沉着的面庞。
辅国公的嫡长女,本就气势非凡。挥一挥手:“坐。”
宝珠向她寻常爱坐的椅子上坐下,对还想近身侍候的卫氏红花道:“外面候着我。”卫氏和红花想了想,才放心出去。
宝珠把眸光望向陈留郡王妃。
郡王妃是沉吟迷惑而又气愤的:“这事情了不得!惊马把你吓了,又伤了二老太太。我劝母亲回去,又送走女眷们,还没有顾上得理头绪,就回我马棚里散落一地刀剑,宝珠,你可知道这刀剑是从哪里来的?”
宝珠就知道另有缘由,身子前俯:“哪里来的?”
“不是府中的,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陈留郡王妃恨声道:“请郡王外书房留下的将军看了,这是朝廷新制的刀剑,上面印鉴完整,外面一时还伪造不来,这东西还在路上运送!”
宝珠早有准备,知道要听到的话一定事出反常,她没有呆住,眸子微闪,就道:“这是有人想栽赃,姐姐府上二爷管的就是军需运送,这东西出在家里,莫不是有人想要说姐丈监守自盗!”
“只怕还有别的,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园子里马棚养的全是郡王中用的马,以前只有几十匹,这上百匹是最近才运送过来,外面放不下,暂时挪到里面,准备分出好劣就把不好的送走,好好的潜到园子里,只做栽赃自盗军需这件事,小题大做了。”
又有一件事,让郡王妃不悦:“栽赃自盗这件事情,我想我还扛得起来!但二太太出现在那里,指不定见到什么,再或者让人打晕,问她,她又不说。我想她在我后面进门好几年,家世清白,娘家人也从无这等嫌疑,只怕是她受到别人挑唆利用,不敢不看管住她。她现在有奸细的嫌疑,又可能是见过什么的证据,不看管她,让人伤了她,我不好对二弟交待。”
抿一抿唇:“已经让人去请二弟回来,让二弟去问她。”
觉得口渴,去端茶盏。丫头们在外面候着,见郡王妃抬手,有眼色的几个就进来送上热茶。郡王妃呷上一口,待茶香浸润唇舌,苦笑道:“我半天才喝这一口茶,不过,幸好你醒了,我放下一大半的心。二老太太又没有性命之忧,我又可以放心。母亲年老多病,本来要看着你,我说不用了,她再病倒,不是更给我添忙碌,母亲这才回房。”
正说着话,房外过来老王妃那里的人。丫头手捧着一包子药,进来见宝珠房中坐着,她诧异一下,才对郡王妃笑道:“老王妃找出来一包子好药,说给舅奶奶一半,给二老太太一半,最补气安神的。”
郡王妃起身接过,自己安放在小几上。那丫头又转向宝珠,蹲身请了几个安,欢欢喜喜道:“老王妃才念着呢,说舅爷与别人不同,我们府上就一位舅爷,总要放在心坎儿上,再说舅爷是跟着郡王出兵放马去的,更不敢怠慢,出了这样事情,对舅奶奶总是抱愧,不想舅奶奶这就好了,老王妃知道一定是喜欢的。”
宝珠后怕上来以后,骨头全是软的。好在不觉得肚腹有不适的地方,才强撑着来看郡王妃。这会儿又见老王妃关爱,宝珠不知哪来的力气,稳稳起身,欠身陪笑:“麻烦回去告诉老王妃,等我好了,还去请安呢。”
丫头说是,看着就要走,又对郡王妃笑容满面:“这是我一个人的心思,王妃不要怪我多话才好。我想,我们山西出名的,也就是贺家,何不快马去请了他来,在我们家里住上几天,给舅奶奶好好看看的好。”
郡王妃笑了,纡尊降贵的道:“有劳你想着,已经让人去请。”宝珠陪上个笑脸儿,感激的话倒不用多说。
姐姐对自己这身子,比她自己的身子还要看重。
陈留郡王妃却怕宝珠不安,似自言自语,又似和宝珠闲谈:“病人就要看医生是不是?要看,就要看好医生。太原府里也有贺家的徒弟,也算高明的。但一年两年的,总遇上棘手病症,要把小贺医生请来。你晕过去,就让家里医生去看过,说无事,只是吓住了。我想这吓住可大可小,你这个宝珠,哪里能吓呢?”
在这里又开起玩笑,可见郡王妃对这骤然出现的事,心中还有余地。宝珠放心不少,皱起鼻子轻轻一笑。
我是宝珠不是。
“顺伯去了,别人去顺伯不放心,别看他老,办事儿麻溜。”
宝珠见安排得妥妥当当,也就随口道:“是啊,病人看小贺医生是最好的,我虽不是病人…。”话慢慢的凝住,语声缓缓的低到听不到。
郡王妃没听出来,还在说自己的:“幸好有你在我这里,还能给我一双耳朵,让我诉个苦什么的……”
“姐姐!”宝珠郑重的打断她。
郡王妃顺着语声看过去,见宝珠满面正色,小小的惊讶:“你不舒服?”
宝珠想我这是不舒服的表情吗?这是姐姐太过关心她的侄子,见到我有点儿不对,她就乱疑心上来。忙道:“不是不舒服,是我想到姐姐才说的话,病人病了要看医生,那刀剑是用来做什么的?”
“杀人的呗!嗯,大胆!”陈留郡王妃先是随意,再就勃然大怒!
宝珠见她想到自己所想的,点一点头:“请姐姐让人去查,城里城外不明不白死的人,有没有是刀剑所伤的?”
“只怕要查整个山西!”陈留郡王妃面沉如水。
去看二老太太,宝珠让她感动一把。
老太太头上包着布,布上有血迹透出,可见抹去的那层油皮不小。见宝珠来看她,她握住宝珠的手,竭力挤出笑来,失血让她气血力弱,语声低微,但宝珠字字听得到。
“有孩子好,当年我没有你这么细心,二叔也是皇族血脉,这个家里除去天生残疾和宁愿让人看不起的人,个个都打过仗,我就没放在心上,”
这话泛着不吉利,好在宝珠能理解她。
“那时候年青,为他一年两年的不在家里,还跟他生过气,这就耽误了,有时候能去看他,我赌气不去,仗着年青气盛,一定要他回来。他又回不来,只能一个人急。有孩子好啊,”二老太太笑容中,皱纹像刀刻斧雕般印得更深。
“几个月了?”
“六个月,”
“好好,那就要生了,”二老太太眸子中有了一亮,在宝珠面容上看看,展颜道:“你像能生的面相。”
宝珠难为情的拂把面庞:“为了安胎,才吃得胖起来。”有时候照镜子不是宝珠,倒像头小猪。就跟袁家旧居那镇上见过的猪似的,雪白肥嫩,不管往哪儿捏,都捏出来一把子肉。
应该是胖了,才在别人眼里看上去是能生的。
二老太太开心地笑了,扯动伤口又皱起眉头,但嗓音还带着欢意思:“胖好,胖了孩子有奶吃。”
“姐姐给找好几个奶妈,”宝珠柔声说过,心想这有奶吃的话是怎么出来的?难道是说我们家里找不起奶妈吗?
自己喂孩子的,可全是村妇和农人啊。贵夫人们,有几个自己喂养?宝珠都是吃卫氏的奶长大,袁训呢,还不知道。但陈留郡王妃满月后就养在外祖母房里,肯定不吃袁夫人的奶。
二老太太陷入回忆中:“就是这样的想想,就这样的告诉给你,二叔没了以后,我对着别人家的孩子眼馋,见到路边上有人喂奶,我就看呆住。就这样的想一想,没别的意思……”
宝珠嫣然,心中也恻然。这一位哪里是想孩子,分明是在想丈夫。宝珠劝慰几句回房歪着去,有好一会儿二老太太的话都在心里转悠,她对宝珠有相怜之感,宝珠也对她无端地同病起来。
想她对二叔的情意,和自己对表凶的不是一模一样。
……
大同府的春天,也柳媚花繁。春天花草生发,疾病也跟着发作。好在只要不染时疾,医生就不会忙的不沾家。
下午,小贺医生从外面回来,换了身衣裳,泡了壶热茶在手准备解乏。小曲子刚哼上头一句,小茶壶刚凑到嘴边,准备就着来上滚烫的一口,不过得小心着才行,不小心就要烫到嘴。
“轰隆!”一辆大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停在门外,和上次一样,又把贺家扫得干净的地面上激出一层尘土,不偏不倚又泼到走过的行人身上。
那人性子更差,站着就骂:“死老头子眼瞎了不成?我这今儿才换的新衣裳,你扑我一身灰,又呛我一鼻子土……”
小贺医生早就看习惯请他的人这样,手稳稳的托着小茶壶,嘴凑上去“吸溜”一口,眯着眼笑了:“好茶!”
茶烫先就有三分好,浑身的疲惫这就解开许多。
见来的人是顺伯,顺伯不理后面骂的人,他也没功夫理,往贺家就闯。
“哟,顺伯?”小贺医生胸有成竹,袁家奶奶在生以前再找他几回,是必然的事。他是不慌又不忙,带笑招呼:“您这是又来接我?”
手上一紧,让顺伯攥住,顺伯再脚一勾,把地上的药箱子踢得一飞起来,直摔到大车里。“砰!”把骂的人吓了一跳,看看这位功夫不错,他摸摸鼻子走开不再骂人。
小贺医生骂了起来,声音含糊不清,像让踩在尾巴上:“烫,我的茶,哟,我的嘴……。”
“砰!”他也落到车里,顺伯拍拍衣裳,一路赶来总有灰尘,真是难为情,没掸灰就进来,现在就拂一拂吧。
拂着,扬出一嗓子:“小贺医生出诊!”一个箭步上了车,马鞭子一赶,那马稳稳的直奔城门而去。
车里,小贺医生捧着下巴乱嚷:“我的茶,没道理……。”分一只手去药箱里摸治烫伤的药。
顺伯星夜兼程把小贺医生带到太原,见陈留郡王府门在即,更加一鞭子。看门的人认得是他,早早地把供车马进出的大门打开。
顺伯正要进去,见一匹马自身后飞驰而至,越过他的马车,擦着门边进去。顺伯不禁奇怪:“这是谁,骑术不错啊。”
“那是二爷,二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