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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以后,小贺医生到来,不用说又让顺伯给颠到七荤八素,抱怨着进门。雨已经不下,梅子新红青紫淡粉都在树上,比花还要好看。
让打残的花早就扫去,留下来间映绿叶的红花都似新出海明珠,晶莹而又璀璨。大白天的,寿姐儿并不哭,而这几天就是晚上她也不再哭,睁着黑宝石似的眼睛正在乱看,宝珠倚在枕上和她说着悄悄话。
闻说小贺医生到了,宝珠忙让奶妈们好生送出去。自己还没满月,也起来在门帘子里面殷殷问候一下小贺医生,再就柔声把女儿前几天的哭闹细细的说给他听。
小贺医生垂手哈腰,在门帘子外面倾听,其实不听他也早心中有数。小儿夜啼,最常见新生的孩子。
本城里有他的徒弟在,听说他来陪着在这里。又有郡王府上的医生都在,小贺医生看过小姑娘舌胎,又看过前些日子用的药方,俱是对的。
就是他在这里,也不过如此地开方。但他不能白来一趟,这就稍做改动,加进一味不关君臣的药,安神又无负作用,又说虽是夏天,也要保暖,又不能热到,啰嗦些话出来,宝珠一步没离开门帘,和外面的老太太袁夫人奶妈等人一样,句句记在心中。
见寿姐儿重新送进来,宝珠自己接住,抱着她回床上来,这就神清气爽,觉得有所依仗。不过就是一个人罢了,药还没有用,就起到安神镇定的作用,宝珠去大同的心就更动个不停。
见寿姐儿不闹,宝珠就对奶妈们道:“不用侍候,出去歇着,等要吃的时候再叫你们。”奶妈们垂手退出,房内除母女外再没有别人,夏风带着花香穿窗而过,带来一室清凉。
不用摇扇,宝珠只轻抚着寿姐儿,同她笑嘻嘻,悄声道:“我们回自己家去,可好不好?”寿姐儿哪里听得懂,只知道眼前有这样一个美妇人,这几天里醒来就看到她,饿了也先咬她,又见有声音传来,就睁大眼睛看得更是起劲儿。
明明她不会说话,宝珠还是眉开眼笑地轻轻道:“嘘,不要说话,仔细让姑姑听见,她可就不开心,不喜欢咱们了,那可怎么好呢?”
寿姐儿睁着眼睛只是看。
“在这里住着好便好了,可劳烦姑母是不是?还带着全家人在这里劳烦她。”宝珠想想要笑,对自己道:“竟然像是姐姐帮着在养祖母的老。”
安老太太带着邵氏张氏都入住这里,可不就是举家长辈一个不少。
寿姐儿咧咧小嘴儿,好像是要附合,其实不过是小孩子随机性的动作。宝珠已经欢天喜地:“你听得懂是不是?”
她在女儿面上亲了一口,得了寿姐儿小手一拍,当母亲的心满意足,继续和女儿说话。
小贺医生一直知道自己有无限医术上的魅力,但也没猜到宝珠此时为了方便,打算寿姐儿再大大,就去大同。
让徒弟和两个医生陪着,大家边走边看郡王府中景致。徒弟早打听过他下榻王府的住处,找了个丫头带路,送他过去,约好晚上无事,太原府有名“酒仙楼”上摆一桌,请师傅吃酒,又说小曲儿。
小贺医生没有成亲,私生活不太检点,除医书以外,痴迷茶和戏。大同有名的戏子,凡是女的,都让他上过手。
好在古代当戏子的,男的居多。小贺医生的名声还能保住一半,没追上韩世拓以前在京里的花花风流。
听到有曲子听,这就乐劲儿高,当徒弟的甚至学两嗓子:“那调儿,是这模样唱出来的,列位陪我师傅听听,看我学的地不地道……”
几个人正在大笑,见有一个娟秀少女袅袅而来。她身穿一件粉紫色绣兰花的衫子,又有一件粉黄挑线裙,看模样儿十四、五岁,水灵灵的让人不愿移开眼睛。
都认得的,这是郡王妃房中的兰香。
小贺医生站定,笑容满面猜测一下:“郡王妃喊我?”
“正是,王妃请先生去品新茶。”兰香说着,又抿唇一笑:“还有家戏可供先生一乐。”听戏,人人知道是小贺医生最爱的事情。他这就欣然,把徒弟手臂一扯:“走,咱们听戏去。”又请同来的先生一起过去。
兰香在前头带路,后头徒弟揪一把师傅衣角,小声地道:“师傅,上回我跟您说的,您不肯提,这不,又过了这一个月,还是没有师母是不是?听我的吧,郡王妃这里讨一个走,明年就生下师弟,岂不后代有传人?”
小贺医生嗯了一声,却想的不是他说的,他两眼放光,冒的全是金光。金子?他寻思上一回来看袁家奶奶的病,走时收下四锭金子,这次是小姑娘看病,这得给多少金子?
拿金子总比收银子过瘾。
见日烘梅杏,芭蕉油绿,微风初动,苍苔似点点绿绸。小贺医生先说了个好字,心想这郡王府里就是好,又有前面走的小丫头眉清目秀,不怪徒弟提醒,真的是和外面的大不一样。
他是常走内宅的人,也暗想这府上果然不同。
见前面到了水榭,荷花自不用说,种的足够赏的。对面曲栏上,却是正在唱曲子。荷叶田田映衬之下,家戏们水红、娇黄、粉蓝色薄薄罗衣,一个一个从曲栏上走着唱上一段,嗓音不说可裂山石,先婉转得让人挪不动步。
郡王妃请下袁夫人、老太太和邵氏张氏在这里。见小贺医生上来,郡王妃什么也不说,先请他们入座听戏。
当徒弟的跟着小贺医生入座,在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挤眉弄眼的对师傅翘大拇指,那意思徒弟我在太原行医也好些年,可还没有这样的待遇过。
小贺医生冲他笑笑,心神就让水面家戏们给勾走。扮家戏的,全是小姑娘,装扮起天仙罗刹,是本色本味的妩媚动人,看得小贺医生不住叫好。
陈留郡王妃相当的能沉住气,看了半个时辰,侧面打量小贺医生已完全迷在戏里,轻启朱唇缓缓开口:“贺先生,我有一句话,不知能讲不能讲?”
“王妃有话,只管吩咐。”小贺医生转过身子,脸对着郡王妃方向,眼神儿还斜着在曲栏上面。
安老太太还没见过爱戏成这模样的人,和邵氏张氏轻笑起来。
郡王妃没有笑话他,郡王妃巴不得小贺医生在戏里出不来。她含笑道:“贺先生名医国手,”
“不敢当,”小贺医生眼珠子还随着家戏的长袖子转来动去。
“不如留在太原可好,我自会给你准备住房,让你自开医馆,你看可好不好?”
话一出来,不但小贺医生一惊,就是袁夫人、老太太、邵氏张氏全吃惊住。
小贺医生费了点儿功夫,把自己从戏里面揪出来。寻思一下这话,对郡王妃陪笑:“王妃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若肯留在太原,这里的家戏,任你挑选一人,带回家去做妾做婢,全由着你。”郡王妃虽有笑容,但眸子里凝重,昭示她说话是认真的。
从小贺医生开始,到袁夫人、老太太和邵氏张氏,又有陪着来的徒弟和府中先生们,都听懂了。
袁夫人感动地望向女儿:“阿娴,”
老太太感动的眼眶微润,而邵氏和张氏都早拿帕子拭泪,郡王妃这个人太好了哇,又想到宝珠你嫁的人家太好了哇,有这样的好姐姐。
小贺医生是啼笑皆非,想郡王妃的话虽然厚遇多多,但实在没道理。为了孩子看病要寻我,就把医生扣下来。这孩子幸亏不想龙肝凤肚吃,不然这当姑母的还不指使人满地里寻龙擒凤去?
他起来躬身,好笑地回绝:“多谢王妃美意,只是我祖居大同,”
“你挑两个!”郡王妃想也不想又加送一个人,她笑着把自己的家戏好处说上几句:“全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子,都是打小儿到我府里,我们家你知道的,内宅里的丫头,全养得尊贵,又个个生得好,请来名家教的戏……”
小贺医生脑子“嗡”地一下,不要说他无话可说,就是与他同来的人都露出羡慕不能的神色。
郡王府内宅的家戏,一向只是自己人看,所以是比外面抛头露面的要娇贵。而且生得个顶个的水灵。这穿上好看衣裳,从荷叶前边儿一走,那身条儿,那迎风而来的身姿,那娇怯怯的气度……
换成是男人的傻了才不要。
一个已经是外面再多银子寻不到的,何况是两个?
“咕碌!”当徒弟的咽下一口馋涎,落喉有声。
所有人的目光,全放在小贺医生面上,想看看他怎么回答。不过也所有人都认定小贺医生会答应,只是想看他挑选哪两个人。
曲栏上站的家戏,也都羞涩起来,悄悄儿的打量小贺医生。认真来说,小贺医生生得是不错的,就是人到中年,带着憔悴。
家戏们基本可以满意,现在只等他挑人。
小贺医生却傻呆呆了,他木着脸,好半天才艰难的开口:“郡王妃,我,”这就话说得飞快,像是生怕再不说就不舍得拒绝:“我家世代居住大同,我走了,不是我夸口,大同府再没有比我好的医生,恕我,不能从命。”
胡乱一揖,说声告辞,累了要歇着,匆匆忙忙逃跑似的走下水榭。没走几步,徒弟追上来,在后面喘着气,不是跑的,是紧张出来的:“师傅,你怎么不要,全是黄花儿大姑娘,好着呢,”
“我啊,我在想,袁家奶奶生的这是个姑娘,就比金珠玛瑙还金贵。要是生个小子,”
徒弟一想也对,在这里打断话,喜笑道:“对啊,师傅,要是生个小子来看病,至少给师傅送四个,不不,小子得送六个小姑娘才行吧?”
“啪!”头上挨一记巴掌。小贺医生佯怒喝道:“咄!别想给我多少,你要下劲儿研究前人医书才是,下一回有病自己看,不要再把我从大同揪过来。那车坐的有多累,你知道吗?”
他一面敲徒弟,一面在心里惊叹,我的娘啊,这生的哪是姑娘,这生的分明是凤凰才对。
水榭上,袁夫人老太太邵氏张氏都对郡王妃笑容满面,袁夫人抚着女儿的手,柔声道:“你想得周到之极,不过,小贺医生说的也对。”
“母亲,我这不是不想你们走吗?”陈留郡王妃撒娇道。
安老太太是遇事就要凑趣的人,何况郡王妃办的这是一件为她曾孙女儿的大好事情,她不说几句感谢的话哪能行?
老太太笑呵呵道:“我一辈子见过多少想得周到的人,当时看着花团锦簇,流水高山的有大气有局面,现在想上一想,都不如郡王妃。”
袁夫人就谦虚一下:“这是您夸她。”
“我们老太太说的极是。”邵氏张氏也忍不住,插了句话。陈留郡王妃笑盈盈道:“这也是为着孩子方便,宝珠不担心,弟弟就不担心,母亲就更不担心,老太太和两位婶娘可还担心的是什么?”
邵氏暗暗佩服,看看人家这女儿是怎么教出来的,我们掌珠若是有她一半的心地……。想到这里算了吧,邵氏自知不如。
张氏暗暗佩服,看看人家这女儿是怎么教出来的,我们玉珠若是有她一半的风范……想到这里算了吧,张氏自如不如。
此时座中话说得花团锦簇,邵氏借故说下去逛逛,走出水榭。而张氏见邵氏走开,也说净手,走出水榭。
袁夫人等人正在说笑,皆不理论。
张氏一出来,就乐得合不搂嘴的往宝珠房里去,她要去告诉宝珠这件大好事情,要告诉宝珠你姐姐为你,肯给出这上好的待遇。以张氏来想,那小贺医生他还有不答应的吗?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天气本来就好,地上青草茸茸,树上红花朵朵,随便看上一眼,都让人心情一爽。张氏穿行在花丛中,这就越走越想心情越佳。
她想着宝珠听到这件事儿,准保的喜欢到不行,就更走得急步匆匆。在宝珠房外,和邵氏碰上头。
邵氏是说逛逛出来的,从另一条路过来,在张氏到这里,她到这里。妯娌见面,相视一笑,都知对方心意是来对宝珠报喜的。
两个人这就握住手,一起走去见宝珠。宝珠听完,把脸儿涨红。姐姐为寿姐儿肯赠出府中娇养丫头不奇怪,宝珠脸红的是自己有离开她的意思,就把脸儿不住的红。
两位婶娘还在夸着郡王妃。
“想的周到。”
“这算尽心,别人皆不能比。”
“肯照顾呢。”
“小姑娘是有福之人。”
加寿小姑娘听不懂话,却听得出大人语中的热烈,把她乐得舞着小手,小腿蹬个不停。那可爱劲儿,让宝珠重抱起她,贴在面颊上含笑嫣然。
加寿,这名字倒有彩头,你姑姑肯为你把医生留在身边,你自然是能加寿的。
当晚写信,宝珠满怀喜悦的把这件事儿加在信里,对袁训备细说过姐姐相待的情意。
当晚南安侯从外面回来,老太太兴致高涨,对他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反复地道:“我可算来着了,她对宝珠是这样的好。”
南安侯是很想陪着多听会儿,可他还有事情,在听到二爷回来,就丢下妹妹一个人乐去,他得去办正经事。
但走出这房里,老侯也颔首认可:“倒是不错。”
……
月色如洗,洁白明亮得像地上下了霜。萧瞻峻走在银色月光中,那脸色是一般的。
二太太闵氏从地牢回他们的正房后,萧二爷不愿意见到妻子,借着说事情忙,搬到他的内书房里住,办公务全用陈留郡王的内外书房,这里倒成了他的睡房。
帘栊映月,陪着池子里吹来的荷风,是个很清雅的夜晚,萧瞻峻也没功夫赏,步履匆匆走上台阶,他的小厮迎上来陪笑:“二爷今儿回来得算早,”
萧瞻峻微叹一声,他让小厮的话给提醒。和前几天相比,他回来算是早的。家里的事情为上,他的人最近一直不在任上,全凭书信来调度公务。由此想到自己忙到脚不沾地,还要受到怀疑,萧瞻峻郁郁的应上一声来到房中。
进来心气就更闷,这里摆着的一张红木镶流云瑞兽的架子床上,铺陈的全是新铺盖。宝蓝底红线绣银白百合的新锦被,又一个新枕头。
枕头是玉的,发出幽幽微光,看上去睡下来就会很凉爽。
萧瞻峻却没好气,鼻子里哼一声,问小厮道:“谁来过?”其实不问也能知道。小厮小心地回答:“二太太下午来过给二爷换的。”
“嗯,”萧瞻峻想说让妻子以后不要来,又不想让小厮们胡乱猜测,虽然贴身的全是嘴紧的,但偶然传出一星半句在家里,就要引出一波夫妻不和的流言。
二太太让关押好些日子,家里早就流言不断。现在让她回房,萧瞻峻只想流言赶快消失,不想再出来一波新的。
他忙,不回房,以前也有过。都知道二爷是郡王的臂膀,郡王不回家,二爷就是回来也是忙碌不停,这倒不怕别人说闲言。
他就啥也没说,又像这才注意到窗外流光优美,让小子泡壶好茶,说他要赏会儿月,其实是想一个人在幽静月色下安静想想心事。
他白天才收到的消息,南安老侯钟老大人在这些日子里,背着他会过一堆的人。上到官员,下至贩夫走卒……。
贩夫走卒,你会见他有什么用?萧瞻峻不无苦恼,哪一家子郡王没几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老大人啊,老钦差,你老人家想知道什么,问我,难道我不肯说?
总觉得老侯在想的,全是二爷难以捉摸的。
有一个人,就在他苦思的时候,悠然自得的走过来。他走到院子里梧桐下面,萧瞻峻才看到,见这个人胡须飘飘,恰是他正在腹诽的老侯是也。
“老大人也还没有睡?”萧瞻峻这一会儿还真不想面对他,可老大人不请自来,二爷也不能撵人不是。
他起来大家见礼,小厮们送上一把红木玫瑰椅,老侯是欣然于月色的明亮般,面庞眸子全是亮的。
萧二爷看在眼里,和他郁结的心情相做对比,二爷真是难过。敬过老侯一碗茶,萧瞻峻不打算隐瞒自己心情,郁闷地道:“老大人这几天忙忙碌碌,都见的什么人?”
老侯也不瞒他,哈哈一笑,极快活地道:“想来二爷略有所闻吧?”
“我就不懂了,您跑到歇脚亭子上,跟一个卖茶水的打听我们兄弟为人,那卖茶水的他懂什么?”萧瞻峻掸掸衣裳,大有看我一表人才,如今也是内亲了,这为人还用问吗?
老侯哈哈笑了:“二老爷啊,你都知道那是卖茶水的,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以前做过什么吗?”
“我连卖茶水的都打听底细,我还有功夫办公吗?”萧瞻峻悻悻。
他的脸色,更引发老侯笑的兴致,老侯忍俊不禁地笑道:“让我告诉你吧,他姓何,叫何残,天生是个残疾,有一手穿门越户的好功夫,”
萧瞻峻满腹心事,也由不得一乐:“是个贼啊?您直说多痛快,这穿门越户倒让我还猜上一猜。”
当贼还好功夫?二爷忍俊不禁。
“是个贼,以前我拿过他,后来知道他是为家人肚饥才行盗窃,我又放了他。”老侯津津有味地介绍。
萧瞻峻坏坏打趣:“只怕还有赠金的事情吧?”
老侯一乐,伸出两根手指头:“二老爷你猜着了,赠银二十两,你提这个,是打算代他还我二十两?”
“二十两!”萧瞻峻惊骇。他不是个草包,这就一闪念明了,还是用取笑的口吻道:“老大人久知此时民情,想来不用我说二十两值些什么?在乡下最穷苦的地方,二十两一家人能过一年。”
老侯笑道:“所以,这二十两得你出。”
“您这样的说,总有个说法。”萧二爷亦是笑。
“让你出银子,总是有说法的。”老侯不慌不忙把茶喝了,抚须微微地笑着。就在萧二爷以为他要解释这说法时,冷不丁的老侯问道:“驿站里该抓的人都抓了来,关着就快有二十天,供词也写出来近百份,二老爷对此有什么看法?”
老侯一下子由笑谑似的玩笑转到正事上,萧瞻峻也不觉诧异。他早在心里有个结论,这就道:“这是他用计巧,抓来几十人,丢失刀剑的地方有十几处,每处都不能算贪,丢的全是百八十把刀剑,不过是想弄几个钱用用,又在军需上犯贪成了习惯,见一笔就要搂一笔,就是这样。”
见他说得这就成了一件小事,成了别人有计巧。南安老侯沉吟着,郑重地却道:“我的看法,与二老爷大不相同。”
“侯爷请说。”萧瞻峻眸子微眯。
“我看这事儿,后面不小。”南安老侯认真严肃起来:“以我多年为官的经验,这不是一件简简单单只想着扳你们家一把的事,”
萧瞻峻倒是谨慎,老侯既然提出,他还是认真的想上一想,但想过还是不以为然的笑了:“能大到哪里去呢?我兄长功名赫赫,不是容易扳得的,不过就是你搔我一下,我给你一脚,和以前一样。”
“一样那不是更好,老夫我就可以闲下来寄情于山水中,就怕,不是件可以小瞧的事。”南安老侯说到这里,见院子门外有人影子一闪。随即,萧瞻峻的小厮走到台阶下面回话:“钟老大人的人来见他。”
萧瞻峻嗯上一声,对老侯示意。老侯爷拍拍他肩膀:“一起来吧,咱们去见几个人。”两人带马出来,见老侯的人在外面相候,他带着路往城门而去。
城门已关,老侯取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腰牌验看过,还对萧瞻峻要个人情:“带着二老爷也能出去,不过郡王府上最近担是非,还是老夫我带你出去吧。”
萧瞻峻干笑两声:“老大人办事儿从来爽利。”肚子里暗道,你也太不拖泥带水,这才来到多少日子,就把出城腰牌弄到手中。
城外一片明月地,行过十里,前面道边儿上有个黑影子招手,不注意看还以为是矮树分出一枝子。
近了时看,却是一个肮脏兮兮的小乞丐。他揉着鼻子,全身上下看不清穿的是什么,只一片漆黑裹身上,就两眼珠子里还有白色儿。
好在身上没味道,倒不会薰到人。
“这里这里,”小乞丐说过话,往草棵子里一钻就不见了。萧瞻峻不是脓包蛋,这就知道等下总有点儿牛黄狗宝可看。一个字儿不问,下马后,从马上摘下佩剑——他以文举得官,但家传功夫还有——往腰间系好,对南安老侯凝视道:“我在前面,老大人跟我后面,”又吩咐自己跟来的四个小子:“两个留下这里看马,余下两个和老侯家人跟在老侯后面,有什么事,护着他要紧。”
老侯爷满意的乐了:“果然我叫你来是对的。”
“对的,以后凡事儿都叫上我,认识挑货郎担的也别把我忘记。”萧瞻峻在这一会儿,还没有忘记打趣一句。
见准备停当,萧二爷头一个,一头钻进草棵子里去。眼前一黑,头顶上月色这就看不清。脚底下也就没有准头,石头子儿泥块子,要不防备的人也就摔倒。
有人伸手来扶,漆黑的什么也看不到,只那一双眼白才知道是刚才小乞丐。萧瞻峻站稳,又把老侯也由官道上接下来。
……。
路一会儿好一会儿泥泞,月色一会儿出来,一会儿不见。又走上一条似田间小道时,都不知道这是哪里。
但是很快的,前面出现几个淡淡人影子。
头一个人走走停停,又回头看看,跟在他后面的人就警醒的不时躲在树后。第三个人又跟在他后面,也不时躲避一下。
原野无人,唯有月亮,这就能看得清楚。
小乞丐在这里停下,伸出一只乌黑的小手,悄声道:“我只带到这里,给赏钱吧。”萧瞻峻就摸一把碎银子给他,约计二两左右。小乞丐掂掂,并不满意,用本地口音道:“不是说给大银子吗?”
“谁对你说的。”萧瞻峻心想你还真不客气。小乞丐一指前面几人中的第三人,理直气壮道:“何大叔说带路给又大又整银子。”又眼睛溜溜在萧瞻峻腰带上瞟着:“没有整银子,把剑给我押着,等你有银子来取。”
萧瞻峻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剑可不是整银子的事儿,是多整的银子也不换!”无意中眼角扫到身后老侯表情,老侯一脸等你二老爷打发。
摸摸袖子,可巧今儿请了几个本地官员外面吃酒,余下的又刚才给小乞丐,别说整银子,碎的也再没有一块。
他的小厮见萧瞻峻迟疑不语,取出自己带的一个小元宝,五两左右送来:“二爷,这是五两。”小乞丐撇嘴:“看你们穿的这么好,却拿五两当大银?”
萧瞻峻心想这才知道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这乞丐也要看不起二爷。他把小厮的钱推开,另取一张银票,自己知道是一百两一张的,送过去,低声骂道:“小混蛋,到有月亮地方认一认,一百两,这足够整了吧。”
这里月色不明,但是“唰”两道亮光出来,小乞丐亮了眼睛。往前一步,几乎没撞到萧瞻峻,把银票夺到手,点着脑袋随便哪里一钻,就不见了。
萧瞻峻虽险些让他撞个跟斗,幸好早让一步,但也觉得这银子值。他眼明心亮,已经认出前面一跟一,再跟一的三个人里,中间那个躲躲藏藏的人,是他家亲戚中最受人敬重的二老太太。
闵氏指证在马棚里出现的那个人。
她手柱拐杖,一认便出。而跟她后面的人,是个跛子。萧瞻峻和老侯等人再跟上,走着且小声问:“这是那二十两?”
“二十两,明儿别忘记给我。老夫我客边中人,手中缺钱。”老侯爷窃笑。萧瞻峻看看二老太太,就认承下来:“这个也值,明儿我送您两百两。”老侯摆手悄笑:“慢来慢来,钦差是不受贿的。”
萧二爷无声地一笑,见自己衣角又飘起,不耐烦的用手压一压,嘟囔道:“今儿风大是怎么着?”手在腰带上一摸,原地怔住。
原来他用来压衣的玉佩,这就消失无踪。他瞠目结舌把腰带给老侯看:“您看看,贼小子手脚倒有多快,就撞上我一下,还没撞实在,我的东西就没了。”
老侯又窃笑:“他是让你知道,你付一百两值。”
“明儿不给我好送来,我让他好好知道什么叫值。”萧二爷笑骂过,夜风中忽然传来低不可闻的动静,还没有听明白是什么声音,就有人大声怒骂:“你这个坏蛋,我早看出你心不正!你再动我丈夫的坟一下试试!”
然后有厮打声出来。这声音,却是二老太太的。
萧瞻峻知道有变,喝命一声:“都快着点儿。”脚尖在地上一蹬,连奔带跑的往山上跑去。老侯爷年老没有体力,就眯起眼认一认,见前面是个不高的土丘,上面到处是碧绿的鬼火,又处处耸起是坟头,原来是个坟山。
见最近的几座墓碑上名字,全是萧字。老侯爷恍然大悟,这是萧家的坟山,专门安葬他们家死的人。每打一回仗,萧家就死一批人,全在这里。
他有点害怕,顾不上跑不动,撩起衣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见一块平地上,一个墓碑前,他找的线人何残在一旁,另一位高大的老太太,二老太太怒容满面指住一个年青人正在怒骂:“不要脸的胚子,三年前你说你父亲曾是我丈夫手下的兵,我丈夫救过他的命!又说他去世前要你报恩,跑到我门上来认干亲!你今天这是作什么?半夜里来挖我丈夫的坟!”
年青人见今天走不脱,萧二爷带着人把他围得严紧。他一梗脖子,眸中透出狠毒:“老虔婆!你真当你是我恩人!我就是要把你丈夫挫骨扬灰,报杀父之仇!”
老侯赶到时,青年正骂得都不能控制自己,他声嘶力竭:“他战场上杀了我爹!”
“今天我爹祭日,我许过他三年后必挖他仇人的坟!”
“你爹是谁?”萧瞻峻镇定的问道。
“我爹是项城郡王麾下军官,攻城的时候让流矢射死,箭是这老死鬼射的!”青年手一指二老太太丈夫的坟墓。
萧瞻峻心头格登一下,不由自主对老侯看了看。他的眸子里在这一刻深邃无比,别说老侯没出来以前说过这事儿后面不小,就是老侯压根儿没有说,萧瞻峻现在也清楚这事儿后面还有大事情。
他已经记起来,跪在地上让扣住的年青人,是三年前登的二老太太门楣,用的说词就是报救父之恩,二老太太是谨慎的人,当即对陈留郡王府里说过,把年青人报的父亲名姓,在谁的军中全查得明白,确认有这个人,也没错是老太太丈夫所救,伤重不能再留军中,返回原籍,还赠送过五十纹银。
以前这青年就和老太太常来常往,有时候一住就是三个月,也住过半年,也往郡王府中去过萧二爷恨的就要拍脑袋,他怎么只怀疑二婶娘,不怀疑这一位呢?
恨的就要发作,二老太太把拐杖重重点地,对青年一屑的呸上一口,对老侯和萧二爷道:“就是他!惊马那天,我带着他往府里去,进门后他说门口和人说话等我,可我园子里坐下以后,恍惚见到他身影,跟去看时,马棚里马缰绳全让他割断不说,他还在马草料里下了一种草,”
二老太太把名字报出来,老侯也点头:“是了,原来惊马是这个原因。”
“我报父仇!”青年还硬着脖子不服输。
萧家小子给他一记漏风巴掌,骂道:“报你娘的仇,再说把你舌头割下来。”萧瞻峻阴沉着脸挥下手,让小子把青年带走。自己和老侯,还有那个残疾人叫何残的,在后面慢慢走来。
这一回不钻草棵子,走的是大路。
三个人路上都没有话,直到回城后,何残自回家去。萧瞻峻才幽幽道:“侯爷,这事儿是不寻常啊。”
三年前就无声无息埋伏到萧家来,怎么可能就一个惊马,就几把刀剑就能过去?
萧瞻峻的明悟,让老侯爷很是开心。他摇晃脑袋,颇有点儿诸葛孔明意味,就差一把羽毛扇子。轻声道:“那咱们,试上一试?”
“怎么试?”萧二爷眸子沉沉。
“我需要你帮把手儿,这事儿我只告诉你,附耳过来。”
月色下的大街上,一个老人飘着胡须,和一个年青人脑袋碰脑袋,看上去,是有点儿可笑的。很快,他们就离开这里,留下一地寂静的月光,没有人知道这里曾酝酿过什么。
月光如水,依就明亮。
……
第二天萧二爷有没人送两百两银子给老侯爷不知道,但小贺医生是没有留下。医生医术医德,缺一不可。他小贺也是久有盛名,岂是贪图权势人家的厚待就不顾全城的人?小贺医生第二天就告辞。
宝珠隔帘子对他道别,拿出自己私房送他一笔银子,小贺医生荷包满满,又点名要顺伯送他回去。
顺伯把车赶到驿站外面,顺便把宝珠写的信给老军,让他们有往陈留郡王去的军需,就便儿寄去。
袁训没及时收到这封信,此时他脱得精赤条条的,遥望远山为障,山际线深黛浅绿若妩媚秀眉,他没有想到宝珠,却把这妩媚想成自己女儿。小小孩子妩媚不起来,但初当父亲的心,把女儿想得独一无二,天上无有,地上不成双的小仙女儿。
他在水里,这是中午吩咐扎营时相看的地方。碧水游鱼如凌波舞动,细腻柔滑的抚摸劳累的身子,袁训舒服的呻吟一声,又嘻嘻一笑,心想女儿小手估计和这碧水差不多的柔细。
沈渭跟在他后面,狐疑地道:“据我好些天的神算,你这是又想令千金了?”
“哎呀,这当爹的心,你小你不懂。”袁训装模作样,那嘴角的笑可以把一水塘全塞满。这是野外的水塘,不是内宅的荷花池子,可就不小。
沈渭不服气,掬一捧水泼到袁训身上,道:“我比你小两岁,”
“你今年倒有十八了?”袁训装着不敢相信。
“十七!还有两个月十八!”
“那你为什么不成亲?”袁训笑眯眯,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成亲百般儿的好啊,有媳妇还有女儿。
他的笑让沈渭打心里不痛快:“你难道不知道我订的是表妹。”
“表妹好,我定的也是表妹。”小袁将军继续乐陶陶。
“好个鬼!我三岁就认得我表妹,打她一出生我就认得了。以后她大了,没事儿就去陪她,她要桔子不给梨子。”
袁训悠然神往,微微一叹:“这多好啊,我和表妹打小儿可不认得。”不过我有女儿,赶紧打完这仗回去哄女儿是正经的。
“好个鬼!所以我不敢成亲。我说投军,我家表妹坐到我房里哭,你说这要是外面订一个,她能摸到我家里来吗?”沈渭一脸的受惊吓:“更气人的是,我都来了,这信是不是写得客气点儿。”
袁训大乐:“念给我听听。”
“你听着啊,她是这样写的,表兄见字勿念,新寄去黄底儿蓝花的袍子,又有一盒子香膏,虽在边城,也不可不多加保养,”
袁训笑道:“这不错啊,劝你养着小白脸儿,回去成亲不丢人。”
“你听我说完,让我勿念是不是?她每一封信全是皱的,”
“用的纸张不好?”
“不是!”沈渭愤愤不平:“全是她眼泪浸出来的,边边角角全浸到,幸好我没成亲就走了,要是我成过亲就走,还不让她眼泪给浸进去。”